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王骥已经倒向了皇帝,只是这次涉及到恭让皇帝一家的生命安危,王骥深受恭让皇帝恩遇,实在不好意思表现得太直接。
所以不上不下的,实际上就剩下陈循一个人了。
陈循对待新君,又不够铁杆儿;对待旧君,也不够忠诚。
朱祁镇回京之前还不大显,如今新旧冲突加剧,就容不得左右摇摆了。
忠诚不绝对,就是绝对不忠诚。
政治就是这么现实和残酷。
却说朱祁钰离开青云阁,直接来到了南厅。
此时四位宠妃、黄溥、何宜,都在陪着二甲前三名的新科进士聊天。
王献、盛、马文升,朱祁钰本来要在早上接见这三人的,结果皇宫又出这么些破事,那就只能直接赐宴了。
朱祁钰调整了一下情绪,朝众人笑道:“你们一上午都在聊些什么?”
林香玉笑道:“我们在聊医道和养生。“
朱祁钰闻言调侃道:“孝文皇帝是不问苍生问鬼神,爱妃是不谈文学谈养生。这也算是另类的追比圣贤了。”
林香玉笑道:“夫君冤枉奴家了,是因为惟臣的曾祖父曾在大元任职医学提领、祖父任职冠带医士,所以我们才聊起了医道和养生。”
朱祁钰点点头,然后看向王献:“那爱卿也精通医道?”
王献连忙回道:“启禀圣上,微臣从小便受家祖父传授医道,确实读了不少医书。只是朝廷也不允许文人行医,所以微臣也没有太多的实践。”
朱祁钰闻言,连声赞道:“爱卿真是人才,十七岁中进士就足够令人目瞪口呆了,你竟然还有精力去钻石医术。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难怪王妃非要不谈文学谈医道呢。”
王献壮着胆子回道:“微臣以为李商隐的‘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前半句没有问题,后半句明显就是枉顾事实,胡乱抹黑了。
孝文皇帝‘不问苍生问鬼神’,本来就没什么问题;王妃‘不谈文学谈医道’,自然就更没有问题了。”
朱祁钰朝林香玉揶揄道:“好你个小王妃,我就一会没盯着,你就把我的墙脚给挖了。
你看我这好好的天子门生,才一转眼不见,就光知道向着你说话了。
算了,这门生给你了,我不要了。”
林香玉向王献笑道:“没事,别怕,皇帝不要就不要吧,回头我替你说门亲事,给你娶个国公家的嫡女。”
王献闻言,连忙笑呵呵地给林香玉跪下磕头谢恩。
这是在来的路上,何宜对王献也进行了提点:皇帝和王妃之间就喜欢开开玩笑,而且家事庶务完全是几位王妃在管。到时候王妃给什么就要什么,千万别客气。客气就是见外,见外就是自毁前程。
朱祁钰在主位上坐定,朝王献等人笑道:“既然说到了‘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咱们就聊聊贾谊吧。
你们对孝文皇帝与贾谊的关系怎么看,大家都说说。”
因为一句诗,今天的考题又有了。
这道考题一出,林香玉与何宜不约而同地望了朱祁钰一眼,心中都颇有些诧异。
别看题目本身看着很简单,但是考察的内涵却十分刁钻。
如果是平日里只知道死读书、读死书的人,基本上一开口就会露馅。
只是为了功利化地应试而读书,多半还真答不好这道题目。
王献、盛、马文升相互对视了一眼,最终还是决定按照名次顺序回答。
王献只得硬着头皮回道:“微臣以为,孝文皇帝有三大谋士:贾谊、袁盎、晁错。
贾谊虽然被短暂贬谪到长沙,但是自始至终,贾谊一直在通过奏书的形式向孝文皇帝提出建议。这些建议大部分也都被孝文皇帝采纳。
而且宣室召对,本来就是一次普通的君臣叙旧。
宣室召对之后不久,贾谊便由长沙王太傅高升为梁王太傅,再次获得重用。
而贾谊在梁王太傅任上,为孝文皇帝制定了历朝历代中最精美缜密的削藩战略,以最小的代价解决了最大的隐患,堪称旷世之作。
所以孝文皇帝与贾谊是君臣知遇的典范,‘不问苍生问鬼神’纯属污蔑。”
第388章 考较引出嫡庶之辨 百官争相弹劾皇帝
王献说到这里就停住了,不能一个人把话都讲完了,还要给盛和马文升留点话头。
到了盛这里就有点犯难了。
盛今年三十四岁,年纪整好是王献的两倍。才思本就不如王献敏捷,再加上首次面君颇为紧张。
朱祁钰之所以将盛的名次定的如此靠前,是因为在这届进士中,盛最坚定地主张轻徭薄赋、体恤百姓。
朱祁钰需要一批真心实意跟着自己搞轻徭薄赋的人。
盛思索片刻之后,选了一个不同的思路:“微臣以为,孝文皇帝最爱少子梁王。将贾谊升为梁王太傅,负责教导梁王,绝对称得上是重用。
只是微臣以为,汉之天子大多动过改易太子的心思。孝文皇帝升贾谊为梁王太傅,恐怕也有为梁王铺路的意味在里面。
只是梁王坠马而死,过于意外。
贾谊因此悲痛愧疚,没过多久亦病死。倒并不是世人所传的那样,贾谊因为怀才不遇,抑郁而终。”
朱祁钰点点头,这话也在理,看来王献和盛都是认真读过史书的。
朱祁钰继续问道:“那你对改易太子怎么看?是该立嫡,还是立贤?”
