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儿都不去,回拙政园。”徐煦冷笑一声道:“谁敢进我徐家的园子抓人,不想要头上的乌纱了吗?”
“也是。”众手下闻言神情一振。“敢到徐家抓人的,还没出生呢!”
……
三更时分,苏州盘门。
全副武装的官军手持火把,将城门内外照的亮如白昼。
大队的军士扛着雪亮的长枪,迈着整齐的步伐,向着巡抚衙署方向进发。
林润骑在一匹雪白的战马上,在蔡国熙等人的陪同下,策马进了城门洞。
进城后,众官员发现街道上静悄悄的,不要说人,狗都不见一只。
顾家的人虽然帮忙开了城门,却没有露面迎接巡抚进城。
倒不是他们不把林润放在眼里,而是林巡抚早已下令,今晚大军入城后,任何在街上出现的人,通通都当做乱贼处置。
“洞庭商会立功了,果然把局面控制住了。”蔡知府长长松了口气,还不忘给巡抚大人奉上一顶高帽。
“中丞用兵如神啊,借用江南公司的几千采石工,就把所有乱贼都吸引去阊门了,我等不费一兵一卒便夺回了苏州城。”
杨丞麟和张德夫也纷纷附和道:
“是啊是啊,一旦织工和市民都老老实实回家去,那些闹事的泼皮无赖没了掩护,虚弱本质便暴露无遗!”
“把还在街上晃悠的统统抓起来,绝不饶恕!”
林润对聒噪声充耳不闻,他自然知道,从军队入城的那一刻起,骚乱其实就已经结束了。
现在要考虑的,是平乱后的事了。
他面沉似水,下令道:“先在城中巡视一圈。”
火把照亮了苏州无数条街道,城中百姓都知道,降妖除魔的林中丞回来了。
……
市民们提心吊胆了一宿,好在一晚上也没出什么乱子,更没发生官兵入户抢劫的事情。
天明时,早起的市民们便发现,城中大街小巷都张贴上了安民告示。
“秀才,快给念念啥意思。”老百姓围拢在一张张告示前,叫识字的人给读一下。
“第一条,织造局强加之陋规常例,自即日起永久免除!”
“好啊,这条好啊!”织户织工们欢声雷动,这是他们闹事儿的源头。
有了这一条,他们的气就顺了。
“第二条,承诺今日复工的织户,可去丝商处签订长期合约,当场发放复工银和生丝。”
刚刚念出这一条,织户们便招呼着织工,慌慌张张往外跑。
“走了走了,别看了!”
“哎,告示还没看完呢,慌什么嘛?”街坊打趣道。
“回头再看,去排队领丝和银子要紧!”
织户们撂下话,带着手下织工挤出人群,急匆匆而去。
“这下子,苏州城可算能消停了……”那读告示的明白人不由摇头,他知道那长期合约一签,织户们就等于给上了笼头,往后再想闹事,商会能罚的他们倾家荡产。
可换了是他,八成也一样会签。生计面前,什么都得往后靠,也许这就是普通人的悲哀吧。
叹口气,收拾好心情,明白人继续念道:
“第三条,有前几日趁火打劫者,三日内至县衙自首,并返还抢劫物品,可既往不咎。三日后府县放告,被苦主控告方归案者,罪加三等!”
市民们闻言,彻底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当初骚乱时,大家看别人都抢,觉着自己不跟着抢点儿就太亏了。但这会儿官府平了骚乱,就都担心会被秋后算账了……
看来官府并不打算大肆追究,而是要息事宁人了。
不少人便悄悄退出人群,准备把家里这几天多出来的东西,退回衙门去。
不然等到放告时,被苦主告一状,麻烦可就大了。
那大明白还在那继续高声念道:
“第四条,纵火焚烧知府衙门者三日内自首,从犯免于处罚,只追究主犯一人……”
对这条,大伙都没听到心里去,毕竟火烧府衙这么刺激的事情,绝大多数人都是没胆参与的。
……
中午时,花桥、广化寺桥等丝织业云集之处,已经陆续响起了织机声。
到了下午,织机声已经在吴县长洲响彻一片。
那平日里颇为恼人的咔啦咔啦声,此时却是那样的悦耳。
正如翁会长所说,织机只要转起来,这苏州城多大的事儿,都不算事了。
第二百七十章 巡抚的决心
当天上午,已经恢复秩序的吴县、长洲县衙门口便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市民们带着趁火打劫来的铜器、绸布、香粉、火腿、马桶、书籍、皮鞭、蜡烛等等各式各样物品,纷纷前来自首退赃。
县衙八字墙右侧,摆起了一排桌子。
这些天不知躲在哪里的胥吏书办们,在将退还的赃物逐一登记。
登记完毕后,县里会开具一张收条给来自首的市民。市民在上头按上手印,保证所有赃物已退还。便可以此免罪符,保证他们不会因趁火打劫被追究了。
然后他们就可以回家了。
八字墙左侧,则枷了两三百号昨夜今晨被抓的不法之徒。
这些人全都被扒得精光,还剃了光头,戴上了几十上百斤重的木枷,人不人鬼不鬼的哭成一团。
他们不是为走光哭,甚至不是因为枷锁太重,而是接受不了没有了头发的现实。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没了头发还算人吗?
