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三杨怂恿汉天子放弃汉土,然后他们还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这帮小人竟然还因为丢失了一州之地,在那里沾沾自喜,真是亘古未有的无耻之徒,我说他们是卖国奸佞,有问题吗?”
到这里,于谦不说话了。
朱祁钰静静地歪在软榻上,等着有人站出来抬杠。反正三杨勾结瓦剌,走私卖国,人证物证俱在,已经可以定案了。
这时候如果谁敢抬杠,想替三杨洗脱罪名,来一个抓一个,谁也跑不掉。
所以于谦不说话了,俞士悦、邹干、石璞也不说话。
大家都心里都清楚,一旦开始跟皇帝辩论,那就算进入圈套了。
只要一辩,必输。
因为肯替三杨申辩之人,那必然是丧失了良心的。
三杨做的那些龌龊事,根本就洗不白,全是靠宣庙和孙太后凭借权威硬替其撑腰,这些年才得以平安无事。
接下来,朱祁钰提出了最关键的问题:“除了勾结瓦剌,勾结效忠的黎氏,三杨还有一罪,那就是勾结内廷、蛊惑宣庙,阴谋废后、戕害国母。”
邹干问道:“敢问陛下,此事有确凿证据吗?”
朱祁钰笑道:“没有确凿证据,既是阴谋废后,不论是三杨,还是内廷,都不可能将他们的谋划说给我听啊。
但是母后总不能是凭空被废的吧?皇后之位能够凭空消失吗?总得有人是那个蛊惑宣庙的奸臣吧?
那请邹爱卿说说那个奸臣到底是何人?又或者邹爱卿认为我的母后就应该被废,是罪有应得?
那寡人倒要请教邹爱卿,我的母后到底所犯何罪?”
邹干当然不敢说胡皇后被废是罪有应得,这话一出口,三族就别想看到明天的太阳升起了。
但邹干还是找到了皇帝话中的漏洞:“贞皇后自然不应被废,自然是有奸臣蛊惑了宣庙。
只是这奸臣未必就是三杨,还请陛下派三法司查明前因后果,方可定罪。”
在场所有人都知道,废后的主谋就是宣宗本人,但是这话可没人敢说啊。只能顺着皇帝的意思说是有奸臣蛊惑。
朱祁钰笑道:“邹爱卿言之有理,就依爱卿所言。内阁拟旨吧,追封故工部尚书黄福为太保,赐谥文襄。
追封故兵部尚书陈洽为太保,赐谥文忠。
当年交趾镇守太监马骐,夷三族,抄没家产。
三法司负责会审,务必查实当年蛊惑宣庙废后的奸佞。”
皇帝的反应令邹干等人大感意外,众人都以为皇帝会凭借自身权威,强行定下三杨的勾结内廷、阴谋废后之罪。
没想到皇帝还要三法司去追查,这就让人有点摸不着头脑了。
朱祁钰又补充道:“我已经令人去抄三杨的家了。咱们君臣就等着吧,看看三位宰辅到底有多么’清正廉明’,看看是不是跟实录中记载的一致。”
这下更没人说话了,像皇帝这种突然袭击式的抄家,三杨的家族抗不住的。
当年杨士奇的儿子杨稷施暴杀人、横虐乡里,被恭让皇帝抓到京城,关到监狱里,最终给不明不白地弄死了。
管中窥豹,由此就可以知道,杨士奇是个啥人,杨家都是些啥人。
大家心里跟明镜似的。
如是不是这次皇帝将三杨和皇太后牵扯到了一起,大家还真懒得为了三杨跟皇帝打擂台。
邹干等人心中不得不感叹,还是恭让皇帝好啊,杨稷都犯法犯成那样了,恭让皇帝对杨士奇还是那样的温情脉脉。
哪像眼前的景泰皇帝,下手可是真狠,一点余地都不留了。
魏骥也感到有些奇怪,为何皇帝突然又不急于给三杨定这阴谋废后之罪了?
