哪怕县城里的丝会首脑,现在也不会干涉他们多少钱出货了,只要能卖掉,就是好汉。
有道是形势比人强,那些社首哪还有本钱跟他叫板?唐友德还没出招,便竞相降价开了。
“唐老板,我们刘家村的丝最为上乘,往年最低也要卖到一两半银子。现在只收你一两……”
“我们九钱一斤!”
“我们八钱……”
“七钱八……”
“七钱七……”
“七钱六……”
唐友德一直眯着眼听卖家自相残杀,直到降价的幅度越来越小,他才微微睁开眼,轻声细语道:“我最多只出到四钱。”
话虽然说得轻飘飘,可一刀就把最低的报价砍去一半!
“这,这这……”听到这个侮辱性的报价,社首们不禁变颜变色,对唐友德怒道:“姓唐的,你是买卖越大,心肠越黑!这价钱连本都收不回来!”
“就是,我们收丝都不止这个价!”一众社首气愤的嚷嚷道:“不卖了,请回吧。”
“少来这套!”唐友德啐一口,冷笑道:“别以为我不知道,扣掉放款的利息,你们从丝农手里拿丝的成本,绝不超过二钱!”
“我姓唐的做生意,向来信奉大家发财,开出这个价,你们绝对赔不了。”
“这……”社首们没想到,从没接触过生丝行当的唐友德,居然这么在行,不由气焰为之一窒。
“唐老板,”有那沉不住气的便道:“丝社和丝农的账不是这么算的。年景不好时,我们还要免息,甚至本金都会贴补出去……”
“是啊,唐老板,别只看贼吃肉,不见贼挨打啊。”
“现在就是你们挨打的时候。”唐友德冷笑一声,提高音调道:
“现在什么光景,大家心里都清楚。国内,南京城的织工大半失业,开工的织机不足往年一半。海外,江浙海商的船已经多久没出海了?前日倒是有一艘冒险去日本的,还没出舟山,就被朝廷水师查扣,上万斤生丝全都充了公。这年景下,南京的桑农都开始拔桑种稻了,也就你们还把仓库里那些没人要的玩意儿,当成宝……”
“嘶……”社首们虽然知道年景不好,但听唐友德说得如此言之凿凿,还是感到万分沮丧,一个个重新弓下腰去。
也有人不服气的小声问道:“既然把生丝说得一文不值,那你干嘛还下乡收丝?”
唐友德手撑着膝盖,缓缓站起身。他胖大的身躯,在一众弓着腰的社首面前,显得颇有压迫感。
“有道是人弃我取。现在织机的价格不足往年三成,熟练织工的工钱也砍去大半。我准备趁机砸个几万两银子进去,只要咬牙坚持几年,等到别的机户都改行了,我的生意自然就会好转。”
说着,他拍了拍一个社首的肩膀,一脸凝重道:“我这时候入行,也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的。为了能熬过这个寒冬,只能给到这个价格了。共度时艰,共度时艰吧……”
见众人还不说话,唐友德便弯腰折起马扎,作势转身道:“我这趟出来,也没打算一定要在哪收丝,还准备去和县、芜湖转转。等我转一圈回来,诸位给个准信如何?”
“这……”众社首闻言慌了神,他们多精明的人,焉能听不出唐友德这话里威胁之意?
你们不答应,老子就去别处收丝!
“唐老板别走,再谈谈嘛……”
“是啊,唐老板,眼看快晌午了,怎么也得吃饭吧……”
“多少再加点吧,四钱一斤实在是做不来。”
社首们明知他是欲擒故纵,却还是不得不好话说尽,竭力挽留。
“最多再加一钱。”唐友德这才冷笑道:“多一文都没有了。”
众社首闻言陷入纠结,五钱银子虽然少得可怜,但也有赚不赔了……
只是比起往年来,简直就是他妈挥泪大甩卖啊!
唐友德洞若观火,一见他们要松口,马上趁热打铁道:“我这头一次,只收五千斤丝试试水,若是一切顺利,下次还能再来多收些。否则,就是一锤子买卖了。”
……
众社首已经被他拿捏的散了架,听说他只收五千斤丝,而且可能再没有下回,这下再没法共同进退了。
每个丝社的存货有多有少,多的得有两三千斤,少的也有千把斤的样子,这五六个社首加起来,存货足足超过一万斤丝。
唐友德却只收五千斤,谁先答应谁能出手,答应晚了就只能砸在手里……
“唉,好吧……”
终于有人顶不住,对唐友德伸出手道:“我卖这个数。”
两人用袖子遮住手,比划一阵,唐友德点头笑道:“成交。”
还没等那人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其余社首也争先恐后的喊了起来。
“我也卖!”
“我卖我卖!”
看着四五只手同时向自己伸过来,唐友德正打算趁机再拿个乔,却忽然吃惊的张大嘴。
只见赵昊从远处跑来,满头满脸的汗水,气喘吁吁撑着膝盖,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余鹏赶忙奔过去,双手扶住赵昊,急切道:“公子,出什么事了?高大哥呢?!”
“快,快……”赵昊断断续续道:“喊人,抄家伙,跟我走……”
“好嘞!”余鹏也不问了,马上朝货船打了个唿哨!
