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镇闻言又愣了半晌,李贤这话明显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自己的弟弟竟然真跑去了玉泉山,这世上还有不愿意住紫禁城的皇帝?
放着金碧辉煌、巍峨壮丽的皇城不住,跑去山上住别业?弟弟真把他自己当成王维了?
朱祁镇最终还是点了点头,不过这样也好,起码自己的嫔妃不用和弟弟一家共住紫禁城了,于是继续问道:“三位皇子没事吧?”
李实抢先回道:“陛下的三位皇子都安好无恙,只有皇帝唯一的儿子遭遇不幸。如今皇家的下一代,只有陛下的皇子了。”
朱祁镇一听这话,顿时又来了精神,至少到目前为止,下一代皇帝的人选,只有自己的儿子。
只要弟弟以后生不出儿子来,那皇位最终必然得还给自己一脉。
若是过个几年弟弟就‘不幸’驾崩,那自己至少也是实权太上皇。
想到这里,朱祁镇一脸热切地望向李实:“如今皇帝身边的总管太监是谁?”
李实如何能不知道眼前的太上皇在想什么,自己说这话的本意,是想让太上皇对皇帝抱有歉意,写份手书交给使团带回去,好生警告一下上皇派,让他们以后安分一点。
李实本心,可真没想过要怂恿上皇派给皇帝下绝育药,只能正色回道:“皇帝身边并没有总管太监。
除了皇帝自己和十五名宠妃,任何人不得进入玉泉山。
皇帝过得,完全就是隐居山林的道士生活,菜是自己种,饭是自己做,恬淡娴静的很。
玉泉山水土极佳,风景绝美,皇帝整日修身养性,陶冶情操。
不仅自己身心康泰,恐怕用不了几年,便会开枝散叶,多子多女。”
朱祁镇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瞬间便又恢复了理智:也是啊,自己的弟弟实在是太精明了。
靠皇帝的贴身宫女、太监下绝育药,肯定是不行了。因为压根就没有宫女、太监能近身服侍皇帝,想收买都没的收买。
如果非要下药,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收买皇帝的十五个宠妃。
虽然只要成功收买一个,就有机会下毒了。
但最关键的问题是,你拿个二三十万两银子过去,人家看都不会看一眼。
朱祁镇已经越来越佩服自己的弟弟的凶狠了:为了自身安全,弟弟可是真敢咬着牙下血本。
每个宠妃一年的常例就要三万两,还不算朱祁钰心情好时额外的赏赐。
只要跟着朱祁钰三十年,每个宠妃少说都能得到一百万两的费。真有人会傻到被区区二三十万两银子收买,然后毁了一辈子的饭碗?
这还单单只算了银钱上的收益,宠妃们只要生了儿子就是亲王,生了女儿就是公主。若是生两三个亲王出来,这收益是多少,根本就没法计算,只能说是一本万利。
另外身份地位也是价值啊。
这些宠妃的地位,在大明的所有女人中,至少要排进前三十吧。
那可是前三十啊,大明的女人至于有几千万吧。光这个皇妃的地位,就完全不是三十万两银子能衡量的。
朱祁镇自己都想明白了,拿钱收买皇帝宠妃根本就不现实。而且皇太后、皇后的家当全部被烧没了,又被皇帝限制了行动自由。内帑也控制在了皇帝自己手中。
就算皇帝的宠妃们接受收买,自己也拿不出钱来啊。
李实看着朱祁镇阴晴不定的脸色,就知道这位太上皇的关注点已经出现了完全的偏差。现在最重要的是,眼前也先要彻底撕破脸了,太上皇竟然还有心情在那里关心皇权争夺。
果然,怕什么,来什么。在帐外听君臣三人唠叨了半天的纳哈出,已经耗尽了耐性,从外面走了进来,开口呵斥道:“你们也该说完了吧,请太上皇移步吧。”
“移步?”
朱祁镇有些不解。
纳哈出解释道:“我们已经给太上皇准备了新的毡帐,还拨了牛羊马匹给您。大明已经不给我们活路了,没办法,以后您就自己动手养活自己吧。
再说,这一冬天,我们部族缺衣少食,已经饿死冻死了不少人。
您却在这里美人环绕、锦衣玉食,笑看大明将我们赶尽杀绝,实在是有些说不过去吧。
我们非常想尊敬您这位大明太上皇帝,但是我们真的是忍不下去了。
如果您肯拟道圣旨,命令北京那位皇帝彻底停止对我们的围追堵截,并且恢复我们的朝贡权,那我们可以继续好吃好喝养着您。
否则,我们就只有对不起您了。毕竟我们都活不下去了,您的大明是不是天朝上国,跟我们还有什么关系啊。”
说罢,纳哈出做了个请的手势。
朱祁镇还要讨价还价,纳哈出用眼神示意亲卫。
亲卫们会意,就要上来强行把朱祁镇推出帐外。
真可谓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
朱祁镇连忙服软:“慢着,慢着,我写,我先写了圣旨再说。”
李贤、李实在一旁又气、又愧、又心酸。但是也没有阻拦,太上皇愿意写就写吧,反正皇帝肯定不会接受的。
第298章 苗人悍勇前仆后继 明军惨胜战殁十万
就这样,朱祁镇亲手书写了一道圣旨,要求皇帝和朝廷遣使议和,恢复也先的朝贡权,并勒令阿剌和脱脱不停止对也先的攻击。
这下好了,前有天子叩关叫门,后有上皇强求议和。