只因朱祁钰刚刚一个人观赏湖光山色的时候,又有了新的思路。
朱祁钰不得不感叹,自己当皇帝的时间还是太短,虽然最近别人轮番夸赞,但自己还是有很多不成熟的地方。不能飘,还是得压住阵脚,稳扎稳打。
于是朱祁钰又对众人吩咐道:“平定湖广苗乱也很重要,于爱卿还是速速南下吧。
魏爱卿不要回南京了,留在京师任翰林学士,入阁参与机务,并兼任礼部尚书,掌礼部事。
还有薛爱卿,留在京师任刑部左侍郎,辅助王爱卿处理刑部事务。”
皇帝此言一出,属礼部的俞士悦、邹干最为无奈。魏骥的资历和威望太高了,一旦出任礼部尚书,并被皇帝明确为掌部印、管部事,那其他三位尚书就可以靠边站了。
不等众人感叹,朱祁钰又补充道:“翰林院以后也由魏爱卿掌管,如今朝局动荡,还请爱卿莫辞辛劳,多多为我分忧。
还有就是,我母后英年早逝,似是为奸人所害。我会一查到底,不日便有结果,到时必将奸人夷灭三族。你们若有线索者,也可奏报,一旦查实,重重有赏。
好了,散朝吧。”
这次朝会,虎头蛇尾,朱祁钰宣布完任命,就这样草草地散朝了。
不过朱祁钰也不是没有收获,起码三杨勾结瓦剌、出卖交趾的罪名,都算是坐实了。而礼部与翰林院,也通过魏骥,正式纳入了掌控之中。
接下来,就等着内廷的动乱了。
第408章 恭让皇帝愤怒诘问 陈循无奈吐露
这次朝会开完,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一众大臣回到城中,便分化成了好几支队伍。
王文、寇深、萧维祯、薛这些三法司的主官们,一起回刑部审案去了。怎么把‘勾结内廷、阴谋废后’的罪名给三杨扣头上,是件棘手的大问题。
皇帝虽然没有明说,但那意思已经很明显了:你们三法司这些头头脑脑要是审不明白案子,那就都到礼部当侍郎去吧,我再换一批能干的人上来。
王文等人也是压力山大,丝毫不敢懈怠。
而于谦始终没办法和三杨、和山西完全撇清关系,越来越觉得无趣,便直接回家了,准备第二天一早便离开京城这个是非之地。
继王直之后,又被朱祁钰吓跑了一个。
魏骥准备新官上任三把火,先去觐见了恭让皇帝,然后便回家写奏本去了。这道奏本是和皇帝特意商量好的,一旦公诸于朝堂,必然又是一场轩然大波。
何文渊、江渊、罗通、周忱、沈翼、黄溥也各回各部处理公事去了。
就剩下陈循、俞士悦、邹干、石璞、徐有贞没有正事干,都聚在了内阁。
三位礼部尚书,一位工部尚书,再加上一位副都御史。
这次对皇帝的诘难讽谏主要是礼部发起的,徐有贞在这里显得很不协调。
虽然朱祁钰对徐有贞还有所疑虑,但在俞士悦、邹干等人眼中,如今的徐有贞就是完完全全的天子亲信。
这也就一年多的时间,徐有贞就从正六品的翰林院侍讲,蹿升到了正三品的副都御史。这样的升迁速度,绝对算得上是知遇之恩了。
邹干率先开口:“我不认为三杨有勾结内廷。宫禁严密,外臣哪里有机会与内廷接触。”
陈循、俞士悦都摇摇头,很明显,废后这件事深究起来,只有三种可能:一种是无人蛊惑,就是宣庙自己宠妾灭妻、无故废后。
另一种是胡皇后自身就有过错,应该被废。
最后一种情况,就是胡皇后没错,宣庙也没有错,都是奸臣作祟,才导致了废后事件。
大臣们要为尊者讳,肯定不能选第一种。
至于把过错推到胡皇后身上,那便是真正的自寻短见了,皇帝正发愁没鸡可杀呢。
所以情况只能是第三种:奸臣作祟。
所以现在争论的关键点就在于:这作祟的奸臣,到底是不是三杨。
俞士悦苦笑道:“我们光瞎想没用,涉及国本,咱们三位礼部尚书还是一起去朝觐恭让皇帝吧。实在不行,还得去朝见太后才行。”
陈循、邹干附议。
徐有贞没有过于难为三人,选择了值守于内阁。
朱祁钰并没有禁锢恭让皇帝,同时守卫南宫的又是曹吉祥、马良等人。所以陈循三人轻易地来到了恭让皇帝面前。
