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尚书房的大门,朱瞻基立马便看到了殿中正在等待着的大臣们。
与此同时,众人也发现了朱瞻基的到来。
不过与周围那些大臣们的高兴不同,老爹朱高炽在感受到朱瞻基那幽怨的眼神时,却不免有些尴尬。
毕竟这法子也确实有些恶心人了。
都是一家人,正常来说是不应该这么做的。
尤其他还是太子,这做法说什么也有些下作了,跟他往日里温文尔雅的气质完全不搭调。
面对朱瞻基幽怨的眼神,朱高炽虽然有些尴尬,但自己毕竟是做爹的,还是硬着脸皮上前,装着糊涂,笑道:“臭小子,你怎么过来了?”
听到老爹如此不要脸的话,朱瞻基露出一个微笑。
“那我走?”
朱瞻基这话一出,老爹朱高炽的脸色顿时胀红。
不是因为害羞,是急的.....
见老爹如此,朱瞻基也是无奈的摇了摇头,也不再纠结这个事情。不管怎么说,这都是自己亲爹。况且事已至此,自己来都来了,还是别气他了。
想到这里,双手一摊,道:“我人都到了,诸位有什么要问的,就问吧。”
听到朱瞻基的话,朱高炽也不管其它,直接就问道:“那摊丁入亩之策,是谁写的?”
朱瞻基说道:“我。”
朱高炽眉头一皱:“臭小子,这事事关重大,可不是开玩笑的,你赶紧说出此人身份,我们还要将他叫来一同商议对策。”
朱瞻基再次叹了口气,重复道:“是我写的。”
见朱瞻基还是这么说,朱高炽无奈的说道:“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这对策想不好,你爷爷指不定就要砍了夏尚书的脑袋,你不为别的,就为了夏大人一家老小也得老实交代啊。”
不仅是朱高炽,就连一旁的其他大臣们也都满脸的焦急。
见此,朱瞻基是真的无语了。
现在说实话都没人信了嘛?
朱瞻基拱手对着在场的众人挨个转了一遍,说道:“诸位,那摊丁入亩之策就是我写的,没别人了,我倒想这是别人写的,可我也找不出这人来啊。如果诸位真的不信我的话,那就放过我,别来折腾我,我谢过各位了。”
瞧着朱瞻基又要跑,朱高炽赶忙拦住了他,用狐疑的目光打量着朱瞻基,说道:“真是你写的?”
朱瞻基道:“爱信不信。”
随着朱瞻基说完,一旁的大臣还要说什么,朱高炽却突然拦住了他们的话音,继续说道:“好,既然你说是你写的,那爹问你,这摊丁入亩之策可有什么遗漏,或者疏忽之处?”
朱瞻基听到老爹这个问题并没有急着回答,反而是一屁股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然后指着那夏元吉说道:“去,拿纸拿笔。”
听到朱瞻基的话,对于拿纸笔他们自然可以理解。
可被朱瞻基指着的夏元吉却愣了一下。
身为户部尚书,他多少年没遭受到这样的境遇了。
就是皇帝要说什么,也大多是让伺候的太监执笔,更没有这么颐指气使的指使过他。
可想了想,最后还是无奈的应了声:“唉。”
随后便转身去拿纸笔了。
瞧着向来在众人当中时时摆着架子的夏元吉如今被这位长孙殿下指使,一旁熟悉夏元吉的大臣们纷纷憋起了笑。
也都明白,这是这位长孙殿下在出之前堵门的气呢。
当那夏元吉准备好纸笔后,朱瞻基这才缓缓开口道:“要说弊端,这摊丁入亩的弊端、疏漏,还是很多的。”
随着朱瞻基一开口,周围众人也渐渐收敛起原本的玩笑,认真的听了起来。
尽管他们并不认为朱瞻基真的能说出什么实质性的问题,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此时的好奇心已经膨胀到了顶点。