盛回道:“固应立嫡。”
朱祁钰不依不挠,继续问道:“孙太后先生下恭让皇帝,继而废我母后自立。自我登基,拨乱反正,恢复母后名位。
母妃将我过继给母后,以延续香火。
那么我与大兄恭让皇帝,谁嫡谁贤?”
盛闻言,恨不得狠狠地抽自己三个大嘴巴,好好的提什么改易太子、嫡贤之争啊,这不是请君入瓮、作茧自缚吗?
一句话答不好,前途尽毁。
这就考验三人的学识见解,以及在京多日,对于朝局的认知和判断了。
盛又不是出自官宦之家,无人提点,如今就只能完全靠自己了。
略一思索之后,盛咬了咬牙,硬着头皮回道:“按照圣人礼法,嫡庶之分,以过继之后的母亲为准。
贞皇后是嫡后,圣上是贞皇后嫡子。
自然以圣上为嫡长子,恭让皇帝为庶长子。
恭让皇帝土木之败,有罪于国;圣上力挽狂澜、重振朝纲,自然是圣上为贤。
圣上既嫡且贤,理应继统,子孙绵延,万世不易。”
朱祁钰满意地点点头,又看向王献和马文升:“两位爱卿可有不同意见?”
王献和马文升都摇摇头。
皇帝的态度都如此明显了,大家何苦再抬杠呢。
再说皇帝已经占据了大义名分,你再抬杠,除了毁掉自己的前程,也改变不了什么朝局大势。
朱祁钰笑道:“咱们继续谈贾谊吧,马爱卿讲削藩吧。”
马文升心里也是无奈了,皇帝这想一出是一出,又要听自己讲贾谊削藩。你说王献好好的提贾谊削藩做什么,如果不是我文武全才、涉猎广泛,王献这飞刀我还真心接不住。
组织了一下语言,马文升也硬着头皮回道:“贾谊削藩策略的核心,是众建诸侯而少其地。
每代诸侯死后,就将其封地拆开,分散给他的儿子们。这样每个诸侯的土地都会越来越少,实力也会越来越弱。
后世只知武帝朝的推恩令,却不知那只是将贾谊削藩策略换了个名称而已。
孝文皇帝采取了这项策略,只是不声不响,做的十分隐蔽,在当时没有引起诸侯警觉。
但是景帝登基后,他并不知道孝文皇帝与贾谊的谋划,选择了粗暴削藩,从而引发了七国之乱。”
朱祁钰点点头,示意马文升继续说。
马文升只得继续讲道:“虽然景帝鲁,但七国叛乱仅用了三个月便被平定。其原因在于,梁王刘揖死后,贾谊上书文帝,判断将来诸侯必叛。
而诸侯一旦叛乱,朝廷必须牢牢守住梁国,遏止住诸侯国的攻势。然后待叛军疲敝,再由朝廷大军全力一击,方能一举荡平叛军。
所以贾谊建议扩大梁国封地,大幅加强梁国军备,并且再派亲王镇守。
最终孝文皇帝大幅扩张梁国封地,将嫡次子刘武从代国改封到梁国,并指定周亚夫为领军大将。”
说到这里,马文升苦笑道:“后来的吴楚七国之乱,完全就是在按贾谊预设好的流程演绎。
以有心算无心,吴楚七国那么强大的势力,三个月就全完了,实在太悲哀了。”
朱祁钰满意地点点头:“这句话说的好,以有心算无心,四两拨千金,方是惊才绝艳的谋臣该有的风采。
们三个这书读的都很不错,我心甚慰。
你们三个先做两年中书舍人,兼任翰林院侍讲吧。平时替我处理政务,闲了给我讲讲书。
之后我再放你们去六部历练。”
三人闻言,连忙跪下谢恩。
朱祁钰带着众人吃过饭,方才各自散了。
一夜无话。
到了第二天中午,奏本就像雪片一般飞到了凤阁之中。
就连一向淡定的何宜都看傻眼了。
弹劾大臣的情况很常见,但是文武百官如此大规模地弹劾皇帝,凤阁内的皇帝亲信们,倒还是第一次见。
黄溥处理政务的能力极强,但是对于谋划定策,却不大擅长。
所以黄溥、何宜平时配合的倒很默契,一个人负责谋划,一个人负责执行。
面对这雪片般飞进来的奏本,黄溥就算撒手不管了:“行义,你说这要不要给陛下看?
好好的,我真怕把陛下气坏了。你看看,这里面还有叶盛的奏本呢。
原来叶盛也曾是陛下看好的中书舍人,结果他现在彻底变成了言官领袖,开始带头上书指责陛下了。
这也就算了,竟然还有一批新科进士也跟着起哄。
好好的非要拿自己的前程开玩笑,就没人劝一劝他们吗?
哎,我是不知道怎么办了,行义你拿主意吧。”
何宜闻言苦笑,现在岳正、陈鉴大部分时间都在兵部当值,黄溥又不肯背锅,那坏人就只能由自己当咯。
想了半晌,何宜回道:“把所有相关奏本按其所属衙门整理好,放在御案上,等陛下阅视吧。
不是什么大事,你们别紧张,陛下不会生气的。”
黄溥、徐正、黄鉴闻言都彻底无语了:文武百官这都接近于逼宫了,你竟然还说不是什么大事。皇帝如果能忍住不生气,那胸怀涵养也实在太好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