众人行礼毕,微微抬头看了一眼,只见恭让皇帝面色极为不豫。
因为魏骥应恭让皇帝宣召,刚刚前来拜见过了。
魏骥不愿与恭让皇帝多聊,所以三言两语之间,便给出了关键信息:当今天子执意彻查胡皇后之死,并欲将所有涉事之人,不论主从,一概夷灭三族。
魏骥来南宫之前,朱祁镇就已经得到了这一消息。但是话从魏骥口中说出来,份量便大为不同。
听到别人转述,朱祁镇会认为弟弟是在虚张声势。但是魏骥资历和威望太高了,又是精研程朱理学的大儒,没有把握的事情,绝对不可能瞎说的,更不可能故意骗人。
而且魏骥还特别强调,皇帝这次绝对是认真的,说夷三族,就是夷三族,到时候一个人都跑不掉,必然会是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那朱祁镇听完还能高兴就怪了。
虽然当时朱祁镇没有亲自参与,但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啊,胡皇后要真是被人暗害的,那背后操控的,除了孙家还能有谁。
那可是夷灭三族啊。
太宗之后,洪熙、宣德、正统三朝,都快没有夷灭三族这个说法了。
朱祁镇冷着脸,对陈循等人训斥道:“卿等都是朝堂重臣,弟弟行事如此狂悖,你们为什么不进行劝谏?”
这问题谁敢回答,一旦说明为什么不进行劝谏,岂不等于是承认了恭让皇帝所说的‘皇帝行事狂悖’。
朱祁镇狠狠地摔了手中的茶杯之后,便愤怒地命俞士悦、邹干离开了。
待殿中只剩下陈循一人,朱祁镇上前两步,抓住陈循地衣袖,冷声问道:“陈阁老,你告诉朕一句实话,三杨到底有没有勾结内廷,阴谋废后?
不要虚应故事,也不要讲官话,朕就问你事实上三杨到底有没有那样做?”
陈循惊异地抬起头,对上朱祁镇冰冷而威严的目光。
朱祁镇到底做了十四年的正统皇帝,一旦动了真怒,其气势与威压,非同凡想。
陈循呆愣了半晌,方才回道:“请陛下恕臣死罪,并答应绝不把微臣的话外传,臣才敢说。”
“好,此地只有你我,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朕以祖宗神灵起誓,今日之事,绝不向任何人泄露,更不会怪罪爱卿。”
说罢,朱祁镇又自嘲道:“再说你看朕现在这个样子,还有权力治你的罪吗?”
陈循得到保证,只得硬着头皮回道:“三杨有没有主动勾结内廷,臣不知道。但是内廷确实主动拉拢了外朝重臣。
胡皇后是当年太宗亲自为宣庙指定的皇太孙妃,宣庙继位之后,被册封为皇后。嫡妻正室,毫无疑问。
想要无过废后,没有外朝重臣的支持,是绝无可能的。
但臣以为,图谋废后的只可能是内廷,三杨并没有废后动机。
甚至说,当年胡皇后之所以能被册立为皇太孙妃,本身就有外朝重臣的支持。
如果内廷不是主动与外朝重臣达成了交易,重臣们是不可能突然在废后问题上松口的。”
朱祁镇点点头,这话倒是,当年太宗下诏选皇太孙妃,山东便出现了所谓的祥瑞。钦天监奏曰:星气见奎娄,当在济河间求之。
然后朝廷使者下济宁,寻访到了胡荣第三女以进。
这个怎么说呢,哎,没法说。
朱祁镇以前还特意调看过内廷对胡皇后身世的记载,记得印象最深的就是那句话:父荣,生七女。洪武初,长女名善围,以才色给事掖庭,充尚宫,颇见任使。荣故于是时得授锦衣卫指挥。
也就是说,胡荣因为长女胡善围之故,被授予锦衣卫指挥之职。
而胡善围在洪武初年,以才色给事掖庭,充尚宫,颇见任使,还能使父亲因此得以封官。
也就是说胡善围是太祖宠爱的女人?
这么多年过去,背后的秘辛,恐怕是理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