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延生眼神坚定,抬头看向卢象晋,正色道:“事情不是你所想的那般简单的,他们这般明目张胆的做这些事情,岂是简单的抗议天津开海通商、筹建官办诸厂那般简单,那摆明就是想让天津回到过去。
毕竟这些人的名下,在天津可有不少良田,时下天津最缺的就是壮劳力,这也迫使名下有不少土地的人,想笼络那些佃户,就要降低相应佃租份额,否则佃户就都跑走了。
面对这样的损失,这些顽固派仇视开海通商,仇视官办诸厂,仇视以工代赈,毕竟天津改变越多,他们受损就越严重。
对待这些不好的苗头,我们的态度必须强硬起来。
如果退了一步,那就会让他们更加肆无忌惮,别的不说,单单是这些人的背后,是否有朝中有司官员的授意,这谁都不清楚。”
“陈知州,末将有些想不明白。”
卢象晋脸上露出疑惑,说出心中的不解:“明明天津所推动的很多变革,所开辟的很多领域,只要他们能参与进来,就可以让他们赚取银子。
可为何他们却不为所动?
明明这些人在私底下,都筹建的有商号商行,可为什么对待这些新领域,却表现出这等敌视态度呢?”
从接替李明忠出任天津将军,卢象晋来到天津直隶州后,发现这里的情况,远比所想的要复杂。
虽说此前卢象晋也来过天津几趟,不过那都是来办公差,只是被天津表面呈现的繁华所吸引,觉得天津的改变很大,并没注意到暗地里所藏矛盾和冲突,错非有陈延生坐镇掌控这一切,只怕天津早就出乱子了。
“原因很简单,他们惧怕改变,抗拒改变。”
陈延生想了想,神情坚定道:“天津过去没有撤卫设府时,像这些乡绅、大小地主、商贾等。
随同那批世袭卫所官,包括所设巡抚、总兵官、兵备道等诸多官员,狐假虎威狗仗人势,能够利用所谓的权势,来盘剥和压榨底层群体。
这种溢散出的权势,叫他们很享受这种优越感,并通过这种官绅、官商勾结的方式,能获取到相应的好处和利益。
简单些来说,他们就类似于土皇帝一般,想夺谁家的生死,就能夺谁家的,想霸占谁家的土地,就能霸占谁家的。”
卢象晋眉头紧锁起来。
像陈延生所讲的这些,他在保定府那边最初也见到不少,这些享受着特权的群体,多数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
特别是灾情降临时,那地方上的底层受灾群体,连人都不算,这些家底浑厚的群体,就会用尽各种方式,逼良为娼,兼并土地,发放高利贷……
当初大名府等地受灾时,卢象升奉旨前去赈灾,就发现很多这种情况,为此还杀了一批天怒人怨之辈。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陈延生面露笑意,看向卢象晋说道:“天津以开海通商为起点,逐步做出改变,开辟出很多领域。
这使得地方上没保障的群体,包括破产的百姓、流窜的流民等,只要是愿意出力的话,就能赚取到养家糊口的银子。
别的不说,单单是天津直隶州治下各县,所开设的37家从事冶炼的官办诸厂,就招募了2万余众青壮,这代表着两万余户能吃得饱、穿得暖。
而天津开辟的领域,可不止是冶炼一个领域,涉及到的领域很多,围绕这些领域而生的脱产群体众多。
你说,这些顽固派不思进取,不想改变,面对这样的格局,他们除了破坏天津的稳定秩序,有什么别的路吗?”
“末将有些明白了。”
卢象晋点点头,想明白了什么:“这些人怀念过去所熟悉的那一套,面对天津所生的新生,新变,他们不知道该怎样办。
所以就会想尽各种办法,想要阻挠这一切,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这些人就是要游街。”
“事实上事情没那般简单。”
陈延生端起茶盏,呷了一口,对卢象晋说道:“天津直隶州,和整个大明相比,就是格格不入的存在。
这不是本官说的。
这是天子定下的调调。
内部阶层矛盾要对立着看,除了这批顽固派外,还存在着很多别的群体,他们所想的都是自身利益。
甚至随着北上海贸的欧罗巴各国海商,不断在天津地界增多,也出现一些倒向这些西洋群体的买办群体。”
卢象晋:“……”
对陈延生所讲的这些,卢象晋心里不知该说些什么,这些涉及到的层面,明显超出他所能思考的。
毕竟对开海通商、官办诸厂等事,卢象晋了解的并不多,他先前在直隶巡抚衙门,所担任的职务,就是在天雄军分担。
“想不明白?”见卢象晋这般,陈延生笑着说道:“你觉得官办诸厂怎样?”
