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你去算啥?老夫这下更要去澄清,要让姓林的帮我恢复名誉!”徐渭把那白铜的水烟袋往桌上一派,气急败坏道:“赶紧传话去吧你!”
“哎,唉……”唐保禄只好无奈应下,安排人赶紧去联络。
……
那厢间,赵二爷也在一众跟班的扈从下,进了潮州府饶平县地界。
饶平县是府城所在海阳县的邻县,又与被曾一本一党攻取的南澳岛隔海相望,自然早已是风声鹤唳,城门紧闭。
赵二爷本来的如意算盘是,先到饶平县城去,找知县刘如皋借个千把民壮,壮壮胆再去海阳。
刘如皋是隆庆二年进士,当年大家虽然没什么交情,但看在同年之谊上,当不至于见死不救。
谁知通名报姓之后,在城外等了半个多时辰,城门依旧紧闭不开。
那刘如皋居然坐着吊篮缒下城外,跟赵二爷见面来了……
“德卿贤弟,你这是唱的哪一出啊?”赵二爷扶起给自己行礼的刘如皋,左右看看道:“并无贼人迫近,为何不开城门呐?”
“唉,丢人啊兄长。”刘如皋拍了拍官袍上的浮土,羞愧难当道:“我这个知县居然没法叫他们把城门大开,只能用这种法子来见兄长。”
“啊,难道下面人都不听你的了吗?”赵守正难以置信道:“一县父母之权威何在?”
“县老爷的权威?五岭以南有这种玩意儿存在吗?”刘如皋闻言苦笑道:“平日里还好,老父母、大老爷的叫着。可那都是表面功夫,真到了事儿上,你连屁都不是,全都是那些个缙绅说了算。”
“嘿,还真是江浙不一样啊。”赵二爷闻言一阵唏嘘。
“那当然了,这可是两广地带啊。”刘如皋失声笑道:“本朝以前,两广名义上归中原王朝统治,但城市以外,依然还是当地豪族说了算。洪武元年,东莞伯何真献出广州后,太祖把他调去山东,派德庆侯进入广东试图掌控局面,结果十年都搞不掂广州一府,只能几次把何真调回广州收拾残局。”
“这还是省城,更别说咱们潮州这种边缘州府了。正统末年黄萧养之乱后,朝廷才开始尝试实际控制省城外的土地和人口,但效果并不理想,反而激起叛乱频频。”刘如皋叹息连连道:
“据我观之,这些叛乱实际上就是官府和地方势力在争夺地方控制权的角力。什么是叛民,什么是顺民?区别就在于他们是否愿意服王法,是否愿意纳税当差!我们这些流官,势单力孤,任期又短,怎么能跟那些地方势力斗?只有依靠顺民,减少叛民,才能把局面勉强维持下去这样子。”
“哦……”赵守正耐着性子听他里巴嗦,这下终于听明白了。“你就是说,你不敢拧着那些缙绅来,你这个知县得听他们的?”
“也不是说听他们的,只是不好跟他们撕破面皮,我还得靠他们守城呢……”刘如皋讪讪道:“兄长,你是知道我的,但有一丝可能,小弟岂能如此不做人?”
“成,我明白了。”赵守正点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回去吧,守好县城就是大功一件。”
借兵的话自然也就无从出口了。
“兄长,不如一起进城吧?”刘如皋似乎也觉着自己做得太不地道,忙挽留道:“眼下我这小县城,总比府城安全的多。”
“不必了,我虽然只是同知,但也是一府二堂,府城才是我该去的地方。”赵守正朝他一挥手,转身欲走。
忽又转回身来,对刘如皋道:“贤弟,拜托你件事。”
“兄长请讲,能做到的我一定做到。”刘如皋咬牙道。
“不是什么大事。”赵守正指了指自己的官轿和官衔牌道:“这些玩意儿带在路上太惹眼,请贤弟先代为保管可否?”
“这算什么事儿,没问题没问题。”刘如皋松口气,他都打算好了,只要不借兵,怎么都好说。没想到只是让自己帮忙保管东西。
“兄长若执意要去府城的话,小弟有矫健护卫二十名,可以跟随保护兄长。”他便一咬牙道。
“不必了。”赵守正感激的笑笑道:“我有三百多家丁护卫,安全应该不成问题。”
“啊……”刘如皋吓了一跳,他一直以为跟在赵二爷后面那些身姿矫健,骑着骏马的劲装汉子,是奉命护送他的官兵呢。
没想到居然是人家自己养的护卫,有钱人真是夸张啊。
第四十五章 下马立威
待刘如皋被缒上城头,只见县里的缙绅都上了城头,向外眺望。
他回首望去,便见赵二爷已经在数百余骑的簇拥下,沿着官道扬长而去了。
看着夕阳下,烟尘卷天的景象,刘如皋忽然想到那首《陌上桑》,暗道罗敷的夫婿若不是虚构的,那定然就是赵年兄这样的人物了。
‘东方千余骑,夫婿居上头。何用识夫婿?白马从骊驹;
青丝系马尾,黄金络马头;腰中鹿卢剑,可值千万余。
十五府小吏,二十朝大夫,三十侍中郎,四十专城居。
为人洁白皙,颇有须。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趋。
坐中数千人,皆言夫婿殊。’
刹那间,刘知县心头涌起无尽的后悔,感觉自己的决定可能是错了的。赵年兄未必不能过去这关,自己日后还有何颜面再见他?
