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钰闻言,咬牙切齿地称赞道:“好好好,我的好大儿可真孝顺,真会给我找脏活累活干,把这些得罪死人不偿命的差事都给我安排得明明白白的。”
“爹爹不要每日都这么严肃,活泼一点嘛。”
听到这话,朱祁钰诉起了大苦:“哎,其实吧,我并不是个严肃的人,我本来也是很活泼很可爱的。
只不过登基以来,各种军政事务太让人压抑了。你祖父,英明神武的宣庙大皇帝,给我和你大伯留下的那是什么烂摊子。
哎呀,擦不完的屁股啊。你大伯直接被坑完蛋了,我是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每天醒来,一睁眼,就是数不尽的心事。你那最小的两位小娘,还特别勤劳,一大早就把奏本堆到软榻的茶几上了。
我从被窝里一睁开眼,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大堆奏本、军报,我都有心理阴影了。
整个帝国,到处都是问题,你让我怎么活泼。”
朱文芳深表同情,出言安慰道:“要不正月十五之前,爹爹就歇了吧。反正北方天寒地冻的,也没什么大事,我替爹爹看管两个月。”
朱祁钰摇摇头:“那不对,你的孝心我领了,但我总感觉最近不会平静的。不要以为天寒地冻,人们就会老老实实待着。
我总预感,北方的鞑靼和瓦剌要出大事。”
“大事?什么大事?大冬天的,鞑靼和瓦剌部有能力调动大军作战?”
朱祁钰摇摇头:“看看吧,也许是我多心了。”
……
转眼到了冬至这天,朱祁钰极为罕见地赐宴群臣。
青云殿中,在京的藩王、勋贵、重臣齐聚一堂,其乐融融。
不管暗中有何矛盾,但是在这重大场合,所有人都维持着应有的体面。
以前有内忧有外患,大家还算比较团结。在朱祁镇、朱见深的正统地位没被彻底废除之前,朱祁钰一系的亲信们是没有心情搞内斗的。
没内斗的情况下,应对内外局势都很吃力,这要是再搞搞内斗,弄不好船沉了,大家一起淹死吧。
如今呢,整个青云殿中,没有一个人是忠于朱瞻基、朱祁镇、朱见深这一脉的。
朝鲜、日本、安南、缅甸、暹罗、乌斯藏等地也全都打下来了,瓦剌和鞑靼也被压制得默默无闻、不敢犯边。
此时不争权夺利、瓜分胜利果实,更待何时。
朱祁钰高居御座,将众人细微神态尽收眼底,虽心知肚明,但也并不在意。
酒过三巡,讲了一大段总结陈词之后,君臣之间就随意了一些。
朱祁钰向平原王黎思诚问道:“平原王,征讨朝鲜、日本,你都有随军参赞。如今战事已定,这一路走来,你有何感想?”
黎思诚原是安南国王黎浚的弟弟,安南被灭之后,黎思诚被朱祁钰派去跟随大军灭朝鲜、日本。
让亡国贵族再去随从明军灭他人之国,怎么说呢,有点指着和尚骂秃驴的意思了。至少黎思诚是这么理解的,以为皇帝在敲打自己,以此震慑原来的安南王室。
这就拧巴了,朱祁钰实际是想重用黎思诚,树立一个皇帝善待亡国贵族的标杆。
不管怎样,皇帝发问了,就不能不答。黎思诚起身离座,深深一躬,然后答道:“启禀圣上,以微臣耳闻目睹,明军所到之处,秋毫无犯,军纪严整,真王师也。
朝鲜、日本两国百姓,久受压榨盘剥,如今并入大明,受朝廷直接管辖,真如久旱逢甘霖。百姓得沐圣上天恩,实乃天大幸事。”
朱祁钰心中暗笑,这位平原王年仅十六,就已经把马屁拍得如此纯熟了。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微微一笑,朱祁钰继续问道:“打江山易,坐江山难,如何保境安民,使朝鲜、日本尽快融入大明,爱卿有何建议?”
