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循摇摇头:“心意我领了,但是不必再自取其辱了,圣上肯留我一条性命,已经是格外顾念旧情了。
若再执意不识抬举,那就要祸及子孙了。
接下来,朝局恐怕会更加动荡,千之,你也要如履薄冰了。”
王文点点头。
阁臣们回到内阁值房,开始研究经筵的内容。
经筵的内容,可不是讲四书五经、孔孟程朱。
经筵的重要性在于,这是皇帝和大臣们借讲书为由,对朝政方方面面进行探讨的场合。
以前经筵才是君臣固定的议政形式,而传统大朝会,纯粹就是用来浪费大家时间的。
虽然当今圣上喜欢开小朝会,但经筵依旧有意义。
按照潜规则,应由皇帝指定的侍讲十人中官阶、资历最高的大臣作为主讲。
但是王文选择了谦让,把机会给到了徐有贞。
因为出头鸟不好当,王文已经锁定了首辅之位,便不想冲得那样靠前了。
却说时近中午,朱祁钰带着宠妃们来到青云阁中静候。
年富在小太监的引领下,进入了甘泉宫,一路缓缓而行,朝青云阁而来。
走到观心亭,年富停了下来,驻足远望万寿山和昆明湖。粉荷碧叶连天,山水如诗如画,好风景,让人只看一眼,就想在这里坐着不动了。
再看一眼匾额上的‘观心亭’三字,年富好奇地问道:“观心亭,观景以修心,这名字取得好,但这字怎么不像男人写的?”
小太监笑道:“每个第一次到这里的人都这么问,这处亭台水榭是我们玉妃娘娘设计的,这匾额上的‘观心亭’三字则是我们香妃娘娘亲手题的。
两位娘娘长得一模一样,现就在青云阁中。一会您就看两位娘娘的手腕,戴碧玉镯的是玉妃娘娘,戴红玉镯的是香妃娘娘。”
年富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两位娘娘,真是久仰久仰,难怪心思如此灵巧呢。”
年富故意慢慢溜达了一圈,见微知著,也大概明白了皇帝的心性与喜好。
来到阁中,年富行过大礼,朱祁钰笑道:“年爱卿,久仰久仰,早知你刚正不阿、清廉为公,今日得见,我心甚慰。”
年富回道:“圣上厚爱,微臣受宠若惊,不过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而已,不敢当圣上如此赞誉。”
朱祁钰闻言苦笑道:“说起来容易,但能做到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的,少之又少。”
两人客套一番之后,便进入了正题。
朱祁钰率先说道:“我即将否定元朝正统了,爱卿如何看?”
“否定元朝正统?”
年富吃了一惊,想不到皇帝竟然从这里作为切入点。
朱祁钰解释道:“否定大元为中华正统王朝,否定太祖的殿兴有福之说。”
飞快地思索了一下,年富便回道:“家曾祖父确曾仕元,还受封万户侯,统兵驻守滁阳,后死于义军之手。
但微臣坚决支持圣上否定大元为中华正统王朝,中原本就是汉人的天下。
臣以为应该按宋朝定下的规则,只有汉人占据中原,才算正统。胡人即使占据中原,也依旧是蛮夷。”
朱祁钰点点头,心中暗暗发虚:我说怎么总觉得哪里不对呢,现在才想到,后世大名鼎鼎的年羹尧就出自年富的家族。
大元时做高官,大清时也做高官,原来这一家人是惯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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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1章 南北海禁同时放开 各执一方君臣
朱祁钰转念一想,算了吧,只要年富才德兼备,能把活干好就够了。
什么事情都研究的那么明白,这皇帝就没法当了。
于是朱祁钰话风一转:“京师保卫战期间,年爱卿在河南督运粮饷,应援京师,从无延误,朕心甚慰。
爱卿可知朕此次召你进京述职,所为何事?”
年富摇摇头:“微臣不知。”
“朕要开放海禁,重启西洋贸易。”
饶是年富素来行事刚正,得罪过不少权贵,但听到这话,还是猛地一惊。
开放海禁可是天大的事情,重启西洋贸易更不是随便说着玩的。
朱祁钰见状笑道:“年爱卿不必惊慌,此事朕早就深思熟虑过了,而且朝中重臣都已表态支持。
不支持的,要么已经死了,要么被我赶走了。
朕现在需要一批能真正为国为民、不避权贵、不避艰险的能臣。
像那种名头很响、名声很大,却其实难副的名臣,朕不想再侍候了。”
年富脑筋转的飞快,被皇帝赶走的重臣,不过就是王直、王翱、于谦。
这么一看,皇帝还真是仁善。
一朝天子一朝臣,这是自古以来的金科玉律。
皇帝登基三年,一共才赶走了三位重臣,其中两位依旧保留了尚书之位,已经算是非常收敛了。
不等年富说话,朱祁钰便解释道:“你的老上司,于谦,巡抚山西十九年,又是百姓爱戴,又是官绅拥护,又是藩王赞誉,搞得好像天下第一巡抚似的。
结果呢,也先领着数万骑兵潜入山西,设伏、设伏、再设伏,连续伏击成功了三次,覆灭我大明精锐近二十万。
几万骑兵啊,伏来伏去,山西的守军就是死活发现不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也先是白起韩信转世复生了呢。
我真就不懂了,整饬兵备不在巡抚的职责范围之内吗?是我对巡抚的职责有什么误解吗?”
