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清 第72节

“不许!”雍正当即打断怡亲王想留下年羹尧的建议。

第一百四十章 年羹尧之死(二)

天牢指京城里专门关押昭狱犯人的地方。

据说历朝历代里,明朝的天牢最讲规矩。这个规矩当然不是有钱打点就能过的舒服,没钱打点就过的凄惨。明朝的天牢里头规矩就是照章办事,绝不欺压凌辱钦犯。哪怕是钦犯们明天就要拖出去杀头,天牢里的看守也不会对他们动粗。

这倒不是因为明朝的狱卒们格外有道德,而是明朝官员们之间形成了一个广大网络。谁知道哪天被杀的囚犯们就有啥亲友爬上去当了大官,他们报复起来可是毫不留情的。

经历过种种惨痛教训,最终形成了明代天牢的良好秩序。

年羹尧是个读书人,但他明显不爱读史书,对此就完全不了解。更何况明朝已经覆灭,清代的天牢可就没这么规矩。便是曾经的康熙三十九年(1700年)进士,官至四川总督、川陕总督、抚远大将军,加封太保、一等公。

便是曾经运筹帷幄,驰骋疆场,配合各军平定西藏乱事,率清军平息青海罗卜藏丹津,立下赫赫战功。

进了天牢,还是由皇帝各种严厉斥责,年羹尧在天牢狱卒眼中也就是条等死的狗而已。

这挺符合年羹尧最重要的身份,镶黄旗出身的旗人。既然是旗人,自然是皇帝的狗奴才。皇帝的一条狗,还是落水狗,狱卒对年羹尧毫不客气的时候并没有啥心理负担。

若年羹尧到了这个时候还拿出以前的身份说事,呵呵,这不过是给他罪上加罪而已。

有着身为狗奴才的自觉,年羹尧也没有敢说啥。而且最近他得到了消息,自己的妹妹,也就是敦肃皇贵妃已经薨了。加上年妃自幼身子弱,她给雍正生的孩子们都幼年夭折。年羹尧知道自己最后能打动雍正的牌已经失去,自己再没有什么可以仰仗了。

十一月天,天牢里的被褥破旧,草垫子又湿又冷。马桶锁在栅栏墙边,散发着便溺的味道。而且天牢里没有生火,年羹尧裹着破棉袄,靠在墙边闭目沉思。在天牢里,他有大把时间可以动用脑力。

打了不少年仗,年羹尧对恶劣环境勉强能忍受。但是年羹尧心里还有一把火,他觉得自己才47岁,还年轻。还有为雍正效力的机会。

在扫荡了青海之后,年羹尧判断准噶尔绝不会善罢甘休。短泽两年,长则四年,准噶尔一定会卷土重来,再次与朝廷打仗。

那时候年羹尧就有机会一次荡平准噶尔,完成从大清到现在都没能完成的夙愿。

可世事无常,年羹尧突然就从大将军变成了阶下囚。年羹尧现在只期待准噶尔能立刻发兵,自己这才有机会。

正在胡思乱想。就听一阵脚步声,转头一看,狱卒身边跟着的人有点印象,应该是前任山东巡抚李树德家的人。

年羹尧也不是没有想过自己的未来,尝试与衍圣公府结亲,但是被礼貌而果断的拒绝了。当时帮忙牵线的就是时任山东巡抚的李树德。

此时见到这人又出现,年羹尧觉得大概不是来见自己的。但是狱卒带着这人在年羹尧的牢门前停下,李树德家的人赶紧塞给狱卒一锭银子,狱卒这才让那人在牢门外停下,自己往别处去,给两人留下交谈的余地。

“亮公,有事请教。”李树德家的人低声说道。

年羹尧也顾不上摆排场,到了门口坐下,听李树德家的人讲述发生了什么。

原来现任山东巡抚陈世倌发兵讨伐反贼霍崇,几乎尽起山东各路兵马……

听到这里,年羹尧不自觉的皱了皱眉头。数路分进,这是看着有效的手段。但是正因为看着好似声势浩大,能够让敌人首尾难顾,却隐藏了极大的危险在里头。

不过要剿灭的不过是霍崇……,霍崇不就是那个造琉璃火的工匠么。他一个工匠,造的什么反?