听到这个问题,黎思诚倒不讲假大空的套话了:“启禀圣上,微臣管中窥豹,得一浅见。”
“爱卿请讲。”
“微臣以为,朝廷应该制定、颁布一套通用法典。对刑律、诉讼、民事、婚姻等涉及百姓生活的方方面面做出统一规定。
大明本来的两京一十三省,还有新近纳入的朝鲜、日本、安南、缅甸、暹罗、占城等地全部依据同一套法典行事。
这样,既可以让百姓明是非,依法度,也可以让九州万方趋于大同。”
朱祁钰点点头,这不就是秦始皇的书同文,车同轨嘛。只不过秦始皇同化的是传统的中国,而如今要同化的,是方圆超过万里的新大明帝国。
黎思诚的意思是这样,但在表达上,他不敢提秦始皇。
在如今这个时代,劝皇帝学秦始皇,或者说皇帝像秦始皇,那都属于对皇帝的人身攻击,后果是很严重的。
但天下大同这个意思是对的,朱祁钰点点头,深表赞许:“我之前,已经命刑部主持制定《民法典》了。
但是这个比较复杂,到现在还没有完成。
这样吧,由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共同主导,集中全力,明年一定要将其完成。平原王也去参与吧。
众爱卿以为这部法典该如何命名?”
王文闻言答道:“微臣以为,就叫《大明法典》最为恰当。”
第746章 摒弃大诰君臣妥协 释放质子回归
王文作为内阁首辅、刑部尚书兼都察院左都御史,对皇帝的支持非常积极。
这还在朱祁钰的预期之内,但有了王文带头,文武大臣纷纷踊跃支持,这倒是让人有点惊讶。
大明立国之初,太祖就已经先后发布了《大明律》、《大诰》、《大诰续编》、《大诰三编》、《大诰武臣》、《教民榜文》。
按照朱祁钰事前的预期,多数大臣应该是主张以《大明律》作为刑法依据才是。最多是君臣之间一番拉扯之下,达成妥协,对《大明律》进行一定的修改完善。
现在是所有人都支持王文、黎思诚的提议,要编制具有景泰朝风格的《大明法典》,好怪异啊。
朱祁钰暗暗飞快思索了一番,多少有点理解了:太祖制定的《大诰》和《教民榜文》,到现在早已经被荒废了。
而文武百官都害怕我把《大诰》、《教民榜文》重新翻出来。《大诰》中的部分刑罚,可比《大明律》要严酷多了。
《大诰》中的刑法有族诛、凌迟、枭首、刖足、斩趾、去膝、阉割、断手、剁指、挑筋等等。
其残酷程度,太祖自观之,毫发为之竦然。即便如此,太祖还是要将严刑峻法施之于天下臣民。
所以如果谁敢在这时候刺激皇帝,导致《大诰》重现于景泰朝,必然会被其他大臣活活咬死的。
大臣们心里明白,一旦自己反对制定《大明法典》,阻了当今的名垂青史之路,那皇帝很可能会破罐子破摔。
这又回到原来的道理了:如果大家不同意皇帝开一扇窗,那皇帝恼了,很可能直接把屋顶掀掉。
两权相害取其轻,还是同意皇帝开扇窗户吧。
见自己一呼百应,朱祁钰还是有点小欣喜的,但却想不到,自己捅了马蜂窝,会因此头疼个大半年,这是后话。
因为今天是在赐宴,也不便详谈政务,于是朱祁钰又环视众人,看有没有新的话题。
再次出乎预料,鞑靼大汗脱脱不的幼子马儿古儿吉思站了出来,深深地躬身施礼:
“启奏圣上,臣想回去探亲,还望圣上允准。”
朱祁钰闻言一愣,这家伙才十岁,从小就被脱脱不送来北京,既是学习,也是充当质子。
如今他提出回去探亲,显然是脱脱不派人送来消息,准备做大事了。
略一思索之后,朱祁钰出于对这位质子负责的态度,劝了一句:“如今北方时局不稳,我劝你暂时不要回去,过两年再说。”
马儿古儿吉思闻言,面露难色。
朱祁钰笑道:“你若执意要走,随时可以离开,我也不会强留。我只是提醒你一下,北边并不安全。”
马儿古儿吉思再躬身一礼:“多谢圣上关怀,但微臣离家多年,还是想回去看看父母双亲。”
朱祁钰点点头:“那鸿胪寺派人护送小王子出关去吧。”
见马儿古儿吉思的要求得到了皇帝许可,瓦剌大汗阿剌的幼孙也站出来,提出回家探亲。朱祁钰也没多问,便点头许可了。
文武百官闻言,都欲言又止,鞑靼、瓦剌部的人质,就这样放走了?