“这其中最大的疏漏,就是对士绅集团的免税之策。”
“简单说,这摊丁入亩之策的根本是将那些无地、少地百姓的赋税压力转移到那些土地实际拥有者的身上。可目前根据我朝的国策,土地实际拥有者中占据最大份额的士绅、宗亲、勋贵,却全部拥有土地的免税赏赐。”
“如果这免税的赏赐不取消,那么取消丁税后的压力只会转移到少数通过实际劳作富裕、且没有免税之权的百姓身上。这么做,等同于强盗之举,将他们几十年的辛劳转眼付之东流。”
“而想要解决,唯一的办法就是,取消朝廷给予的免税之策。”
“嗯.....我称其为,官绅一体纳粮。”
知道这件事自己避无可避的朱瞻基,这次在讲解这件事情的时候倒是比跟老爷子讲时爽快了很多。
原本并不觉得朱瞻基能说出什么实质性问题和解决方案的朱高炽,对于眼前自己这儿子倒是有些刮目相看了。
尽管直接取消免税制度这件事本质上看起来并不是什么绝妙之策,但最起码朱瞻基提到这个问题也说明他抓住了这摊丁入亩之策的关键,这个办法也确确实实可以解决摊丁入亩之策的一大弊端。
一旁的众多大臣们在听到朱瞻基说出这一点后,也都目光闪烁。
“你继续说。”
老爹朱高炽到底是监国几十年的太子,在谈起正事来时,这份养气功夫还是很足的。
对于朱瞻基所提到的这件官绅一体纳粮并没有当即作出任何反应和意见,反而是催促他继续说完。
“刚刚我就说了,这摊丁入亩之策的根本是将那些无地、少地百姓的赋税压力转移到那些土地实际拥有者的身上,让穷苦百姓有更多生存的空间,改善生存条件。”
“而摊丁入亩与官绅一体纳粮的本质是改善土地兼并所带来的无地少地百姓无法生存的后果,并且有效的抑制土地兼并之风愈加盛行,让土地留在穷苦百姓的手中。”
“可诸位想想,穷苦百姓活不下去在税收制度上除了这土地兼并的原因外,就没有其它弊政了嘛?”
“其中首要一点便是税收过程中的火耗一项!”
“按照以往的情况,地方官征收钱税时,会以耗损为由,多征钱银。可他们增收的那些赋税就真的只是其中火耗吗?我看不见得。”
说完,朱瞻基还转头看向了一旁正在奋笔疾书的夏元吉,问道:“夏尚书,这一点你应该最清楚了,说说吧。”
听到朱瞻基的询问,缓缓停下笔的夏元吉在思考了下后,回道:“正如长孙殿下所言,一些地方官在征税赋税时除了正常的火耗之外,经常会出现以火耗为名,谋取私利的情况。毕竟......”
说到这里,夏元吉突然停住了。
就当众人疑惑时,朱瞻基却是看的明白,直接说道:“直说无妨。”
得到朱瞻基的允诺,夏元吉这才继续开口道:“毕竟我朝实行薄禄制,官吏俸禄与历代比起不敢说最低,但绝对不算高。按照如今物价,很多地方的官员仅靠俸禄根本无法满足正常的用度。”
“以一个正常的七品官县太爷为例,每月俸禄为7.5石粮食,或者45两白银,看似满足用度还是不成问题的。但这是京官,地方官的俸禄还要减半。加上全国各地因粮食产量多寡,粮价也不尽相同,有的地方俸禄只够开支,有些地方却完全不够。”
听着夏元吉的话,在场众人虽然都是朝中官员,但这些小事情有时还真注意不到。
不过,夏元吉的话对于朱瞻基而言还是太保守了。
毕竟夏元吉乃是朝中官员,有些事情且不提他知不知道,就是知道,有些话他还是不能说的那么赤裸裸。
想到这里,朱瞻基便也没再耽搁,直接接着那夏元吉的话说道:“若仅此,按说满足吃喝还是没有问题的,这并不是那些官员们谋取私利的借口。”
“但是。”
“诸位都是朝中大臣,又大多有皇上的诸多赏赐以及田地收益,还有高出地方官一倍的俸禄,所以很多事情或许并不清楚。依旧以地方七品县太爷为例。”
“除了地方官员要比京官少一半的俸禄外,一个县太爷还有什么除了日常用度外的支出呢?”
