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酒爵一碰,一饮而尽,齐侯便率军西去。
……
送走齐侯,洛苏开始准备处理王畿内公卿贵族造成的结构性问题。
邦周的畿内诸侯情况远远比畿外诸侯复杂的多,畿外诸侯主要是像齐洛宋这种以血缘为纽带的同盟,大量的同姓亲族居住在一起,甚至一支军队之中,全都是同族之人。
但是畿内诸侯百年来,异姓诸侯与姬姓王族通婚,双方之间形成的同盟是以政治为纽带的,这是一种既坚固又脆弱的关系,他们异姓杂居,牵一发而动全身。
有些昏暗的油灯下,洛苏将一卷竹简放下,在他的官署之中,这些竹简已经堆成了山,经过他的夙兴夜寐,终于算是稍稍理清了其中错综烦乱的关系。
如今的畿内诸侯可以概括为四姓十七氏族。
其中姬姓的子孙基本上都是未曾向畿外分封的王子,诸如厉王的三个庶长子,这其中有许多都以王为氏,以彰显自己的血统。
还有一家以周氏为主脉,这一支是素王的后人。
其余的则以采邑所在为氏,张、杨、李、孙四家最大,大多数都是两次大行封建时,没有被分封的姬姓宗族后裔。
作为邦周的大股东之一,姜姓的势力在王畿之中依旧庞大,尤其是纪氏,这是太公望留在王畿中的一支。
申氏也是姜姓强支,只是不如吕氏那么显赫而已。
还有许、谢、高三家,已经是第三代的姜姓源流,他们的主支已经不在王畿之中。
在畿内诸侯之中,嬴姓是比较奇特的存在,这是唯一的一个从岐周之时就追随周王,却在畿外没有任何封土的大姓,他们世代为周天子养马,是畿内的军事大贵族之一。
此次齐侯西向而行就有大量的嬴姓族人跟随,洛苏在马政上圈了圈,这种人才应该放在西北那种地方,放在王畿之中浪费,嬴姓徐氏、江氏、费氏都是比较实干的氏族。
姒姓有杞、曾、陈三家,都是曾经随着王后、夫人来到王畿的杞国外戚后人。
禹王后裔的杞国,在大行封建时,同宋国一样贵为公国,但是现在国力却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反而是这些迁徙到王畿之中的姒姓后裔却很是繁盛。
由于地理上不像是畿外诸侯相隔那么远,通过通婚联姻,这些氏族之间相互杂居,一个标准的采、邑之中,甚至生活着三姓族人。
洛苏望着自己整理出来的公卿氏族,开始回想自己多年执政中,这些人的政治倾向,他准备与这些氏族的大宗族长谈一谈。
经过判断,洛苏决定从姬姓周氏、姜姓申氏、嬴姓费氏,这三支入手,这三支是最可能支持他的大氏族。
姬姓周氏算是他的公族,虽然双方的来往比较少,但是历代洛侯都在王畿执政,对这个同族还算是照顾,现在是他们回报的时候了。
姜姓申氏曾经是殷商的西陲重国,后来随着姬姜合流,加入到了邦周之中,现在姜姓吕氏是邦周之中最显赫的异姓诸侯,申氏心里恐怕不会那么好受。
至于嬴姓因为宗族人数比较少,交流比较多,随便见一支就可以。
……
经过多日的行军,齐侯终于抵达了镐京,以程侯为首,西部的诸侯们恭敬的迎接王旗入京。
齐侯站在战车之上,他虽然是一个老人,但是颇有先祖太公望之风,浑身负甲,一看就是沙场宿将。
望着眼前乌压压的人群,齐侯取出谕旨,大声道:“摄政会议制令,众卿接旨。”
摄政会议拥有天子的所有权力,下诏自然是很正常的事情,面对制令这种等级的旨意,诸侯皆颔首,诸侯以下,不论附庸、卿、大夫、元士,尽皆顿首。
“代行王事、总摄邦周一切军国事摄政会议制曰:
着齐侯为奉王受命总摄邦周西部内外军国事王使、太保、奉王受命征西上将军、夏官长、代镇西诸侯。
西部诸侯,不论宗亲贵戚,公侯高爵,悉奉其令。
尔其钦哉!”
干脆利落,符合洛苏一向的做事风格,众人正要起身,就听齐侯慢慢悠悠的说道:“诸公莫急,还有一道诏书。”
这下就连诸侯也都顿首下去。
“代行王事,总摄邦周一切军国事摄政会议诏曰: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诸公自素王时便为天子藩篱,是邦周重臣后裔,镇西诸侯程侯云,尔先祖程侯林,乃是素王胞弟,素王称之曰能,康王赞为三公之才,可堪大任。
素王东征之时,程侯留守镐京,筹集粮草,教导天子,是何等的意气风发。
天子感念他的恩德与功勋,赐予他两百里的土地,才有了程国的兴盛。
东迁之时,还将镐京城这等宗庙重地的看守重担,交给程国君主。
未曾想,你竟然如此无能,致使犬戎霍乱镐京王畿,三百里国土不能制,要你何用!
