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二章 寿宴
十月廿四,乃徐阁老六六大寿的日子。
天空瓦蓝湛晴,万里无云,府城的百姓都说,这是老天爷给徐阁老贺寿呢。
通常来讲,都是整寿时才大操大办,但六十六岁是个例外,民间有俗语云‘年过六十六、阎王要吃肉’,对老人来说,这个年纪是个坎儿。
所以闺女要给老人割一刀六两六钱肉,替老人祈祷禳祸。生日也要尽量办得隆重,遍邀亲朋一起来热闹一场,去去晦气。
何况这还是徐阁老返乡后的第一个寿辰,徐家的孝子贤孙、家人奴仆们更要尽心尽力的操办起来,以彰显这个江南第一大族的荣光与体面。
从两天前开始,城里便到处张灯结彩,黄土垫道,大道上还扎起了彩楼。家家户户沿街摆好了香案,挂起了串串红色的灯笼,将个华亭县城妆点的比过年还红火。
徐家更是一改平日的吝啬,铆足了劲儿要办一场江南瞩目的盛会。
他们光请柬就发出上千份去。还在退思园门口,用上千盆黄白两色菊花,拼出了个大大的‘’字,周围则以紫菊花、黄菊花、绿菊花等五彩缤纷的菊花环绕,煞是夺人眼球。
辰时不到,前来道贺的宾客们便蜂拥而至。
来的人实在太多了,退思园根本没那么多房间容得下。
好在徐家这次下了血本,在院中各处草坪空地搭起了一个个偌大的芦棚,芦棚里还放了熊熊燃烧的炭盆。在这十月底的江南,便足以让来宾们坐在棚中围桌吃茶,丝毫感觉不到寒冷了。
这简直就是一场松江府士绅商贾地主的大聚会,稍稍有头有脸的人全来了,他们坐在一起问长道短,谈天说地,着实热闹的紧。
不知不觉,退思园中愈发人声鼎沸、热火朝天。磨了一上午嘴皮子的来宾们,开始感到饥肠辘辘了,却依然不见主人家有开席的意思。
因为徐阁老真想请的人,还没到几个呢。
……
徐站在府门口的大红灯笼下,眺望着远处的街口,一张脸却惨白惨白的。
也不知是被冻得,还是受了什么刺激。
一旁的徐府大管事徐大,见他都快要变成望夫石了,实在忍住低声劝道:“大爷,他们这会儿再不来,怕就是不来了。”
徐却置若罔闻,依然保持眺望姿势一动不动。
“大爷,咱们还是进去吧?该开席了。”徐大看看地上的影子,再度焦急的催促。
“该来的不来,开什么席?”徐郁郁说一句,不过还是依言进去了。
……
徐一路上失魂落魄,来到万壑松风堂后的暖香阁中,他使劲拍了拍面颊,好让自己的脸上有点血色,这才走上了台阶。
门口的奴仆赶紧给他打开门。便见徐阁老、胡直、衷知府、郑知县,还有一众从外地赶来的官场旧雨、心学耋老们,正围坐阁中谈笑风生。
徐勉强挤出笑容,对众位贵宾拱拱手道:“差不多该开席了,诸位请移步吧?”
“走走,咱们边吃边聊去。”胡直也起身招呼众贵宾,到堂上入席。
“老寿星请!”衷知府等人笑着请徐阁老先行。
“同去同去。”徐阶一身喜气洋洋的寿星打扮,笑着在徐的搀扶下起身。拄着拐杖被众人簇拥走出暖香阁。
往万壑松风堂走的路上,他低声问徐道:“客人都来了吗?”