“可算是把这瘟神送走了。”缙绅中也有那不开眼的,得意洋洋道:“塞林木,一个狗屁同知,也想让哦们派子弟去虎城送屎,怎么阔能?”
“你头壳坏,甲饭配狗塞!”刘如皋恨恨骂一句,愤愤下楼而去。都怪这些自扫门前雪的土豪,让自己没法做人。绝对不是因为自己,怕惹到那曾一本才不帮忙的!
“他干嘛骂我啊?”那人还在那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千百年来了,广东人都是结寨自保,有什么错吗?
……
说回赵二爷,同年的见死不救,反而愈发激起他的脾气。不停催促众人连夜赶路,终于在第二天拂晓时分,抵达了潮州城外的韩江畔。
头前探路的护卫科副科长黄小虎返回禀报,说那曾一本的队伍,还在沿着韩江北上,距离府城仍有三十里远。
“来的这么慢?”赵二爷不禁神情一振,从韩江口到府城,全部水程也只有八十里,从那曾一本攻陷南澳岛,开始沿江而上已经是第三天了,居然还没兵临城下。
“因为沿途有好些村寨据点,他们要一一讲数,谈好了才敢进兵。不然万一过去之后,被从身后咬一口就麻烦了。”黄小虎解释道。
“这么说,他们还没开荤?”吴承恩插嘴问道。
“没有,因为林道乾招安后就安置在潮阳县,各族各村都日夜难安,高筑围墙,加强防范,曾一本也不愿意啃这些没什么肉的硬骨头。”黄小虎其实是戚家军的斥候出身,原本是要到警备区机关处工作的,赵公子担心赵二爷在潮州的安全,便把他先借调来保卫处。
赵公子真是开天辟地的大孝子啊!
“那还等什么,赶紧入城吧!”赵二爷猛地一夹马腹。
……
潮州城并非中规中矩的方城,而是依韩江而建,状若卧蚕。
联通潮州城与江东岸的,便是大名鼎鼎的广济桥了。
这座与赵州桥、卢沟桥齐名的古桥,采用的是独特的浮梁结合结构。东西两段是一个个五边或六边形的桥墩组成的石梁桥,桥墩上还有126间飞檐斗拱的楼阁,可为行人防晒挡雨之用。
在两段石桥的中间,则是用十八条硬木船连接而成的浮桥。浮桥用三根铁索固定,每根重达4000斤。之所以采取这种结构,是因为韩江汛期时水量十分恐怖,江面宽度超过一里。如果全用石桥的话,又大又密的桥墩将严重影响排洪能力。
用浮梁结合的结构可以减少中间部分的桥墩,极大减轻对径流的阻力,遇到洪迅,打开浮桥还能迅速排洪,也保护了大桥的安全。
总之,这既是我国桥梁工程的高峰,又是一件美轮美奂的艺术品。
赵二爷一行自东而来,远远看到这座江上楼阁般的大桥,无不深感震惊。这桥可这么大真美,看来这潮州可真是不穷啊!
但赵二爷旋即就顾不上欣赏这座桥了,因为桥上挤满了出城逃难的百姓。
看着那支赶着牲口推着车,背着包袱挑着娃,扶老携幼的逃难大军,再美的风景也登时无法赏心悦目了。
“你们这是往哪儿逃啊?”他忍不住大声问道:“海贼来了,城外不更危险吗?”