北城是府军后卫的驻地,十几个军营混杂在一起,对蔡家巷的汉子来说,打架斗殴简直是家常便饭。
哨声响处,便见货船舱门被猛地踢开,冲出一条精赤着上身的汉子,提一根五尺长铁棍。那汉子助跑两步,一个跨步直接飞跃过唐友德的头顶,稳稳落在岸上,朝着赵昊和余鹏奔去。
“这……”
唐友德等人还没回过神来,又是一条赤着上身,手提铁棍的凶汉冲出舱门,从他们头顶跃上岸去。
第六十七章 恶少的基本修养
那些社首目瞪口呆的看着,一个接一个,整整十来个赤着上身、持着铁棍的凶汉,从藏身的船舱跃上码头。
这极具震慑力的场面,吓得他们两股战战,险些跪在唐友德面前。
“唐老板有话好好说,不要动粗……”
“我们都说要卖了,四钱也可以的……”
“闪一边去。”看着那些凶汉围到赵昊身边,唐友德便知道肯定有麻烦发生,推开那些社首,过去插嘴问道:“怎么了?”
赵昊简单说明情况,又问唐友德道:“这里可有汤家圩的社首?”
见唐有德点头,赵昊便沉声道:“当我欠你个人情,让他带路去汤家圩!”
赵公子虽然热血上头,却没失去冷静。跑回来的路上,他就已经分析过,自己的优势和劣势在哪里,又该如何扬长避短!
“汤家圩的人,快给我们带路。”唐友德居然没有迟疑,转头朝那些社首吼一嗓子。
那汤家圩的社首,正是头一个跟唐友德谈妥的那位,马上自告奋勇道:“我带路,跟我走!”
其余的社首哪能让他吃独食?也跟着一起朝汤家圩跑去。
……
汤家圩是个有着四五十户人家的圩子。
所谓圩子,便是外头有壕沟的围墙,前些年闹倭寇时,东南不知多少村落都建了这种圩子以自保。
圩子内环境封闭,所居的大都是同宗同族。偶有外姓人杂居其中,也是备受欺负的。
譬如此时,汤家圩的几十个汤姓族人,便将圩子里唯一一户姓吴的人家,围了个里外三层,水泄不通!
“假和尚,滚出来!”
“四丫头,你个丢尽祖宗脸的贱人,滚出汤家圩去!”
“兀那鸟大汉,你不是挺能打吗?有本事出来啊!”
他们一边骂着污言秽语,一边将石头、牛粪雨点般丢进院中。
院子里,正屋房门紧闭,一个披头散发、脸上还有清晰掌印的女人,正在帮吴玉包扎伤口。不时有石块、砖头从破碎的窗扇丢进来,她却置若罔闻,似乎根本不受影响。
高武手里攥着一根熟铁棍,肩膀抵着房门,拿一只眼从门缝观察外头。
他和吴玉还是稍稍晚了一步,那些汤家人已经找上门来。
可吴玉家的女人也不是好惹的,居然跟那些大老爷们厮打起来。只是身单力弱,几下被人家擒下,还打了一记耳光!
吴玉赶回来时,正看见自己娘子挨打,登时就发了疯,再不跟汤家人客气。冲上去一阵拳打脚踢,就将那几人打得满地找牙、四散而逃。
两人本打算带着吴玉的娘子,赶紧逃出汤家圩,可人家把圩子门一关,他们只能退回了这里。
只见这时汤家人越聚越多。仗着人多势众,他们踹开院门,潮水般涌进了院子里。
这就是他们最大的弱点,敌众我寡,人主我客!
高武却依然面不改色,这种乡间斗殴的场面,对身经百战的戚家军队正来说,算得了什么?
吴玉包扎好了伤口,也提着根七尺长的铁棍,走到高武身边,神情平静道:“他们已经进了院子,我可以开杀戒了。”
“不可。”高武伸手拦住他,说出自己早就盘算好的想法。“等天黑。”
高武还记得不久前,赵守正曾说过的那句《大明律》,‘凡夜无故入人家内者,杖八十。主家登时杀死者,勿论!’
所以天黑,是动手的前提条件。
他娘子也拉住吴玉,低声道:“怎么说,我也姓汤,不要闹出人命……”
“唉,欺人太甚!”吴玉重重一杵铁棍,将门槛石砸得火星四溅。
……
这时,赵昊一行人紧赶慢赶,终于赶到了汤家圩。
这回赵昊倒没用两条腿跑,唐友德命个社首,将骑来的毛驴让给了赵昊……其实还有一头瘦驴,但唐胖子看看自己的体型,还是没有造孽。
于是余鹏牵着驴,赵昊骑着驴,跟着那姓汤的社首,带着二三十号人,浩浩荡荡杀到了圩子外。
那汤社首同时也是这圩子里的族长,不然凭什么让他当社首?
看到大白天的圩门紧闭,他知道里头肯定有事发生,急得跺脚大喊道:“开门,快开门!”
有汤家人上了墙,看到族长回来了,也顾不上问开门的暗号,便赶紧将门打开。
汤社首带着众人冲进圩子。几个汤姓族人迎上来,看到那十来个赤着上身,持着铁棍的凶汉,不禁倒吸冷气。
“莫非土匪劫持了族长,前来洗劫圩子?”
他们却不会将这些人当成倭寇的,因为不管真倭假倭,都是髡头赤身的。这些凶汉虽然也赤着上身,但头发没剃,所以最多是土匪,而不是倭寇。
当然,其实两者也没差……
好在他们看到其余几个村的社首也在,并没有被挟持的迹象,反而还七嘴八舌地问道:“村里发生了什么事?”
“哪里有事情发生?!”汤社首也抓过一个族人问道。
“四丫头家……”
那族人茫然指了指圩子西边最角落。
其实不用他说,汤社首也看到那里围了好些人,赶忙又带着众人冲了过去。
圩子不大,眨眼就到了四丫家外,汤社首便被看热闹的人挡住了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