年富只得硬着头皮回道:“一省巡抚管一省三司,本省都司、布政使司、按察使司都是要直接听命于本省巡抚的。臣做河南右布政使时,也是要听命于当时的巡抚于谦的。”
朱祁钰点点头,继续说道:“还有更离谱的,王翱以右都御史,提督辽东军务,名声那叫一个大。
又是治军严谨,又是清正爱民,结果呢,土木堡之变前后,脱脱不带着偏师唰地一下就冲进了辽东腹地,王翱率领的数万边军精锐一触即溃,躲在广宁城中坚守不出,任由脱脱不四处劫掠,掳走了数万军民。
最后还是朕厚着老脸,亲自与脱脱不交涉,才把那些被掳走的军民要了回来。
王翱领着数万大军,楞是跟只王八一样,缩在广宁城中一动不动。
他也就只比杨洪强那么微不足道的一点点,简直就是笑死个活人。
杨洪要做节度使,我已经将其凌迟了。于谦、王翱我看在他们是文臣、品行还算不错的份上,给了面子,没有理会他们。
这些话朕一直都是放在心里边,从来没有当众说过他们。
今天是第一次,朕肯跟爱卿说心里话,是因为闽浙总督干系重大,海禁一开,倭寇必兴。
朕不想再看到一个声势大的吓人,但是一打仗就露馅的名臣了。
朕要的,是一个能够独当一面的国之栋梁。”
年富闻言,既惊又喜。
惊的是,原来皇帝是如此看待于谦、王翱等人的,这倒是自己在地方任上从来没听说过的。
喜的是皇帝真的要力求务实,清算宣庙在大明边疆的赌气活稀泥国策了。
其实年富久在地方,心中明白,这些事情也不能全怪到于谦和王翱的头上。
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宣宗就是以废弛兵备、放任自流为美,那下面的大臣自然也懒得去关心武备。
毕竟你武备搞得再好,把防线修得再精妙,把警戒搞的再严密,皇帝既不会因此夸奖你,也不会因此给你升官,弄不好还要嫌你多事。
所以大臣们自然也就只能投其所好,光顾着搞什么所谓的民生了。
这一点年富就更清楚了,虽然宣德朝天天把休养生息挂在嘴边,但是从宣庙、到三杨,也没有制定明确的路线和目标。
是有计划地兴修水利、开垦荒田?是有规划地改革盐政、疏通漕运?是兢兢业业地开源节流、充盈国库?还是目光长远地经营贸易、改革商税?
没有,都没有,宣德朝的君臣根本就没有考虑这些,所谓休养生息就是全靠地方官吏各自为政,想一出是一出。
责任心强的地方官,治治河,修修路,这就已经算是大大的良心了。
责任心不强的地方官,也就是随便糊弄糊弄混日子而已。
正统朝也没好到哪里去,恭让皇帝亲政前依旧是三杨当道,亲政后麓川之役、东南民变、土木堡之变,国家更是被搞得一塌糊涂。
所以对于年富这样真正有理想有抱负的官员来说,宣德、正统都不是好的选择,眼前的皇帝,虽然被朝野冠以荒诞不经之名,反而却值得期待一下。
但是皇帝的闽浙总督之说确实有些让人迷惑,按照正常的君臣召对流程,应该是大臣先展示才华、陈述构想,然后皇帝再决定给不给官职。
现在反过来了,皇帝先给出闽浙总督之位,然后再聊具体的施政思路,果然是有些荒诞不经,坊间传言,倒也不全是空穴来风。
年富心思百转,朱祁钰却在宠妃们的服侍下,悠哉悠哉地喝起了茶。
给了年富足够的思考时间之后,朱祁钰才继续问道:“爱卿,出任闽浙总督之外,你打算从何处入手?”
朱祁钰直接不问年富愿不愿意接这个差事了,因为刚开始年富就已经说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那还客气什么呢。
年富略一思索,然后反问道:“圣上打算给臣多大的权限?”
朱祁钰大手一挥:“福建和浙江的军政大权都给你了,而且两省之内任何事情,你都可以先执行,再奏报。
之前于谦提出要将京营改为十个团营。这个提议倒值得一试,不过不是在北京,而是在南京施行。
我将于谦的提议稍作更改,接下来一年,会将南京的上直亲卫、北京调去南京的上直亲卫,合并在一起,形成全新的上直二十四卫。
然后每两支上直卫,组成一支团营,一共是十二团营。
组建好之后,我会调六个团营给你指挥,再加上浙江、福建两省的地方军队,全都给你。
而且我不会瞎指挥,也不会让朝廷胡乱干预,你可以尽情施展。”
年富点点头,郑重地回道:“若要开放海禁,需要建立强大的水师;若要重启西洋贸易,需要重建至少和郑和下西洋同等规模的船队。
而且为了应对倭寇袭扰,还需要在沿海构筑浑然一体的城防。
这需要数不轻的人力、物力、财力。”
朱祁钰笑道:“钱你不用操心,大部分费,由朕的内帑出;朝廷出粮饷、工匠、军队。
贸易的利润,还有市舶司的税银,四成归朝廷使用,六成留在闽浙,作为源源不断的投资。
十年,二十年,五十年,朕等的起。
功成不必在我,即使一代人无法毕其全功,朕也要为后人打下坚实的基础。”
年富闻言,心中感慨万千,眼前这位是好皇帝啊,还肯费心使力地搞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这种善事。比只会给后人挖坑的宣庙强的都不知道哪里去了,真是子不类父、十二分不肖。
于是年富又问道:“圣上可是要收复交趾?微臣斗胆,敢问圣上打算何时用兵,可需要闽浙配合?”
朱祁钰摇摇头:“景泰四年开始用兵吧,之前的麓川之战、东南民变、瓦剌入侵,打的是山河破碎、百姓疲敝。
再怎么样,我也得咬着牙,让百姓休息三年。
从今年开始,我便会逐步向云南、广西调派军队、屯积粮草。
明年让大军在云南、广西一边休整、一边演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