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霍崇说什么,捕头继续说道:“新来的马知县请霍爷去一趟。”
马知县是个四十来岁的男子,那厚厚的眼镜片证明了他为考上进士是多么费眼睛。本以为马知县会客套几句,就听马知县说道:“霍兄,听说你将大将军王要的九万斤琉璃火放到牟平县去造。难道淄川县就造不得么?”
见马知县这神色是真的十分不快,霍崇知道这位县官的目的也是赶紧收足了税银,借着淄川县的优势赶紧获得提拔。
霍崇并不想立刻回答,忍不住想起了蒙阴县的柳县令。
与柳县令进行了一番亲切的交谈后,霍崇确定这位县令对蒙阴县的穷困毫无感觉,甚至觉得蒙阴县的穷困阻碍了他的官途。在这么一个穷县里,柳县令的唯一念头就是赶紧以优等考绩离开。除此之外,在与霍崇的交谈中根本任何其他内容。
虽然早就在历史课本里知道,什么当官要为民做主的事情只存在于文人的臆想,还是穷酸文人的臆想。不过真的见识一下之后,霍崇还是对这狗屁时代更加厌烦。
眼前的马知县也是如此,面对马知县责怪霍崇让牟平县赚到了钱,霍崇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是说要继续在那边生产固体酒精呢,还是顺着马知县的意思,把所有生产都给调回来呢。
不管是哪一种,都不会让局面变得更好。霍崇决定就这么听完拉倒。然而马知县却没有让霍崇轻松的意思,他一个劲的说着霍崇身为淄川县的人,竟然不为淄川县谋利。这种做法事错误的,是必须纠正的。
见霍崇始终一言不发,马知县拍了拍桌子,说道:“本官做个主。霍崇你就把生意都迁回淄川县来。”
被直呼本名,霍崇实在是有点受不了。这特么不是21世纪,被叫了名字也就那样了。即便是21世纪,除非是特别熟的人,也没人直接叫本名。也就是霍崇的父母才会这么叫,其他熟悉的人也是叫“老霍”之类的。
这马知县可以对着百姓直呼本名,直接叫“霍崇”这是什么意思?霍崇忍不住问:“为何?”
“霍崇,你可知道你已经触犯了禁忌。”马知县说道。
霍崇一愣,盯着马知县仔细看起来。这特么是什么人啊,初来乍到就要收拾霍崇么?
马知县看霍崇明显没服软的意思,就取来一张纸放到桌上。霍崇看了看,那是自己为种福宝写的章程。这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玩意,只是一份章程而已。却不知道马知县是想用这个来证明霍崇的什么罪行。
“你用如此多残体字,是想做什么?”马知县盯着霍崇问道。
“残体字?”霍崇想了半天才想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霍崇用的简体字大概就是马知县说的残体字。而非残体字,自然是繁体字了。
这种事情都能当做一种罪么?霍崇有些吃不准了。不过这种事情竟然被马知县当做要挟霍崇的手段,看起来马知县也不是真的把这件事当回事么。
输人不能输阵,霍崇笑道:“马知县,俺认字不多,这单子俺会让人重新做过。”
“霍崇。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以为字是可以乱写的么?”马知县呵斥道。
霍崇只能再次沉默。即便不谈清朝或者新中国,和文人纠缠这些问题是没啥意义的。孔乙己还知道茴字的四种写法呢。
“五十五年,朝廷已经颁布了《康熙字典》,里面的用字都有规定。你乱用残体字,是什么意思?”马知县继续逼问道。
霍崇已经觉得自己够倒霉了,摊上这么一个知县。如果霍崇知道在济南府发生的事情,大概就没这么轻松的心情。
几名山东官员面前放了几张有人搜罗到的印刷单子,其中一位问道:“高学政,这字也太丑了。”