或许是见到了年羹尧的神色不对,李树德家的人停下讲述,低声求教,“不知亮公觉得哪里不妥。”

年羹尧隐隐觉得事情大概并不简单,虽然工匠造反实在是莫名其妙,不过前任山东巡抚李树德派人向天牢里的年羹尧讲述朝廷派大兵剿灭一个山东工匠,这件事本身更加莫名其妙。

“数路大军围剿,难免联络之间有差池。各路人马更想证功,全然不会配合。便有可乘之机。”年羹尧淡然的评价道。不过语气中不由自主又露出那种不自觉的傲气。

李树德家的人连连点头,“亮公说的是。那反贼霍崇派人堵住山口,让莱芜那边出发的官军无法越过博山。他自己带着人马先是引着从济南府来的官军进了蒙阴县,官军收服蒙阴县城,以为抄了霍崇的老窝。却不曾想,霍崇竟然偷偷南下,击破了从鲁南来的官军。又一路东进,将淄川县、临淄县等地的官府与绿营营地全部荡平……”

虽然对山东不是那么熟,年羹尧大概也能在脑海里勾勒出大概的山东地图。听着霍崇作战轨迹,年羹尧微微点头,却又带着些讶异。

一个工匠被朝廷发兵围剿本就奇怪,但是这样一名工匠能打出这样的战法,反倒不奇怪了。若是年羹尧自己,手下若是有一支精兵,也只能这么打。

顺着霍崇一路来虚虚实实的作战轨迹想下去,年羹尧的神色冷峻,双眼亮了。打断了李树德家人的描述,年羹尧问道:“最后这霍崇在哪里与济南来的官军决战?是淄水?还是在小清河?”

“啊?有人对亮公说了?”李树德家的人愣住了。

年羹尧实在是不想和这蠢货废话,盯着栅栏外的人再次问道:“是淄水还是小清河?”

李树德的家人吓得无意中咽了口口水,才顶着仿佛能杀人的锐利目光小心的答道:“是在小清河。”

“官军逃出来多少?三成?五成?”年羹尧的目光更加锐利起来。

李树德的家人真的被吓到了。他先是打了个冷战,连咽了几口口水,还是说不出话。

年羹尧叹口气,转回头靠着栅栏坐下。其实年羹尧觉得并不是别人描述的那般充满了恶意。只是就这么个眼神,而且法令很严。

在西北的时候,年羹尧要从出府,值大雪,从官之扶舆而行者,雪片铺满手上,手指头看着都要冻掉了。

年羹尧可怜他,下令曰:“去手!”只会不想让这名扶着车驾的从官僵冻。然而这名从官没理解年羹尧的意思,竟各出佩刀,自断其手,血涔涔遍雪地。

只要想起此事,将军就无比悔恨。可再悔恨也没办法补救。

不再看向李树德的家人,年羹尧问道:“俺不看着你。你就说,从济南出发官军在小清河与贼人决战,最后如何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 年羹尧之死(三)

时间进入阴历12月,雍正在朝会上的神色还算平静。大臣们你看我,我看你。终于,马齐上前启奏,“皇上,山东巡抚陈世倌剿匪不力,可当惩处。”

“便让他再剿。”雍正神色间丝毫没有动摇。

怡亲王看着说不下去只能退下的马齐,觉得这家伙简直是自讨没趣。霍崇虽然很糟糕,却还没到朝堂上必须针对他的地步。虽然说起来可笑,可雍正就是这么一个性子。对于隐隐的暗刺忍耐度超低,但是暗刺摆到明面上,雍正反倒能拿得起放得下。

当然,这放得下必然是把霍崇碾成齑粉。

虽然霍崇在11月末接连重创了四路山东剿匪军,不过每一路人马少则四五百,最多的是济南派去的官军,有近两千人。

莱芜那边派出的人马得知其他人马都受到重创,直接撤退。便是把上次宁海守备带领的七百官军加起来,前前后后加起来不过损失了三千多官军。大清八旗二十万,绿营四十万。区区三千人的损失距离动摇国本远着呢。

但是朝堂之上已经有不少官员开始蠢蠢欲动,试图将霍崇造反描述成仿佛立刻能毁灭大清的危机。怡亲王不想小看霍崇,却不得不更关注这帮在雍正铁腕下试图挣脱雍正政策的官员。

朝会结束,雍正叫来怡亲王,“十三弟,清理欠银的事情必须加快!那些官员见霍崇造反,想着能趁当下时机浑水摸鱼。你太谦和,总不愿意说重话。只要见到有人动这等心思,不用给他们留什么脸面!”