徐险些破功,垂首摇了摇头。
他明显感觉父亲身子一晃,赶忙加力扶住。
好在徐阁老见惯了大风大浪,转眼便恢复了镇定,低声道:“把空位子填上,不来就不等了。”
“徐大已经去安排了。”徐轻声应道。
徐阶点点头,便神色如常的继续向前。
徐不禁暗自惭愧,还是父亲定力深厚,居然一点也不见慌乱。
谁知在进万壑松风堂时,徐阁老居然迈不过去门槛了……
贵宾们都看到,老阁老的腿像是不听使唤一样,任他如何发力,都没法抬起一尺高。
这年代身份地位越高,家里的门槛就越高。徐阁老身为两朝宰辅、官居一品,门槛自然是超过一尺的。
只见他一手拄着拐,一手扶着儿子,尽量减轻给双腿的压力,可就是迈不过去。
“哎,不服老不行啊。”徐阁老自我解嘲的对宾客们笑道:“我徐家的门槛得降一降了。”
宾客们赶忙说些‘阁老为过操劳,身子亏空太厉害了’。‘这天太冷,身上关节太硬,自己迈着也吃力之类’的团圆话,替他打了圆场。
众人赶紧上前,七手八脚帮着将徐阶抬进了堂中,然后便把话题岔开了。
对一个六十六岁的老人来说,这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但徐却知道,今早老爹还能不用自己搀扶,就迈过这道门槛的……
……
小小插曲之后,主宾入席。
徐阁老端坐在上首,目光和煦的扫过堂中众人。
这万壑松风堂里,一共摆了六桌。
这会儿虽然坐得满满当当,但除了方才陪他说话的那些,基本上都是些凑数的本地乡绅。
而本该坐在那里的是华察、王梦祥、潘季驯、钱若水等一干江南顶级士绅的……
这帮人却几乎全都缺席了。
想到这儿,徐阶感觉自己的心都碎了,自己诚心实意邀请他们来吃酒,他们却招呼都不打一声,便齐刷刷的缺席。
这事儿干的也太绝了吧!
可他偏偏还得强颜欢笑的端起酒杯,发表一番粉饰太平的开场白。
好在大多数来宾并未察觉到异常,酒宴顺利开始。
这场宴席从中午一直吃快申时,退思园中依然人声鼎沸。宾客们喝得尽兴,渐渐放浪形骸起来,在那里猜拳行令、吆五喝六简直闹翻了天。
若是从前,徐阁老早已经退席休息去了。可他今天也有些借酒浇愁的意思,对客人的敬酒来者不拒,一杯接一杯,喝了不知多少。
徐看着父亲满脸通红、醉态可掬的样子,便准备起身劝他回去休息。
谁知就在这时,突然门上的人进来禀报,说那巡抚衙门的牛佥事和苏松巡按林平芝,前来给老太爷贺寿来了。
徐闻言稍感安慰,府上自然给牛佥事和林巡按下过帖子,没想到两人早不来,这会儿酒席快散了,他们却来了。
也许是路上耽搁了吧……徐如是想道。
第三百三十三章 双鬼拍门
苏松巡按自不消说,那是官小威风大、谁都不敢惹,连巡抚都要让他三分。
至于牛佥事,林润昏迷不醒,郑元韶还在‘疯癫’中,他已然乃苏松地面最大的官了。
听闻两位要员一齐到访,徐阁老顿时神情一振。他在众人搀扶下起身,出来万壑松风堂前迎接。
牛佥事和林巡按正好到了堂外,见徐阁老亲自出迎,两人便一齐拱手道:“恭贺国老大寿,我等来迟,望乞恕罪。”
“哈哈哈两位大人公务繁忙,能赏光来喝杯酒,老夫就受宠若惊了。”徐阁老满面红光道:“快快请入席吧。”
“二位大人若过意不去,一定要好好喝两杯。”徐也盛情邀请道。
“不急。”牛佥事却站在那里纹丝不动。“先把寿礼送给阁老。”
说着,四名官兵便抬着个长条的木盒子上前。
“这什么东西?不小啊。”
“看这样应该是琴瑟之类的吧。”宾客们小声议论起来。
牛佥事也没让他们猜测多久,命人当场打开了盒盖。
里头果然是一具七弦琴,但琴体尾部一片焦黑,十分醒目。
“哇……”宾客们见之不由纷纷赞道:“焦尾琴,好雅的礼物!”