高学政拿起一张看了片刻,不屑的说道:“不但字丑,还偏偏想写的细。也不知道是怎么制作的模子。”
“这字个个都是残体字,这霍崇是想做什么?”另外一名官员说道。
几人互相看了几眼,从对方眼中都看出了某种情绪。过了一阵,有人说道:“大将军王一直从霍崇这边买琉璃火……”
“那我等更不能让大将军王被霍崇这厮连累。”
“霍崇乃是预备官,夺了他的官身,得由吏部下文。”
“那就把这个夹在给皇上的奏折里送上去。皇上在五十五年出了《字典》,可见皇上对此事的心思。”
“不知由哪位的奏章……”官员说着,目光都落在了高学政脸上。
高学政思忖片刻,不得不开口说道:“我乃学政,此事就由我来。”
奏折送向了京城,在各个环节中竟然没有任何人阻碍,按部就班,没有过快或者过慢,出现在康熙面前。
看完奏折,又拿起那张章程看了看。康熙陷入了短暂的思索。过了一阵,康熙把奏折放到必须要认真应对的那摞奏折里。对着太监说道:“把雍亲王叫来。”
收到康熙的旨意,雍亲王连忙动身。雍亲王素来被称为冷面王,此时他神色冷漠,周围的人完全看不出雍亲王的心思。
雍亲王此时根本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他大概猜到了父皇叫他的几件事。第一种可能自然是弟弟老十四在藏区又做了什么大事。
早就有消息说,老十四已经击退了准噶尔部的大将,又召唤班禅举行坐床仪式,这意味着老十四已经重新代表朝廷掌握了西藏的主导权。
如果不是为了此事,那就是康熙朝这些年来个地方官员不断实施的“摊丁入亩”的政策已经越搞越成样子。父皇想有所行动。
又或者是父皇要让雍亲王再去办什么差事。
等见了父皇,太监捧过来一份奏折。雍亲王打开读完,脸色微微发生了变化。他万万没想到被叫来竟然又和霍崇这厮有所关联。
“老四,你怎么看这事。”康熙的声音有点懒洋洋的。
雍亲王连忙低下头,心中快速盘算着。过了片刻,雍亲王有了主意,抬头答道:“父皇,山东这么官员甚是可恶。不过这霍崇也的确不像样子。”
康熙手拿其他奏章看着,同时淡然问道:“你觉得该处置哪一边?”
雍亲王知道这是父皇在考验自己,就如上次父皇突然到自己的雍亲王府,实际上也是想考验一下老十四一样。
怎么说才能让父皇满意呢?再次低下头,雍亲王心中快速盘算起来。想了片刻,竟然想起了霍崇这狗东西当时说过的话。“京城的作坊靠得住,十四爷若是想靠小人,小人是靠不住的”。
如果在霍崇与山东官员之中,霍崇肯定是靠不住的那一方。连霍崇这厮都明白的道理,雍亲王当然能想明白。
抬起头,雍亲王答道:“父皇,儿臣以为告诉山东官员,文字狱不是这般用的。要看的不是字,要看到底写的是什么。”
听了雍亲王的回答,康熙呵呵一笑。他放下手里的奏折,喝了口茶,才继续问道:“为何如此讲?”
“山东官员大概早就看这霍崇不顺眼。此次不过是借题发挥而已。”雍亲王继续回答。
“那为何不直接申斥山东官员?”康熙问着,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
“回禀父皇。儿臣看了霍崇所写的章程,里面全然没有狂妄悖乱之意。用的都是白话,只是讲述也不知道他要做的什么事。便是牵扯到纳税之事,也是讲他先收了什么种福钱,每年两次,多退少补什么的。应当是霍崇代缴税银,应对朝廷税收。这字虽然多是残体字,不过霍崇这厮本就没读过书,他又能写出什么来。”
“嗯。霍崇那字……呵呵……不提也罢。”康熙笑道。
“若是山东官员觉得霍崇的字写的不行,派个教书先生教他怎么写字就好。把这个送上来,看着是顾忌十四弟,其实并非如此。”
“哼!”康熙哼了一声,“你以为要怎么批示才好?”