“请皇上放心。臣绝不会让那些人得逞。”怡亲王果断的答道。

雍正这边让十三弟去忙公务,自己继续批奏折。太监前来禀报,张廷玉求见。

自打雍正登基以来,就选择合作者。武将的合作者年羹尧的确立下不少功劳,却坏了事。自家兄弟里面老十三真的是左膀右臂。老八虽然是雍正不得不虚与委蛇的对象,但是雍正还真的想看看这位被称为“贤王”的八弟到底有多大本事。

文官里面,雍正选择了张廷玉。

雍正接见他信赖的官员,霍崇此时则有些不解的见到了在之前战斗中给了他意外帮助的合作者。

“无量天尊。霍先生一路大胜,用兵有如神助。贫道真是不知先生才学竟然到了这般境界。”

“若没有道长派来的人相助,我是做不到这般地步。多谢了。”霍崇认真的向长信道长表达谢意。

“种善因,得善果。贫道其实也没做什么。只是向那些信徒将霍先生这些年所做的事情讲述一下。他们肯相助霍先生,全是霍先生自己的仁德。”

“道长怎么说起佛家的话。虽然我听说老子出函谷关,一气化三清。一为佛陀。不过我是不太信的。佛家讲轮回,修真之人身死道消,讲的是一往无前。和佛家全然不同。”

长信道长哈哈大笑,看得出,和霍崇讲经论道总是能让他很开心。向前两步,靠近霍崇,就见霍崇的警卫们立刻警觉起来。长信道长见霍崇摆摆手,警卫才放松了姿态。

道长走到霍崇身边,拍了拍旁边的大石。这淄川县就是不缺石头,两人坐下,长信道长说道:“霍先生既然以修士自比。贫道也比拟一下,天劫将至,不知霍先生要如何应对?”

想来道长所说的天劫乃是满清朝廷一波更比一波的进攻,霍崇叹道:“天劫将至,然中枢若是弱,便可抵挡。我担忧的却是一颗星,若是此星不坠,我心不安。”

长信道长哈哈一笑,“此言甚妙,却不知此星在何方位?”

“切,年羹尧一个凡人,哪里会有星位。”霍崇有些不屑的答道。

此时太监已经引了张廷玉进来,雍正放下手中看了一阵的折子,板着脸问道:“有何要事?”

“皇上,臣以为田文镜在河南做的太急。摊丁入亩在圣祖年间已经在许多地方推行,成效并不差。尤其在……”说到这里,张廷玉突然想起什么,一时赶紧转弯,迟了片刻才接上,“在直隶……”

“呵呵。衡臣,便是提山东又如何。且不说当下,摊丁入亩之时,霍崇这类人也能有用。”一边说,雍正一边观察着张廷玉。见张廷玉并没有就坡下驴,利用雍正的话去提霍崇的意思,雍正这才给了张廷玉一个台阶,“你继续说。”

“回禀皇上。田文镜太急,他想的是赶紧回报皇上,尽快推行摊丁入亩,尽快收到税银。此人的确忠心,却太急了。”

雍正微微一笑,张廷玉的话里面还是有些味道。所谓田文镜忠心,张廷玉其实是想说田文镜想通过给雍正立功获取更高地位和奖励吧。至少这个“模范巡抚”的称号对于已经六十四岁的田文镜可是重要的很。

对于这种好名的人,只要肯努力执行雍正的政策,雍正并不在意田文镜有多刻薄。父皇康熙就是对这些人太仁厚了,看看这些官员都弄出来什么来!

等张廷玉表达完自己的观点,雍正并没有说什么刻薄的回答,只是让张廷玉下去。

张廷玉走了,雍正再次拿起之前放下的折子,脸上不经意就浮现出怒气来。

这是年羹尧的乞命折子。折子前半段写了年羹尧对霍崇的评价,认为从霍崇与官军交战来看,此人用兵飘逸,却极为扎实。实在是难得的统军之才。

尤其是接连击败两路官军之后,竟然虚晃一招,装作要切断济南官军离开蒙阴县的要道,尤其是官军在蒙阴县“解救”出来的那些被俘官军讲述如何在山里被霍崇埋伏。着实惊扰了官军。

官军冲进蒙阴县,又急匆匆撤出。霍崇又摆出阵势,诱惑官军追击。霍崇并没有在淄水与官军决战,而是一路撤退,引诱官军渡过淄水,在小清河的三岔口摆出一个背水一战的姿态。

年羹尧分析道,这明显是诱敌之计。霍崇在这死地布阵,官军正面涌上。霍崇背后尽是河水,逃无可逃。官军见自己人多,便以为可以一举歼灭。

可官军就没想到,那些分进合击的官军去了哪里,明显是被霍崇击溃了。把霍崇困在这种地方,正好是与霍崇对峙,并且召唤其他官军前来的好时机。

然而分进合击的难处就在此时显露出来,各路人马想的都是自己立功,根本没有配合作战的意愿。所谓分进合击,很容易就变成各自为战。

这种死地虽然让霍崇无处可逃,可官军同样夹在两条河道之间五法展开队形。双方人数上是官军大优,两条河道之间的空地就那么宽,双方实际上能投入一线作战的人数完全相同。

霍崇领军正面厮杀,击溃了官军一线。就如雪崩一般,后排的官军只能被前排退下来的官军裹挟着往后跑。反倒是霍崇能够衔尾追杀,一举以更少的兵力击溃了两倍官军。

此时看着宽阔的河道又成了更危险的陷阱,为了逃命不少官军干脆跳进河里。两千兵马在陆地上打死了不少,然而和那些跳入冰冷河里后无力反抗被霍崇直接在河里击毙的人数相比,只怕在河里的死的更多。