“这是昆山王家收藏的那具吗?”有宾客好奇问道。
相传那‘焦尾琴’乃东汉蔡邕制作,蔡伯喈被杀后,此琴便被收入皇家内库中。后来南北朝时,齐明帝为了欣赏琴师王仲雄的技艺,曾取出此琴让其弹奏。
再后来此琴又几经转手。到了本朝时,据说被昆山人王逢年收藏,但谁也没见过真容。
此时见到这尾巴焦黑的古琴,宾客们难免会联想到那具千古名琴上。
“这不是蔡伯喈所制的古琴,而是本官命人打造而成。”却听牛佥事实诚道。
“那也是很好的,牛大人有心了。”徐阁老醉态可掬的伸出手指,铛铛铛的拢一把琴弦。
然而那琴声只能勉强算是中听,距离一把好琴都尚有差距,更别说焦尾琴那个级别了。
“好!好琴!”当然,尬吹还是少不了的。
“真是好哇,看来往后老夫得多弹琴了。”徐阁老也很开心。在他看来,琴者情也,牛佥事送给自己琴,便是情分。
“快,摆入堂中!”徐挥挥手,府上下人便要上前,接过那七弦琴。
“且慢,本官话还没说完。”牛佥事却按住‘焦尾琴’,似笑非笑道:“阁老知道这琴木的来由吗?”
“哦,莫非还大有来头不成?”徐阁老饶有兴趣问道。
“可以这么说。”便听那牛佥事冷声道:
“这琴木乃是上月大火中,我在火场外,听到火烧木头发出的清脆噼啪声,十分的悦耳。心说自己遇到蔡伯喈那样的好木头。便在大火扑灭后,寻到这一截残存的焦木。本官如获至宝,命人制成了这具七弦琴,代表巡抚衙门赠与阁老。”
“……”徐阁老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那些了解些内情的宾客,也都露出震惊、惶惑、不解之色。
“牛大人真是好雅兴,不让那蔡伯喈专美……”只有那些外地远来的贵宾,起先还不明所以的附和。说着话却栗然感到,院子里的空气好像陡然冷了一截。
天空不知何时黑云笼罩,遮住了红日晴空,带来了凛冽的寒风。
院子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只有牛佥事的声音在场中回荡道:
“结果试弹了一下不过了了,远没有想象的那么神。后来我才想明白,原来那晚悦耳的声音并非来自木料燃烧,而是出自忠臣之骨在烈火中煅烧之声,古人云君子如玉,诚不我欺!”
徐阶面色苍白的看着牛佥事,他的大脑因为酒精的麻痹,转的比平时慢许多,一时竟没想清楚此獠的企图。
“哈哈,牛大人说得好啊……”胡直刚要说句场面话,先把眼前这关圆过去,却听那林巡按又开口了。
只见林平芝从袖中拿出一具题本,双手展开道:“下官没准备礼物,便写了篇文章为阁老贺寿,文辞直白,言语鲁莽,还请海涵。”
说着也不等有人捧哏,便自顾自朗声念道:
“臣林平芝奉旨巡按苏松,今察得致仕大学士、少师徐阶纵容家人、鱼肉乡里,兼并民田、鱼肉乡里、误国害民等十宗罪!”
“林平芝!连你也要给我父亲的寿宴捣乱?!”
徐终于忍不住暴喝一声,指着林巡按的鼻子骂道:“你忘了谁提拔你当上这个苏松巡按的?就是条狗,喂了他骨头也该摇摇尾巴,而不是反咬一口吧!”
“徐,你少含血喷人!”林平芝面皮一阵抽搐,大义凛然反击道:“本官身为巡按御史,乃代天子巡狩之臣,自然是由天子任命。什么时候你一个管乐队也可以代天子行事了?”
徐被他噎的一愣,还没来得及还嘴,便见林巡按又掏出一本奏章来。
“你别急着跳,还有一本是给你的!本按院要弹劾你指使爪牙烧毁粮仓、挖掘大堤、围攻巡抚等十大罪状!你还是想想怎么上疏自辩吧!”
徐登时瞠目结舌,他又不能说,挖堤是老三和徐邦宁的事儿,我都不知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