寡人实在不知百年之后,你要如何面对先祖。
还有尔等西部诸侯,程侯有镇西之责,尔等个个都是宗亲贵戚,以血缘享受了如今的高位,难道你们就没有为天子藩篱的职责吗?
先王曾经说西戎增长之势,如同燎原之火,天子应该临幸镐京,重建祖地。
然如今所见,西部诸侯着实不堪,若寡人临幸于此,尔等藩属依旧如此,西戎在寡人面前耀武扬威。
天子威严何在?邦周天命何在?
诏便至此,以观后效。”
这一封诏书,可以说将整个西部诸侯骂了个狗血淋头,尤其是程侯,这一封诏书是指名点姓的骂。
从他大汗淋漓的头脸也能看出来,听诏书的时候,应该是心中相当惶恐,担心自己成为被杀鸡儆猴的对象。
不过听到后面,他们的心情就好起来了,这是几十年以来,他们第一次在官方层面,听到关于迁都回镐京的言语。
那些心中还存在着荣耀之人,听到这些话早就臊的满脸通红,起身之后便用袍袖遮面。
至于那些每日只知道享乐的无耻之人,态度很是随便,骂就骂吧,反正也少不了一块肉。
西部的智谋之士,从诏书中听出了洛苏的意思,这是在告诉他们,洛邑王畿这边已经知道了你们的计划,现在立刻收手,适可而止,还能保留一份体面。
如果不愿意要这个体面,齐侯带来的一万大军和“总摄邦周西部内外军国事王使”的官职可不是吃素的,他就是负责帮那些不愿意体面的人体面。
程侯以及毛侯、邰侯、毕侯这几人笑着对齐侯说道:“齐公,我等已经在镐京城中为您准备了宴会,接风洗尘,为将士们准备的美酒、美食也都已经备好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齐侯也不在乎这些人心中到底是怎么想的,不过就是见招拆招,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劳烦诸公费心,带路吧。”
见到齐侯态度还算好,很多人提在嗓子眼的心微微的放了下来,既然还愿意谈,那就说明事情还有转机。
齐侯则是根据这些诸侯卿大夫的表现推测,这些人慌张是有的,但是恐惧却是没有。
这种态度表明他们的确是犯事了,但是应该到不了夺爵除国的程度。
也就是说,大概率这一次西戎犯境的事情,不是他们里应外合,但是应该也脱不了干系,具体的情况还需要稍后了解。
程侯凑到齐侯旁边,陪笑道:“齐公,不知太师听闻此事是何态度啊?”
虽然他们知道这两封旨意基本上就能代表洛邑王畿的态度,U但是他们还是想要知道洛苏本人的态度。
齐侯瞥了程侯一眼,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太师威望卓著,摄政会议,一言而决。此次只是忙于邦国重事,才派孤前来,孤若是交不了差,太师定然要亲自来了。”
洛苏的权势虽然还到不了这个程度,但是齐侯自然是要吹一吹的,否则他这个外来户,单单凭借官职可吓不住这些老油子。
齐侯自己就是畿外诸侯,对于这些诸侯的心理再明白不过,齐国再强,天高皇帝远。
洛苏可是经常与诸侯打交道的、威名赫赫的三公,而且从素王时代起,洛国君主已经是连续四代三公。
可以预见的未来,洛国君主依旧会牢牢把持着三公高位,没有任何一个诸侯会故意得罪这样的存在。
程侯云脸上有些尴尬,恭维道:“云之先祖,世之俊杰,云愧对祖先,对外无能,使犬戎起了侵入王畿之心。
幸而太师将齐公调来西陲主持大事,齐公乃是邦周宿将,云在西陲亦有耳闻,齐公既来,犬戎定然会败,齐公既来,王畿定然太平。”
程侯这夸张的吹捧,让齐侯浑身都不得劲。连忙说道:“程侯言过了,三百里大国,人才济济,区区犬戎,不过手到擒来吧。”
经过一轮吹捧以及初步的交谈,齐侯对程侯的印象就是,为人圆滑,脸皮极厚,不算很好对付。
而且这一路上,并没有其他人过来搭话,说明程侯这个镇西诸侯还是有些威望的。
第二十一章:四姓公卿
对于洛苏的召见,这些王畿的卿士都感觉有些奇怪,如果说洛苏的父亲,他们还算熟悉。
前代洛侯辅佐天子的时候,他们中的一些人有的在手下当值,有的则同殿为臣。
当洛苏开始执政的时候,恰好他们也陆陆续续的开始了下一代的更替,双方之间的接触不能说没有,只能说不多。
……
夜色落下,洛苏的府邸之中却是灯火通明,曾经辅佐天子的王朝卿士们都聚集在这里。
因为洛苏还没来,于是众人纷纷跪坐着交头接耳。
“洛公怎么突然召见我等呢?还说商议大事。”
“来的人还挺多,都是畿内世卿世禄的大族,看来事情不小。”
“有种不祥的预感,这位如今权势堪称素王之后第二,还要如此隆重的召见我们,这场饮宴,怕是不好吃下去。”
“别担心,这么多家呢,族中有在洛公手下行走之人曾经说过,这位风格强硬,但是做事却以稳妥为主,从不急于求成,所以才能凡事必成。即使今天有什么事,也不会当场要我等表态。”
“洛公将我等召来商议大事,这说明什么?这说明他看重我们,或者说我们的宗族,摄政会议首席的召见,这难道不是荣耀吗?”