“若是儿臣的话,就询问山东官员,这霍崇可否有求补实缺。”
“哈!哈哈!”康熙大笑起来。
雍亲王听着父皇的笑声,心里面感觉大为轻松。康熙笑完,提笔刷刷点点的批示了奏折,然后对雍亲王说道:“老四,霍崇是靠不住的,这种人能用不能信。不过这等人只要自己不往死路上走,便不用逼死他。官员们是若是不敲打,就会胡作非为。此时就得让他们明白你的心思。”
“是。”雍亲王低头答道。
“去见见你母亲吧。”康熙命道。
一个时辰后,雍亲王的车驾离开皇宫,向着雍亲王府进发。雍亲王面如寒霜,侍从们大气都不敢出。每次雍亲王见过德妃大概都会如此,若是奴才们此时引发了雍亲王的注意,大概就会被责罚。
正如奴才们所想,雍亲王此时心中不高兴,非常不高兴。见到母亲之后,见到母亲有些茶饭不思的样子,雍亲王就劝了几句,但是母亲根本听不进去。
若是只听不进去倒也罢了。雍亲王从母亲身上感受到的是她心中只有十四,完全没有雍亲王。
母亲德妃一共给父皇生了三个儿子,老四是母亲德妃的长子,却在未满月的时候送到了佟佳氏那边,由她一手抚养长大。
雍亲王十二岁的时候佟佳氏去世,年幼的雍正守孝三天。之后又被送回生母德妃身边。
此时的母亲德妃眼中仿佛就没有雍亲王一般,她的目光都在雍正同母弟弟胤身上。仿佛世界上只有弟弟胤才存在,仿佛胤才是她的儿子,唯一的儿子。
从那时候到现在,一直如此,一直如此,一直如此!
每次母亲见到雍亲王,仿佛在面对一个外人。只要见到十四弟胤,从未给过雍亲王的笑容就自然而然的浮现出来。甚至只要远远听到十四弟胤的声音,母亲身上的冷淡都立刻消散。
可即便上一刻对着十四弟胤微笑着,转脸面对雍亲王的时候,笑容也会自然而然的消失。仿佛雍亲王永远不配获得来自母亲德妃的笑容。
这次也是如此,母亲德妃完全沉浸在十四弟胤远征带给她的种种不安中。但是听到雍亲王说十四弟胤出征之后的功绩,母亲德妃立刻又露出了笑容。
那是对着几千里之外的十四弟胤的笑容,至于母亲德妃眼前雍亲王这个儿子仿佛并不存在,也没什么存在的意义。
愤怒与悲伤在雍亲王心中翻腾,最终落在一个人身上。
霍崇这狗贼!明明是雍亲王先见到的他,甚至饶了霍崇一命。而这狗贼一有机会见到十四弟胤,立刻就把配方献了出来。并且利用十四弟胤的傻劲,诓骗他为霍崇保了个官身。
这霍崇不仅奸猾,还怠惰。有了官身之后只是想着如何聚敛,完全不在学问上下功夫。这就已经该死了!
可父皇却完全不在意霍崇的奸猾与怠惰,反倒觉得霍崇可以放过。这厮到底是怎么做到这些的呢?雍亲王觉得有些想不明白了。
明明一个连字都写得如狗爬般的家伙,说话也不中听,又喜欢自作聪明。却能每次都安然无恙。若是以后有了机会,定要霍崇好看!
有了这样的决定,雍亲王暂时把此事放下了。
没想到过了半个月,与舅舅隆科多一起支持雍亲王的一名官员前来拜见雍亲王,话里话外都试探着关于霍崇的事情。
雍亲王仔细询问之后才知道,原来父皇康熙就真的用了雍正的话,要山东那边的官员搞文字狱的时候要看文字内容,别纠缠着字写的好不好做文章。
雍亲王一阵惊喜。父皇竟然完全采纳了自己的判断,这可证明了自己的判断合了父皇的心思。高兴片刻,又想起了霍崇这狗贼竟然又逍遥起来。雍亲王冷冷的说道:“山东官员们难道看不懂字么?皇上说的话,问这么多做什么?”
第七十九章 初临文字狱(二)
“霍兄。”马知县仿佛前一段时间从未对霍崇直呼其名般的用了正常的说法。
霍崇看着这厮的变化,索性也不去再猜想什么。就听马知县继续说道:“不知霍崇可否想过谋个实缺?”