卢象晋皱眉道:“很好,这些掌控在州府手里的规模化工坊,能帮助州府做不少事情,还能获取相应的财源。”
“那你有没有想过,对这些新兴的买办群体,这些就是损害他们利益的存在呢?”
陈延生淡笑道:“过去本州对这一层面,认识的并不充分,可是在经历一些事情,算是彻底明白了。
天下熙熙皆因利来,天津能有今日的改变,是很不容易的事情,周遭所存在的敌人和威胁,从来都没有减少过,甚至还是不断增多的。”
第559章 天津,大明的特区(2)
有人的地方,就存在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存在纷争。
像天津撤卫设府以来,虽说没表明过新政之名,却一直在做新政之实,这也让天津在发展过程中,会出现很多矛盾和问题。
对待这一特定现象,崇祯皇帝很早就预料到了。
毕竟当前的大明,一只脚迈进封建王朝后期崩坏的旋涡,这是一个矛盾激化、阶层尖锐、土地兼并严重的旋涡,算是很难逆转的境遇。
可崇祯皇帝不想叫江山倾覆的事情,发生在他的身上,所以他要‘自上而下’、‘自下而上’的双向推动改变。
相较于轰轰烈烈的新政维新,力求闹得沸沸扬扬,叫天下都知晓这一政治主张,崇祯皇帝选择的却是另一条路。
用润物细无声的方式,以潜移默化的形式,去一点点推动大明上下的改变,待到某一临界点时,再选择轰轰烈烈的变革!
这个所谓的临界点,在崇祯皇帝的眼里,就是当大明北方诸省治下,不受频生灾情的影响,让不断涌现的破产群体,可以到各处所筹规模化工坊做工,而所产的这些商品,能通过海贸倾销出去,整个大明北方的秩序稳定,而南方诸省却出现动乱时,围绕大明轰轰烈烈的变革,就能真正意义上的亮明了。
南北之争,在大明就从没消散过。
“此次会见欧罗巴各国的海商代表,你要多看,多听,不要发表意见。”
陈延生撩了撩袍袖,面露笑意,看向卢象晋说道:“等你见识到这些人的嘴脸,就能更清楚天津所处的境遇是怎样的,到时你也就知道如何在自己所辖职权内,为天津的整体发展,究竟要做出那些努力了。”
“喏!”
卢象晋起身作揖道。
和陈延生聊了很多,卢象晋本想要离开,却被陈延生留下,让他跟着见见欧罗巴各国海商代表。
作为大明治下,惟一得到天子支持,坚持对外开海的地域,且做出很多惠商政策,这让天津聚拢很多海外势力。
英吉利、荷兰、葡萄牙、西班牙这些国度的海商,通过开辟的大明南北航线,在天津这边进行海贸,只是这些海商的背后,究竟站着哪些势力,这些势力谋算着什么主张,就不为人知了。
陈延生稳坐在官帽椅上,在衙署正堂接见了这些海商,一番简单的寒暄后,双方也就展开相应会谈。
“对你们联名所呈意见函,本州都认真的看过了,答案很明确,你们所提的要求,都是很无理的。”
陈延生神情淡然,盯着这帮西夷人,语气严厉道:“大明不是求着你们进行往来海贸的,相反在本州看来,对往来海贸一事,反而是你们求着大明。
所以本州正告你们,不要把不该想的想法,算计到大明身上,尤其牵扯法统和法纪的事情,你们没有资格指指点点。”
卢象晋眉头紧皱起来,盯着眼前这帮西夷人。
“陈知州,您这样的态度很不友好。”
英吉利海商代表詹姆士神情凝重,皱眉道:“我们都是带着满满的诚意,想要让大明的对外海贸规模,能得到更好发展,所以才提出这些意见的。
就像你们天津海关,区别对待我们和大明本土的海商,这明显就是有失公允,极其不友好的行为。
毕竟我们千里迢迢的赶来,是带着满满的诚意,想要帮助你们大明,将所产的丝绸、瓷器、茶叶等物,尽可能多的打开些销路。”
“那你们可以不来。”
陈延生微笑着说道:“大明所产的这些商品,就算是不通过你英吉利所属海商,那也是能售买出去的。
再者言,我大明境内的销路,也足以将这些商品吃掉。
本州可不觉得你英吉利的海商,来到我大明这边来,就是单纯的做好事的,你们难道没赚取利益吗?
