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自己的五叔脸色阴晴不定,朱祁钰关切地问道:“宫人服侍皇叔可还用心?
前几天有几个奴婢在膳食上对皇太后多有怠慢,侄儿已经重重地处罚了他们。
宫人有什么不到之处,皇叔尽管跟侄儿说,这帮子既不忠君、也没有敬畏之心的狗奴才,姑息不得。”
朱瞻被这话呛的满面红涨,朱祁钰口中的‘狗奴才’一词虽不常见,但是个人都听得出来这是在骂人。
至于骂的是谁?谁是既不忠君,也没有敬畏之心的‘狗奴才’?
那还用问吗,这不就是指桑骂槐,指着和尚骂秃驴吗。
而且朱祁钰还对孙氏使用了‘皇太后’的称呼,这不就是逼着自己表态吗?
使劲咬了咬牙,朱瞻方才硬着头皮回道:“孙氏蛊惑先帝、阴谋盗子,戕害上圣皇后,其恶言恶行,人人痛恨,宫人怠慢宣庙戾妃,也是出于义愤,臣以为无可指摘。
圣上乃先帝与上圣皇后之嫡子,本可报复孙氏,如今却以德报怨,锦衣玉食地奉养宣庙戾妃,实乃千古仁善友爱之圣主。
至于臣身边的宫人,既受圣上指派前来服侍,岂有敢不遵圣旨,不怀敬畏的。
臣鬼迷心窍、干犯国法,本应处死,是圣上仁德,暂留性命,天恩若此,岂有再不知足的道理。”
朱祁钰转头看了一眼大臣们,然后才笑道:“都过去了,皇叔到底与宣庙是一奶同胞,侄儿岂有不顾念亲亲之谊的道理。
太祖立国之初,费巨大的人力、物力,营造了凤阳中都,侄儿想着没道理让中都就这样荒废掉,那样岂不是白白浪费了民力。
秦王等亲藩已受侄儿委托,前去督办中都修缮工程。侄儿想让皇叔在伤好之后也去监修中都,不知皇叔意下如何?”
朱瞻连忙回道:“圣上天恩,臣敢不从命。待伤势好转,臣便立即动身前往凤阳。”
朱祁钰点点头:“那便有劳皇叔了,皇叔好好休养吧,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吩咐下人。”
安抚好自己的嫡亲皇叔,朱祁钰带着大臣们出了崇质殿,一路游赏太液池的美景,溜达了小半个时辰,方才来到西苑西北角上的库房区域。
一路上大臣们心思各异,王文、何宜等皇帝心腹自然是波澜不惊,而薛、萧维祯、王一宁等人心里就有些打鼓了。
皇帝刚才并不是为了奚落原来的襄王,也不是为了逼襄王乐观其成,反而更多的目的,还是向大臣们展示自己的权威:你们看看,连原来最看不起我的襄王都老老实实俯首称臣,乖乖当他的乐成郡王了,你们又何必再继续抬杠呢。
宣庙戾妃阴谋盗子,连最顽固的朱瞻都承认了;当今圣上乃是宣庙嫡子,朱瞻也亲口承认了。
至此,与皇家血脉最近,也最顽固的宗亲已经彻底服软,以后恐怕再也没人公开捍卫恭让皇帝的正统地位了。
这样一来,朝廷重臣中即使还有心向恭让皇帝的,也要收敛起不该有的心思,至少不要再在嫡庶问题上公开触皇帝的霉头了。
否则,很容易就成为皇帝口中那既不忠君,也没有敬畏之心的‘狗奴才’了。
皇家至亲既不忠君,也无敬畏之心,还可以低头赔个罪,然后去凤阳中都衣食无忧地混日子。
但如果大臣也这样,皇帝可就没有这么多好脸色了。
朱祁钰倒没有不依不挠地继续纠缠这个问题,而是和王文、何宜等人说说笑笑地进入了承运库。
至于朱瞻,在兵变中受了重创,伤及了根本,最多在凤阳中都休养个三五年,也就差不多该去和先帝告状了。那时候先帝的逆子也应该已经把安南、旧港、麓川、建州、奴儿干全给打回来了。
想到这里,朱祁钰无奈地摇摇头,自己如此违背先帝弃地求和的心愿,还真是大逆不道。
一边考虑着如何烧香忏悔,才能取得宣庙的原谅,一边走入承运库中,朱祁钰忽听得身边大臣们齐声惊呼起来,倒被吓了一跳。
朱祁钰拉住王文好奇地问道:“好好的,你们叫什么?”