百官不理解皇帝的心情,即使双方开战,朱祁钰也不会拿人质要挟敌人,更不会杀害人质。
天子有天子的行事之道,像撕票、诱杀这种事情,那是万万不能做的。
反面例子,比如历史上的成化帝朱见深,为了犁庭扫穴,在建州左卫都督董山朝贡归途,设计把他杀害于广宁。
朱祁钰不是很认同这个做法,觉得董山该死,可以出动大军,堂堂正正杀了他。
人家来朝贡了,还设计把他杀了,这就有点下作了。
两国交战还不斩来使呢,何况当时并没有正式宣战。
开了这个坏头,后面几代大明君臣有样学样,竟然习惯成自然了。
所以朱祁钰虽然不认同满清,但却承认努尔哈赤起兵是有一定的道义基础的。
努尔哈赤的五世祖董山、祖父觉昌安、父亲塔克世都是莫名其妙被明军以不光彩手段弄死的。这都成累世之仇了,还不许人家反抗反抗啊。
朱祁钰作为方圆万里内唯一的皇帝,此时国力已经碾压周边任何国家和部落了。这时候就要堂堂正正,以王师诛无道。投机取巧有损天子威仪,也着实没有必要。
朱祁钰坐在那里想东想西,受马儿古儿吉思成功获准回乡的鼓舞,室町郡王足利义政也站了出来,请求仍旧住在日本京都。
绝大部分归降大明的王室贵胄,要么想留在故土,要么想待在北京。
琼州府此时尚属蛮荒之地,没人想被发配过去。
前朝鲜国王李弘,就是给了个右佥都御史兼中书舍人的虚职,留在北京观政议政。
允不允许足利义政留在故土,朱祁钰一时也拿不定主意。如今无上权威在手,一句话就能决定别人的命运,更是需要谨言慎行了。
见皇帝犹疑不定,足利义政给出了更多保证:“圣上,回到故土之后,臣愿意助朝廷安抚日本的权贵、百姓,同时,臣的妻子也可以留在北京。”
足利义政从高高在上的统治者,变成了臣下,一时还不能适应,讲话也颇为生硬。
朱祁钰不以为意,笑呵呵地回道:“既然爱卿愿意为国效力,那就回去吧。至于你的王妃,也可以带走。
我又不是昏君,留你的王妃在这里做什么。”
接下来,工部侍郎翁世资站出来请示:“圣上,如今府库充盈、国力强盛,要不要重修奉天殿?
咱大明万邦来朝,奉天殿却烧成了白地,一直空在那里,也着实有损国威。”
朱祁钰环顾百官,百官都站起来表态,请求重修奉天殿。
如今紫禁城确实需要一个大殿,不然让这些朝鲜、日本、安南的降臣看了是怎么回事呢,知道的说皇帝节俭,不知道的还以为大明穷得修不起宫殿呢。
朱祁钰又看向朱文芳:“太子,修不修你自己决定吧,反正我是再也不会去紫禁城了。”
第747章 正式确认退位之期 蒙元诸部聚会
众人闻言一惊,什么叫再也不会去紫禁城了?以前皇帝虽然懒散不拘礼法,但好歹没有公开说出口。
现在好了,当着满朝文武,皇帝非常肯定地说自己再也不去紫禁城了。那是不是紧挨着紫禁城的社稷坛和太庙也不去了?
大臣们可不可以理解为,以后凡是涉及礼仪之事,皇帝统统不露面了?
朱祁钰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笑着解释道:“当了八年皇帝,我累了,太心累了。我打算让太子在十二岁时,正式开始监国。
最多再干十五年,我就退位了,这皇帝我是真不想当了。”
这真是语出惊人,所有大臣都跪了下来,苦苦相劝。
虽然大臣们未必不想换个年轻一些、威望低点的皇帝上来,但场面得做足了,都得表现出极力反对皇帝退位的态度来。
朱祁钰摆摆手,出言止住众人:“好了好了,太子是我的嫡长子,也是毫无争议的下任皇帝。
这皇位早晚由他来坐,晚坐早坐都一样。以后众爱卿要实心用事,好好辅佐太子。要想开创盛世,需要两三代人努力才行,卿等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