雍正对这段分析并无意见,甚至看的很有感觉。年羹尧打仗的能耐不可小觑,这也是雍正重用年羹尧的原因。

虽然年羹尧并未参加这场厮杀,甚至只是在天牢里听了不知道谁告诉他的一些消息。仅仅靠这些有限的消息,年羹尧就推断出了战场的局面。推断的结果比拿到多方完整战报的兵部那些人讲述的更透彻。

雍正其实最初也不明白,为何两千训练有素的官军面对一千不久前还在种地的逆贼,还把逆贼堵在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三岔河道里。最终结果居然是两千官军大败,活着回到济南的还不到70人。

看完了年羹尧的分析,雍正总算是理出个头绪。原来在常人眼中看到的必胜局面,在用兵大行家眼中完全是通往覆灭的道路。

这些许赞赏的感觉并没有让雍正转变心意,尤其是看到年羹尧在折子最后写到:臣今日一万分知道自己的罪了。若是主子天恩,怜臣悔罪,求主子饶了臣。臣年纪不老,留作犬马自效,慢慢的给主子效力。年羹尧椎心泣血谨陈。

雍正气的啪一声把年羹尧的乞名折子摔在书案之上。

知道自己的罪?年羹尧真的知道自己的罪么?

年羹尧知道的只是惹了雍正不高兴,至于雍正为什么不高兴,雍正是给了年羹尧近一年时间去悔罪,去分辨,去乞求饶恕。

什么傲慢,什么无人臣礼。这些其实不重要。雍正这么批年羹尧,当然不是让年羹尧如同小学童背书一般把这些话重复一遍。若是年羹尧觉得这些是他真正的罪,那年羹尧的书真的是读到狗肚子去了。

与雍正亲切有十三弟,他就无比清楚雍正对于官员贪腐的痛恨。汉臣张廷玉也很清楚这点。雍正启用重用的那些官员都知道。

甚至年妃,年羹尧的亲妹妹,她也很清楚这些。对于这个女人,雍正已经写下密旨,自己死后要让年妃的棺椁和雍正与皇后的棺椁葬在一起。

然而年妃的亲哥哥,雍正的大舅哥,康熙年间的进士,被康熙称为清廉的年羹尧,他就不明白。

难道年羹尧以为雍正不知道恃才自傲是人的本性么?难道年羹尧以为雍正不知道是个人都喜欢人前显贵傲里多尊么?

雍正知道的。雍正很清楚。所以雍正才给了年羹尧以超出人臣该有的待遇,就是认为满足了这些,年羹尧就会别无所求,专心打仗,为雍正效力。

然而雍正看错了年羹尧,年羹尧的贪婪与康熙朝那些官们别无二致。获得的殊荣只是让年羹尧的胆子变大了,以为雍正会容忍年羹尧收受贿赂,推荐给年羹尧钱的那些腌泼才。

雍正等了一年,年羹尧都没有认罪。都没有承认他动了贪欲,所以开始大肆敛财。

甚至在这个乞命折子里,年羹尧嘴上说,他知道自己的罪,却还是不肯提及一句“年羹尧贪腐有罪!”

心中火烧火燎的难受,雍正腾的站起身。

年羹尧这狗贼原来还是个小人,此时拿出他的长处,分析战局,分析霍崇。目的不过是想让雍正再起了爱才之心,任用他剿灭霍崇。

这样的小人真的不能用,这样的小人决不能饶!

雍正只觉得自己突然就冷静下来,所有情绪都脱离了肉体。提起笔,雍正刷刷点点的写到:乞命折览。尔既不肯自尽谢罪,朕只得赐你自尽。尔亦系读书之人,历观史书所载,曾有悖逆不法如尔之甚者乎?自古不法之臣有之,然当未败露之先,尚皆假饰勉强,伪守臣节。如尔之公行不法,全无忌惮,古来曾有其人乎?朕待尔之恩如天高地厚。且待尔父兄及汝子汝合家之恩俱不啻天高地厚。朕以尔实心为国,断不欺罔,故尽去嫌疑,一心任用,尔作威作福,植党营私,如此辜恩负德,于心忍为乎?

放下笔,雍正又看了一遍。虽然已经反复提及“不法”,雍正却觉得年羹尧只怕是还不懂这“不法”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法讲的是国法,而不是雍正与年羹尧之间的主奴之法。

想到这里,雍正突然发现年羹尧便是在乞命折子里竟然也没有以“奴才”自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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