这话一出,当即就获得满堂赞同,气氛都好转起来,说出这话的周氏族长与申氏家族、嬴姓三家相视一笑,眼观鼻,耳观心起来。
洛苏终于姗姗来迟,见众人都已经到了,脸上带着歉意道:“诸公,实在不好意思,王太后召见摄政会议诸侯,孤来迟了。”
周氏族长周韵起身行礼笑道:“洛公您是三公之首,又是摄政会议首席,天官官署总揽五官事,这是何等的重任啊。
邦周的天命要依靠您来维持,天下万国数百万生民的身家性命都系在您一人的身上,我们不过是一些活在您羽翼庇护中的卑微之器,怎么敢劳烦推脱掉天下的大事,来见我们几人呢?”
洛苏连忙招呼众人坐下,一队队侍女撤下瓜点,换上公侯的鼎食,编钟厚重的声音响起,洛苏这才说道:“东周公刚才所言不妥,诸公可不是卑微之器,而是先祖素王所说的大贤之人。
孤承蒙三代王上信重,如今添为摄政会议首席,以治邦国,今日召见诸公,正是要将公等遗漏乡野的大贤之人,上报天子,再得重用啊。”
这一句直接将不知道内情的族长们搞蒙了,他们就是谦虚一下,又不是真的乡野之人,这些世卿世禄的贵族哪里还需要洛苏来举荐。
正当众人疑惑时,洛苏突然说道:“诸公想必知道,前些时日,西戎作乱,齐侯率领大军西行平乱,前些时日传回了些消息,让孤很是忧虑啊。”
嬴姓费氏的族长费来好奇的问道:“洛公您有经天纬地的才能,操持邦周的天命,那桀骜不驯的熊顿都能一言退军,这世上还有什么能让您感到忧虑呢?”
洛苏一言退军,还让熊顿将吃到嘴里的东西吐出来,给了所有人极大的震撼,也是他半摄政的威望功勋来源之一。
否则单单凭借之前执政的威望,即便这只是一个神圣合法性远远比不上素王时期的假摄政,那也还不足以如此平稳的接收政权,直到现在王畿公卿依旧俯首帖耳,依令行事。
“诸公莫要捧杀孤,熊顿是天上兵主,乃是混世人间无敌神,孤不过一个凡人,又岂能胜过他呢?
熊顿退兵,不过是孤来时祭拜祖宗,从素王处借来一缕天命,熊顿兵主下凡,自然敬天而知命,所以才退走,和孤并无半点关系。
素王执掌邦周天命,干系极大,不到万不得已,不可轻扰,若不是熊顿非是凡人可挡,孤也不会惊动素王。”
素王此人传说太多,众人将信将疑,只能将凛然压在心底,洛苏眼底闪过一丝笑意,脸上带着一丝忧虑道:“人间之事,终究只能是人间之人来解决,这便是孤所忧虑的。
西北的旷野是何等的辽阔,一直以来决定战争胜负的便是战车。
所谓战车,不过就是良马、好车,从前我邦周能铸造青铜,所以战无不胜。
如今犬戎也有了战车,他们还从遥远西方捉来高头大马。西部诸侯说那些高头大马,冲刺极强,膘肥体壮。
我周军的马匹,不论是冲击力、耐力、还是重量都不如对方,西军正是没有良马,所以才被大败。”
这段堪称睁着眼睛说瞎话,要说有没有马匹这方面的原因呢?
那肯定是有的,没人敢说没有。
但这个骑兵还没有成为主流的时代,马的作用还没有那么大。
马政也没有提升到国策的地步,但是任何的政治目的都需要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