有那么一瞬,霍崇只觉得心中有了冲动。但片刻后霍崇就按捺住冲动,对局面做了个判断。眼前的马知县明显是敌对状态,既然是敌人,马知县的变化就可以看作是黄鼠狼给鸡拜年的举动。
霍崇笑道:“马兄,小弟知道自己的斤两,这等事不用再提。”
马知县忍不住流出一丝失望,过了片刻后叹道:“以霍兄这般人物,只要肯写封求职的信,只怕就会有贵人相助。”
霍崇立刻确定马知县完全在说屁话。满清的官场啥局面,霍崇虽然不混官场,好歹还是从历史书上看过。什么有贵人相助,想来马知县说的是十四爷。霍崇忍不住苦笑。
“霍兄,此事还是及早为上。”马知县继续劝道。
“此事不用再说。”霍崇果断了拒绝了马知县的劝说。如果可以的话,霍崇真希望所有人都忘记他的这个官身来自于十四爷。可霍崇偏偏不能做出丝毫这样的表达,更不可能让这件事真的忘记此事。
这次会面最终草草结束。霍崇一走,马知县回到书房想了片刻,提笔就给济南府高学政写了封信。不愧是进士,这字写的比霍崇强到没边。刷刷点点写完信,马知县把信封好,派人送到济南去。
济南府高学政接到信之后赶紧打开,然而越看脸色越差。最后啪的把信拍在桌上,嘴里已经骂道:“没用的东西!”
但是骂也没啥用,高学政想了一阵,拿了信前去拜见了济南府知府。知府大人看完了信之后倒是没有高学政这么激动。他只是不快的说道:“没想到霍崇竟然如此奸猾。”
高学政连忙附和道:“大人,霍崇此人若不奸猾,怎么能在雍亲王和大将军王之间游刃有余。既然他如此奸猾,不如由大人再写个奏折?”
知府大人并没有立刻回答,他思忖一阵后叹道:“霍崇这厮不会见过皇上吧?”
“啊?”高学政被惊到了,眼睛溜圆的瞪着知府。
知府也觉得这看法未免有点骇人听闻。想了一阵后才说道:“我总觉得皇上的朱批,像是见过霍崇这厮。皇上虽然没明说,可字里行间都是不想让咱们动霍崇的意思。”
高学政早就把朱批上的文字读过好几遍,即便谈不上倒背如流,此时稍一回想,也回想起来全部内容。仔细品着朱批里文字的意思,高学政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朱批上提了两件事。第一就是,要学政搞文字狱的话,别看是不是残体字写的够多,而是文字内容。第二则是询问霍崇有没有求过实缺。
最初的时候,高学政以为这是康熙提出如何将霍崇入罪的两项内容。那篇种福的章程,高学政组织人仔细研读,实在从中找不出任何与文字狱有关的内容。若是一定要牵强附会,高学政也觉得不太合适。
既然这条路不行,那就剩下霍崇是否有求过实缺。但霍崇真的没有干过这样的事情,与霍崇打过交道的县官们都表示他们没办法做这样的指认。济南府的官员们也没人愿意在没有任何实际好处的情况下跳出来诬告霍崇。
高学政觉得自己被逼无奈,就勒令淄川县马知县想办法诱惑霍崇,只要拿到霍崇求实缺的信件,立刻就能把霍崇给钉死。结果马知县写信告诉高学政,他尽力了。霍崇根本不想求实缺。这件事以后别找他。
此时知府大人的话让高学政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皇上根本没有想处置霍崇,那些话其实是说给高学政这些想搞霍崇的官员听的。想明白了这些,高学政忍不住嘟囔道:“大人,卑职也只是……只是……”
知府大人倒没有想把高学政推出去顶缸,他只是命道:“既然皇上说兴文字狱学须得看文字内容,高学政你就找几件,递上去。霍崇那厮的事情,我问问京城内的人。”
济南知府好歹也是理5州26县政务的要职,这通信能力可不是盖的。立刻派了快马将几封信送进京城。五天内就得到了回信。
大多数人的回信都表示大概是大将军王从霍崇这里买了不少琉璃火,皇上又中意大将军王,所以知道了霍崇这人的存在。
这些可能性并没有超出知府大人意料之外,而知府并不相信康熙会因为这点渊源就会对霍崇格外优容。
第七天,八爷那边的信到了。知府看完,就把高学政叫来。学政看到一半,脸色就变的难看起来。等全部看完,学政脸色都有些发白。
八爷在信中讲述了一下霍崇与康熙的渊源。尤其是康熙对霍崇能说出他和京城的皇家作坊各自优劣所在,从大将军王的角度来看,是要依靠京城的皇家,而不能靠霍崇。
这样坦率诚恳的态度让康熙对霍崇颇有好感,认为霍崇这厮虽然看着满嘴瞎话,其实是个忠人之事,不去欺骗别人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