王文一脸兴奋地回道:“圣上,您看看,整整一库的金银,全都堆满了啊。”
朱祁钰闻言,四下环顾,好家伙,承运库本来是存放黄白生绢的,如今被户部占用,堆满了金银。
这金银还没来得及包起来,有金锭、银锭,也有散碎银两,还有各种金器、银器,就这样一股脑堆满了一排排的货架。
朱祁钰只得扭头去找户部尚书沈翼。
沈翼连忙上前回道:“圣上,之前参与兵变的勋贵、武将、文臣太多了,抄家抄到户部库房盛不下,臣就先堆到内库来了。
这里面还有一部分是当年从瓦剌掠来的金银,臣将其全部集中存放在了承运库。
这些金银如何处置,还请圣上示下。”
朱祁钰回道:“交给工部熔了铸币,一部分用来应付明年的免税减税,一部分充作军费。
打下安南之后,也要给安南免税,还要大力建设安南以收民心,这也是一大笔钱。
咱们两京十三省到处遭灾,不是洪水,就是民变,只能该免税的免税,该减税的减税。
不免税不行,不减税也不行,不然要是哪个省弄出个百万流民来,史笔如铁,咱们君臣都是要被绑上耻辱柱的。”
第506章 皇帝舍财大出内帑 重下西洋不求
沈翼立即信心满满地保证道:“户部积累的钱粮,除去今明两年的常规销,应付减税免税,以及一场大战,还是没有问题的。
但是算上建设水师,打造海船,开放海禁,重启西洋贸易的话,户部还是有些吃不消。”
朱祁钰微微一笑,不就是要我当众表态出钱吗,沈翼你个铁公鸡。
不过我喜欢,户部尚书就应该是扣扣搜搜的,真要是弄个大手大脚钱的户部尚书来,反而就吓人了。
于是朱祁钰承诺道:“景泰朝前三年,是最艰苦最难熬的三年。钱的事情,全集中在这段时间了。
而改革的收益,一时半会又看不到。
就委屈众位爱卿和我一起吃几年苦吧,至于建设水师,打造船队的费,内帑来承担。
等西洋贸易赚了钱,我一个子都不要,利润全部归朝廷。”
众人闻言,齐齐跪地高呼天子圣明。
朱祁钰笑着点点头,用将来付出上千万两白银的承诺,换回了一句天子圣明。
好在此时此刻,大臣们口中的天子圣明都是发自真心的,自己内帑重启西洋贸易,所得的利润却尽归朝廷,这样的傻皇帝可是打着灯笼都难找。
大臣们好容易碰上一个,必须得好好珍惜才是。
看完承运库,朱祁钰又带着大臣们转了转赃罚库、广盈库,然后才来到了戊字库。
戊字库存放的刀枪、弓箭、盔甲等兵器。
大臣们对兵器兴趣不大,草草看了一遍。朱祁钰转了一圈,便向管库太监问道:“这都是普通兵器,戊字库里有没有存放什么神兵利器?”
朱祁钰只是随口一问,不料小太监却回道:“启禀皇爷,里边还隔断出了一间小库房,专门存放能工巧匠打造的利器。
其中尤以名剑为多,那些剑虽然削铁如泥,但却不适合用在战场拼杀,所以都存在库中,偶尔被拿来赏人。”
朱祁钰点点头:“前面带路,我去看一看,挑一两把好的赏人。”
小太监连忙屁颠颠地在前面引路,将众人领入库房之中。
朱祁钰在小太监的介绍下,一把剑一把剑地细看。
小太监好容易得到这千载难逢的机会,自然是使出浑身解数极力卖弄,甚至还表演起了吹毛断发。
朱祁钰倒也不好拂了小太监一片心意,足足盘桓了大半个时辰。
大臣们也搞不懂皇帝在想什么,看几把剑过过瘾也就算了,何必没完没了,摆出个要把所有剑都看一遍的架式来呢。
而朱祁钰倒是越来越佩服身边的小太监了,不过就是个看守库房的小内官,能把这些宝剑的来历讲的头头是道,足见是下了一番苦功的。
于是朱祁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是谁的名下?”