“这首当其冲的便是招募师爷的耗费,正常一个县太爷都会配有两名师爷,钱粮师爷与刑名师爷,这两位师爷都不属朝廷编制,每月俸禄皆由他们的主官,县太爷负担。原本朝廷发放的俸禄只为官员用度,如今却多了两人。”
“而县太爷所负担的俸禄,还必须要满足这二人一家日常的用度,否则又如何能招募的来人。”
“不仅如此,自皇爷爷登基之后,诸多用兵之处,导致朝廷朝政匮乏,为了找补这一部分的银钱,朝廷便在官员俸禄上做了文章,实行折俸制。将官员俸禄分为了‘本色’与‘折色’,本色部分还好,一部分发放禄米、一部分发放折银折绢,这些在市场上还比较有价值,也是平日的用度之物。”
“可是在折色部分,却发放的是太祖时发行的大明宝钞,甚至有时以香料代替.....”
说到这里时,朱瞻基的目光看向了一旁的朱高炽与夏元吉。
因为这样的事情绝对出自他们二人之手。
毕竟老爷子这位征北大将军没钱了,跟谁要?
肯定是这二位。
而这二位也不可能平白的变出银钱来,只能是各处的弥补这个亏空。
果然。
在听到朱瞻基说起此事的时候,这二人的脸上顿时浮现出些许尴尬之色。
不得不说,这法子确实是有点坑人了。
那大明宝钞在洪武年间发放后,其价值可以说是水涨船低,购买力贬值的速度超乎想象。
一朝不如一朝,虽然如今还没达到废纸一般的地步,但也差球不多。
至于那香料,更是坑人,这玩意儿正常人谁用?
自己用也用不完。
在处于农业时代的民间,吃都吃不上,还香料呢....
谁买?
卖不出去就得砸手里。
等于是这部分的俸禄平白就没了。
这样的事情就出自二人之手,他们又怎么会不知道。
面对朱瞻基直勾勾的眼神,老爹朱高炽也有些尴尬,实在扛不住了,便梗着脖子说道:“臭小子你看我们做什么,继续说你的。”
相比于夏元吉与朱高炽的尴尬,一旁的其他大臣们却十分的惊讶。
从这二人的表现来看,显然这位长孙殿下所说的话都很属实,也就是说,这些连他们这些朝中大臣都没有注意到的细节,这位长孙殿下却全都看在眼里,并且还敏锐的察觉到了这其中的危机。
这与长孙殿下平日里的表现可完全不同。
一时间,相比于这完善摊丁入亩的事情,他们反倒是对眼前这位长孙殿下更加好奇了。
况且,从长孙殿下所说的这些话来看,其对摊丁入亩之策的理解异常之深,要说这摊丁入亩不是他写出来的,都无人敢信。
毕竟他们这些朝中大臣凑在一起都想不出什么完善的法子。
可如果这摊丁入亩之策真是这位长孙殿下还写出来的,那对于这位长孙殿下,他们所有人都得重新看待了.....
就在众人心思各异之时,朱瞻基在听到老爹的话后却并没反驳什么,而是继续直勾勾的瞧着二人说道:“而且,这个折色部分的比例还在逐年增加......”
“咳咳咳.....”朱瞻基这话一出口,老爹朱高炽顿时一口气没喘上来,咳嗽了起来。
尤其是在朱高炽感受到朱瞻基那鄙夷的眼神时,心中尴尬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
这就好像小孩子说谎,或者做错事后被抓了现行一般。
关键抓到自己的人还是自己儿子。
那眼神就好像在说:“就这?”
“就这还整天教导儿子处政??”
一旁的夏元吉也是一脸尴尬的站在原地,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直到朱瞻基开口道:“赶紧写。”
那夏元吉才如蒙大赦,也不说被这年轻的长孙殿下指使好不好受了,转身便又开始记录起来。
而朱高炽面上无光,只能是嘴硬道:“这事能怪我们吗,老爷子要打仗,那朝廷没钱怎么打,只能是想办法了。”
对于老爹的话,朱瞻基自然是清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