至于说区别对待,这不是很正常的吗?针对你们的优惠政策,已经算是很低的了,如果连这些都不满足,那你们英吉利完全没必要过来。”
詹姆士神情变得难看起来。
“既然是优惠政策,那本爵有些想不明白,为何天津这边,不允许我们在天津本土,购买相应的土地?”
一旁的葡萄牙海商代表詹斯,面露不解的说道:“我们所想要的不多,就是几块单独的地域,向你们明国缴纳租金,就像在壕镜那边一样,租赁一百年,允许我们修建教堂,建设本国的建筑……”
“这件事情不用再提,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陈延生皱紧眉头,挥手打断道:“在天津港所划定的区域,足够你们短期停靠,完成各项海贸所需。
至于说租赁土地这等事情,你们想都不要想,哪怕是撂荒地,大明也绝不会租给你们的。
本州再明确的重审一遍,天津直隶州所划定的框架,所明确的范畴,所定下的各项制度和政策,就已经是带着很大的诚意了。
如果说你们还是不满意的话,那没有别的可说了,往来天津进行海贸,是你们的自由,觉得不满意可以不来。”
詹姆士、詹斯这些欧罗巴各国海商,见陈延生这般的油盐不进,一个个心中都生出很强的怒意。
他们怎么都没有想到,以联合的名义递交意见函,间接威胁陈延生这个天津知州,换取来的却是这种结果。
事实上詹姆士、詹斯这些海商,根本就不可能退出天津,不从事这一利益很多的海贸事业的,毕竟能赚取到的银子,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当然相较于他们所赚取的,天津在开海通商一事上,也跟着赚取不少好处和利益,还推动着治下的整体发展。
一直聆听的卢象晋,看着眼前这帮西夷人,嘴上阐述着所谓绅士表现,实则却藏着贪婪的强盗心思,那心里可谓生出极强的怒意。
这哪里是提出意见啊,这分明是想在大明瓜分跟多的利益。
也是在这一刻,卢象晋先前想不通的地方全都想明白了,也清楚陈延生所处位置的处境,究竟是怎样的了。
落后就要挨打!
第560章 雨后春笋(1)
处在风口浪尖下的大明,并非身逢静默下的大势中,不管大明内部怎样变动,大明之外的局势都会静止。
事实上在大明有所动静时,草原也好,建虏也好,朝鲜也好,倭岛也好,南洋也好,那都是有所变动的。
特别是崇祯皇帝在天津开海通商,任命郑芝龙出任琉球镇总兵官,筹建汉盟组织,这渐渐的在影响到南洋诸国格局。
改变往往就在不经意间。
“卢巡抚,先前多亏您出面协调啊。”
章谨忠面露笑意,停下脚步,拱手作揖道:“如果那几处地块,不能批给我川海总会的话,想筹建的几家冶炼工坊、水泥工坊、琉璃工坊,就不会有这等建造速度啊。”
“这些话就不用说了。”
看着眼前忙碌的人群,卢象升摆手道:“你们川海总会这边,能来保定府筹建新一批官办诸厂,本抚就会大力支持。
现在北直隶治下所兴起的驰道建设、整修水利,本就需要各类建材,特别是不同类型的水泥,需求就更多了。
你们能来,本抚很高兴。
何况这批工坊建设起来,真要有效运转起来,还要从我赈灾行署名下,抽调一批青壮进去。”
“这个是肯定的。”
章谨忠微笑着说道:“这一批所设工坊只是开始,等到保定府这边,见到筹建工坊所带来的利益,会有更多的士绅、商贾等,来和这里的分会洽谈。
等到了那个时候,会筹建起第二批、第三批的官办诸厂,到时能帮助赈灾行署,积极地分流脱产群体。”
卢象升心里生出感慨,没想到他比较头疼的事情,竟被天子以这种形式,出面得到相应的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