小太监回道:“奴婢阎礼,是在第一次麓川之役中,受家人牵累,被阉割了送进宫来的。
那时候麓川叛逆十分招人憎恨,所以没有任何人肯将奴婢收在名下,奴婢便被派在戊字库看了十年库房。
这次兵变,内廷受到大清洗,奴婢因为无门无派,反倒因祸得福,不仅没受到牵连,反而升为了主管戊字库的小内官。”
朱祁钰点点头,又问道:“再过两三年,麓川也会变成大明的直属领土,到时候你想不想返回家乡?
今天你给朕讲了这么多,朕可以赏你自由,让你回乡。”
阎礼跪下回道:“谢皇爷天恩,但是奴婢家人尽没,已经无乡可回了。再说奴婢也没有一技之长,出了皇城,阉人也处处不受待见,就更没有活路了。”
朱祁钰点点头,又命阎礼继续给自己介绍库中宝剑。
又过了两刻钟,大臣们等的都不耐烦的时候,朱祁钰终于尽兴,结束了赏剑。
朱祁钰故意耗时间,就是想卡着点儿去慈庆宫探视太子。
等太子吃过晚饭,自己再过去,说几句话便走。这样走个过程就可以了,省得没完没了地唠叨。
就在朱祁钰转身走出几步之时,忽然眼神瞥过角落中的一方玉质剑匣,剑匣正面刻着四个字:秋水光澄。
朱祁钰心中一喜,真是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阎礼极有眼力劲儿,本来皇爷没有挑到称心如意的宝剑,自己心中正七上八下,懊恼不已呢。不想天可怜见,在最后一刻,终于有宝剑入了皇爷法眼。
阎礼连忙过去捧起剑匣,置于案上。
朱祁钰小心翼翼打开剑匣,只见其中是一对宝剑。
朱祁钰握住秋水剑,缓缓拔出,然后面对着吹毛断发、寒气逼人的三尽青锋,陷入了沉思。
根据传说,陪伴大明天子走到最后的,就是这两把剑。
北京城破那日,崇祯就是提着这把剑,砍杀了公主妃嫔,然后再去吊死煤山的。
在今天见到了努尔哈赤的五世祖董山之后,朱祁钰总是忍不住地感慨万千。
沉吟良久,朱祁钰向何宜问道:“行义,我记得秋水、光澄的剑名是有说法的,白居易那首诗是什么来着?”
何宜回道:“是《李都尉古剑》:
古剑寒黯黯,铸来几千秋。
白光纳日月,紫气排斗牛。
有客借一观,爱之不敢求。
湛然玉匣中,秋水澄不流。
至宝有本性,精刚无与俦。
可使寸寸折,不能绕指柔。
愿快直士心,将断佞臣头。
不愿报小怨,夜半刺私仇。
劝君慎所用,无作神兵羞。”
朱祁钰点点头:“可使寸寸折,不能绕指柔。愿快直士心,将断佞臣头。白居易吟的好诗,解气。
以后我就用这把剑指点江山,替子孙后代扫平辽东、灭亡鞑虏。”
大臣们不明所以,只能跟着喊天子圣明。虽然不知道皇帝心里又在想些什么奇谋妙计,但高喊天子圣明总是不会出错的。
朱祁钰对何宜笑道:“行义,你替我把剑匣和光澄剑带回家去,交给甘泉宫总管金兴就可以了。
然后你就回去陪徐婉吧,不然她又该骂我了。”
何宜会心一笑,捧着剑匣告退了。
朱祁钰又对阎礼吩咐道:“你替朕寻宝有功,就认在黄七名下,跟在朕身边侍驾吧。黄七你平日里多提携提携阎礼。”
阎礼闻言差点激动得晕过去,连忙跪地谢恩。
朱祁钰笑道:“罢了,以后好好当差,朕不会亏待你的。”
阎礼又重重磕了三个头,然后又给黄七磕了一个,并改口叫起了干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