由于朱祁镇手上没有印信,这封所谓的‘圣旨’也没有用印,就这样交给了纳哈出。
纳哈出看过之后,满意地点点头,又将‘圣旨’递给了李贤。
李贤、李实心中五味杂陈,屈辱啊,太屈辱了。明明把仗打赢了,怎么还得大明主动跟也先议和,搞得好像大明才是战败一方似的。
不等君臣三人再作沟通,纳哈出便命亲卫将朱祁镇请到了新的毡帐之中。
这新毡帐普普通通,破破烂烂,与朱祁镇之前的毡帐有天壤之别。
里面只是在地上铺了几张羊皮,就算是一张简陋的床铺了。
李贤、李实看到这情此景,眼泪都掉下来了。
朱祁镇更是一脸的灰败,却也无可奈何。
纳哈出将朱祁镇单独一个人晾在毡帐中,便催着李贤、李实带着使团和物资,立即离开。
两个时辰后,使团开拔,返回京城。
朱祁镇呆住在帐中,这两个月就像做梦一样,到头来又是一场空。婢女、侍妾、毡帐、辇车,又一次全部失去了。
……
三月十二日,天气晴好。
懒洋洋地睡到快中午,朱祁钰才起了床。推开门,前行二三十步,便到了湖边。
今天朱祁钰的计划是钓鱼,然后和宠妃们一起烤鱼吃。
就是如此的简单,这清静闲逸的生活,想想都美好。
可惜天不遂人愿。
朱祁钰刚把鱼线绑好,小丫环就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禀报:“陛下,何学士请您立即出去议事呢。”
说完小丫环又强调了一下:“何学士好像很着急的样子。”
没奈何,朱祁钰重重地叹了口气,将鱼杆递给一旁的宠妃,便跟着小丫环来到了西阁。
来到三楼刚一坐好,何宜便立即将八百里加急军报递了过来。
朱祁钰没看就知道肯定没有好事,现在朝廷在外一共有两支大军,其中宁阳侯大军的战事已经接近了尾声,犯不着再发什么加急军报。
所以出事的,肯定是靖远伯大军了。
怀着忐忑的心情打开军报,扫了一眼之后,朱祁钰险些被吓个倒仰:这不是景泰版的‘萨尔浒之战’吗?
王骥将大军分成了三路,他自己带着主力大军刚到桂林,安远侯柳溥和武清侯石亨的两路大军竟然连续遇袭,被苗人逐个击破了。
南路全军覆灭,柳溥死于乱军;北路的原宣府军遇袭大溃,没命地向后奔逃,直接冲垮了石亨的五军营主力。
擅长山地作战的苗人,占据了有利地形,拼死冲杀。
由于地形复杂,山势险阻,刘永诚和孙镗无法及时率军救援。
最终只有石亨、石彪率数百亲兵,保护着杨善、金英、兴安等文官和监军太监,冲出了重围。
经此一役,明军阵亡十万。
苗人亦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即使占据地利,又有突袭的优势,但苗人的死伤甚至大大超过了明军。
根据王骥的说法,苗人光战死人数,就在十二万人以上,受伤、残废者,更是不计其数。
所以这场仗,明军虽然中伏,但依然可算惨胜。
朱祁钰摇头苦笑,这惨胜有什么用呢。明军打仗,动不动就是遇袭中伏,然后五到十万人全军覆灭。北征蒙元时是这样,南讨交趾时也是这样。
真是邪性了,朱祁钰现在都开始怀疑明军的战法有问题了,动不动就中伏遇袭,而且一而再地发生,从来不长教训,从来不改。
朱祁钰继续往后面看,后面还有更吓人的:苗人战胜之后,大受鼓舞,声威大震。
各部苗人纷纷响应,趁明军溃散之机,冲入了湖广的平原腹地。
而明军分兵三路,同时向贵阳进发,导致湖广兵力空虚,被苗人长趋直入,无人可挡。
朱祁钰将军报翻来覆去,又细看了几遍,方才看向何宜:“这个,你说这,哎呀……哎!”
何宜劝慰道:“陛下且请宽心,苗人损失同样惨重,臣以为其已是强弩之末。
而靖远伯的主力大军不仅并未有丝毫损伤,而且还留了五万新军驻防襄阳。
陛下只需调黔国公平定贵州,然后再配合靖远伯的十五万大军,从贵阳、桂林、襄阳三个方向,共同相湖广围剿,很快便可大功告成。
而且这次大战,苗人如此激进,反而给了我们彻底平定苗乱的机会。比用数十年时间,没完没了地搞拉锯战要强的多。”
朱祁钰点点头,对,自己还有一手牌没有用,那就是世镇云南的黔国公沐斌。
而苗人虽然悍勇,但终究兵力有限,武器落后。
若是苗人躲进深山老林里,自己真拿他们没有太多办法。
但如今他们杀入了平原,那不是以己之短,攻敌之长吗。
何宜又补充道:“苗人也不傻,他们之所以攻入平原地区,应该是得到了湖广明军守备空虚的消息。
所以我们双方就是在抢时间,苗人想到抢到足够的物资和兵器,然后迅速撤回到深山之中。
我们则是要调集大军,将其围剿于平原之上。
兵贵神速,现在就看哪一方的行动更快了。”
朱祁钰点点头,突然又反应了过来:“也就是说,明军的情报,又被人泄露给了敌军?”
何宜苦笑道:“这恐怕是老毛病了。”
“哎,愁死个人。照这样弄,以后咱们收复交趾时,估计我晚上都睡不着觉。”
两人正聊着,陈循、王文等内阁学士、六部尚书也急勿勿地赶了过来。
朱祁钰看着众人,也非常的不好意思。
景泰元年,也真够不平静的。
正月里,紫禁城被烧去了大半。
二月里,一场不知道算是惨败还是惨胜的战事,又损失了十万明军。
接下来还不知道会发生些什么怪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