这以后顶着个光瓢这么见人呢……
因为除了和尚之外,没人剃过光头,所以这些憨憨们一时没意识到,头发还会再长出来。
八字墙一左一右,宽严对比十分明显,对市民的震撼极大。
这下那些贪财不想退赃的也都吓坏了,赶紧拿上抢来的东西跑到县衙门口排队。
结果一直退了整整一天,赃物把个县衙内的大坪都堆满了……
……
蔡知府那边虽然没人退赃,但也收获不小。
当天中午,便有十几个参与纵火的市民惴惴前来自首。
蔡国熙就在被烧成敞篷的大堂中,审问这些该死的纵火犯。
看着漆黑的残垣断壁,还有老公祖那比墙还黑的脸色,纵火者们吓得肝儿颤,哪还敢有丝毫隐瞒?
不用大刑伺候,便都竹筒倒豆子,交代了个一干二净。
这些人确实都是被煽动起来的从犯,真正带头的,是从拙政园出来的徐家奴仆!
虽然徐煦他们一直刻意隐藏身份,但大家都是苏州人,平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上蹿下跳几天后,总会有人把他们认出来,然后很快就变成众所周知的秘密了……
见众口一词,一致指向了徐家,蔡知府恨得额头青筋直跳。
新仇旧恨涌上心头,他是必须要报这个仇了!
蔡国熙便让陈同知负责善后,自己则急匆匆赶往巡抚衙署而去。
……
巡抚衙署,签押房中。
林中丞刚刚从城内巡视回来,正在斟酌该如何写奏章禀报此次民乱,蔡国熙便来求见了。
田柏光把七窍生烟的蔡知府领进来,林润让他坐下说话。
“怎么气成这样了?”林润微微皱眉问道。
他知道蔡国熙是理学名臣,讲究养气、不怒自威。向来不会如此大动肝火的。
“启禀中丞,下官已经查明,纵火烧府衙之事,原来是徐家在背后指使!这是从犯们的供词。”
蔡国熙说着站起身,将一份按满手印的供状,双手呈给了林润。
“哪个徐家?”林润不动声色的接了过来,明知故问。
“还能有哪家,松江徐阁老家呗!”蔡国熙满脸怨毒道:“也只有他的家人,有这个狗胆!”
林润点点头,并不答话。仔细看完供状后,他起身背手而立,看着窗外陷入了沉默。
对这个结果,林润一点都不意外。他早就猜到此番苏州大乱,背后就是徐家在捣鬼。
现在蔡国熙呈上来的供状,不过是佐证了他的猜测而已。
之前他还担心,顾家陆家会不会也掺合进来了。但看两家在平乱中的表现,显然明确和徐家划清了界限。
只有徐家的话,事情就好办一些了。
……
在林润看来,徐家此举无非是两个原因。
一是调虎离山,迫使自己不得不离开松江,转回苏州。
二来敲山震虎,警告他如果继续坚持,在松江清丈田亩的话,到时候乱的,恐怕就不是苏州一地了。
一旦江南到处乱套,他怕是连救火队长都当不成,只能在轮番弹劾下,被黯然调离了。
这绝非危言耸听。
林润很清楚自己这个应天巡抚,在一位门生故吏满天下的退休阁老面前,并不占优势。
甚至因为自己是徐阁老提拔起来的,在道义上还要处于劣势。
斗下去的结果,输的很可能是自己。
这时候是接受警告,退一步海阔天空,还是硬刚到底,彻底跟徐家决战?
哪怕是林润,也感到了沉重的压力,让他久久不语。
蔡国熙大气不喘的立在一旁。
他能体会到林润内心的挣扎,心说中丞才三十八岁,还有无比美好的前程,犯得着跟徐家死磕到底,把自己的仕途、名声都赔进去吗?
相反,中丞若能退一步的话,相信徐家也会投桃报李,给中丞个台阶下的。
正当蔡国熙心下黯然,觉得自己果然没希望报这个仇时,却见巡抚大人转过身来。
过午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耀的林润脸上如雕塑般线条分明,让他的目光也愈加坚定不屈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