没人回答,人们只是茫然的看他一眼,甚至很多人连看都不看他,只顾着低头赶路。
“大人,他们听不懂官话。”黄小虎忙低声道。
“嘞去边度啊?”赵二爷便祭出他路上学的粤语。
还是没人理会……
“潮州人不说广东话,他们讲的潮汕话跟福建话更像。”黄小虎又道。
“……”赵二爷无语的看一眼自己的粤语教师李良柱,一个玉峰书院出身的广东籍举子。
“抱歉,师祖,我错了。”李良柱是广州番禺人士不假,可他自幼随游宦的父亲在江西长大,所以只是会说粤语,却不知道不是所有广东人都说广东话的。
“屎啦你。”赵守正郁闷的指了指这不成器的徒孙,只好放弃了劝百姓返城的打算。
虽然黄小虎会说潮汕话,但通过翻译来表达根本没有说服力啊。
他便改变主意,正待让人头前开路,先过桥进城再说。
却听桥对面的广济门忽然一阵骚动,赵二爷举目眺望,也看不真切,只能听到传来的哭喊声、叫骂声越来越大。
过桥的人流倒是稀疏起来,护卫们赶紧趁机护着赵二爷穿过人群到了江西岸,这才看见原来是守军要关城门,百姓却要出城,双方便在广济门内外叫骂厮打起来。
为了驱散阻挡关闭城门的百姓,那些穿着土黄号服的官兵,双手握着枪杆,毫不留情的朝着人群乱刺,不少人被直接刺倒在地……
“住手!”赵守正见状目眦欲裂,不由气沉丹田,暴喝一声。
这句话都能听懂,所有人动作不由一滞,纷纷循声望去,便见个穿着五品官袍的中年帅哥,在一众精悍武士的护卫下,出现在城门外。
没想到赵二爷喊这一嗓子,紧张的气氛竟神奇的缓和了下来。因为那些官兵之所以急着关门,就是因为他们在城头发现,有大队骑士欲过广济桥,军官担心是曾一本的先头骑兵,这才赶紧下令把城门关上。
现在看到来的是朝廷官员,警报自然也就解除了。
当赵二爷听黄小虎问明原委后,却脸都白了。这执行力也忒弱鸡了吧?自己都到了城下了,他们还城门大开呢。要来的真是贼人,这下直接就破城了!
“真是够呛啊。”他长叹一声,在众护卫的簇拥下进了城。
护卫们便按预先制定的计划,护着几位举人老爷,去府衙、县衙传城中官员前来觐见。
赵二爷也不去衙门,便径直登上了广济门城楼。城楼上,一名千户带着几名手下迎上来。
看到赵守正身上的五品官袍,那千户倒不敢怠慢,忙客气询问上官来路。
待赵二爷出示了潮州府海防同知的委任状后,那千户赶紧单膝跪地行礼。
“卑职东陇水寨守御千户谭勇,拜见司马大人!”
赵二爷这个海防同知分管军事,四大沿海水寨都归他节制,故而被尊称为‘司马’,而这谭千户正是他的直属下级。
“谭千户官话说的不错嘛。”赵二爷很是欣喜,终于可以正常交流了。
其实文武官员都要经过部里铨选,怎么可能不会说官话呢。
“多谢司马夸奖。”谭勇咧嘴一笑道。
“不过你的东陇水寨不是应该扼守凤凰洲吗?”谁知赵守正话锋一转,问道:“怎么曾一本还没来,你就先撤到城里来了?”
“这个……”谭勇不禁尴尬道:“曾寇船坚炮利,水寨防御简陋,不足以为凭,末将便按照太尊制定的预案,若南澳岛失守,带弟兄们撤回城中,防守广济门了。”
“哪个太尊?”赵守正淡淡问道。
“侯太尊。”谭勇缩缩脖子道。
“一派胡言!”却听赵守正厉声道:“本官与侯知府数度通信往来,详细问过潮州府四大水寨的情况!其中就包括你的东陇水寨,怎么得到的信息却完全相反呢?他说你们要御敌于凤凰洲前,决不许海寇越过凤凰洲半步!”
“这……”谭勇没想到自己撒谎被当场揭穿,慌忙跪在地上道:“司马明鉴啊,如今太尊下落不明,营中军心惶惶,如何御敌于凤凰洲啊?再者,我个小小千户,说话还不如个屁响,只能城里的大人怎么说,咱就怎么办啊。”
说着他使劲磕头道:“现在好了,司马到了,卑职就有主心骨了,往后全听司马的!”
赵二爷不由看一眼吴先生,心说这小子还挺上道。
他这番发作,都是吴承恩教他的,目的自然是吓唬住这厮,让他乖乖听话了。
吴承恩微微点头,示意他继续他的表演。
“哼,算你运气好。”赵守正哼一声,淡淡道:“如今用人之际,你临阵脱逃之罪先权且记下,此战若将功折罪则罢,否则跟你一并算账,听清了没有?!”
“是是,卑职一定争取将功折罪!”谭勇赶紧磕头如捣蒜。
“先起来吧。”赵守正的目光转向城下,便见几名七八品的官员,已经赶到了城门楼下,正气喘吁吁往上爬。
第四十六章 实在人不懂客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