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将军,”扶苏目光闪动,“尔可信神仙?”
“不信!”蒙恬毫不犹豫地摇摇头。他若是相信,根本就无需纠结那名异人身份。
“既然不信,”扶苏意味深长,“那又何言异人,且是一个有丹炉之异人?”
“有丹炉之异人”几个字,扶苏特意加重了读音,意思很明显。
有丹炉便是方士,而方士口称自己炼的乃是仙丹。
然既然仙根本就不存在,方士们的仙丹从何而来?他们所言,得仙人所授之法,岂不是尽皆为谎言?
“不是仙人,或者是天人亦说不定。”蒙恬同样皱着眉头。
他自然理解扶苏的意思,然而他自己亦不知道此问题的答案。
“天人?”扶苏却笑了。
一半是因为愤怒,一半乃是因为觉得好笑。
仙人与天人听起来似乎差不多,天下人也大多将其混同,实际上其中有细微区别。
仙人者,方士之所求也,源自楚之巫,乃是上古楚人对日月天地,山川河流等物之敬畏,言其有灵,不食不死。
天人者,道家之所欲。自老庄始,天下乃有道家,言万物有其理,辨其物,明其理,自然知其道。
扶苏自幼好读书,对各学派之文献皆有涉猎,自然知二者区别。然而,他更知道,二者的区别更多只是在流派和名头上而已。
方士谓山川大泽有灵,便于山川大泽中炼丹,以求夺山川大泽灵气为己用,让自己亦长生不老。
而道家认为山川大泽之所以长存,乃是因为其有长存之道,若是自己弄清楚这个道,自然就能够像山川大泽一般,万世不移。
归根结底,都是为了长生!
且值百家争鸣之世,各学派都是各取所长,完善其学说。像道家和方士此等理论相近的,早就已经一通互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上将军,”他微微正色,“天人仙人,本就一体。”
“吾等此次南行,本就不以学派身份为罪,而是观其所行辨之。”
他认真地开口:“有方士之行为,便是方士,不论他是道家,是仙家,抑或是儒家法家!”
蒙恬神情微动,他认真地拱了拱手:“吾今日知公子之仁道也!”
他是心悦诚服地向公子扶苏行礼,这年头书籍极少,有资格能够学习知识的人亦少。因此世人对知识极为尊崇,还保留着朝闻道夕可死的狂热和淳朴。
即使蒙恬出身九卿世家,亦不可免俗。
他深知,大秦乃是行法家,而法家者,坚信人性本恶,需以严刑峻法迫其向善。
意思是,不管是谁,生下来就是一个罪犯,是国法使其不得不当个良民。若是父祖是刑徒,那生下来的儿子必是大恶之徒,需从重从严处置。
如普通人若是弃灰于道,此必不是因为懒惰,而是因为对始皇帝陛下“草木灰皆需入田以肥”的诏令不满,需要斩杀掉。
若是刑徒之子做了此事,那更是反迹已露,全家连坐,皆斩之。
按照后世的说法,叫做上纲上线。
而公子扶苏之仁,却是只论其行,不诛其心。弃灰于道,便追究弃灰于道的责任,无需斩杀,更无需坐全家,打一顿算了。
公子扶苏面露笑意,他虽然为始皇帝之长子,然而此时刚刚弱冠,能够得到大秦战神蒙恬的称赞,显然也是极难得的事。
他同样拱手,准备谦虚一二,不料蒙恬的手飞快地放下。
“公子,”蒙恬认真地开口,“既然公子有仁,却不知公子之仁,可予楚人乎?”
公子扶苏的笑意僵在脸上,他愕然地开口:“上将军何意?”
“不瞒公子,吾此时已陷两难之地。”
蒙恬老实地说道:“昨日上云梦山前,吾下令,若山中有神仙,吾便以上将军之尊顿首拜之。若无,吾便斩尽云梦县楚人。”
“然山上异人颇有神异,使吾踌躇。”
“吾若认其为神仙,吾便违始皇帝之三杀令。不认,则两千楚人将要屠尽。”
他再度恭敬拱手:“公子乃始皇帝长子,又有任名,请教之!”
扶苏吐了一口老血。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蒙恬,心中有泪奔流。
别看上将军说得漂亮,但是扶苏亦不是傻瓜。
他瞬间就听出,上将军,这是准备让自己背黑锅的意思!
他此时只想怒吼一声。
上将军!
尔为何坑我!
第16章 不作死就不会死!
扶苏此时真的有种想流泪的冲动。
他看着蒙恬那张不苟言笑,方方正正的黑脸,恨不得一巴掌抡上去。
上将军!
像尔这种浓眉大眼的……
亦会玩套路耶?
天理何在啊!
想我扶苏素有仁名,怜天下之人疾苦。始皇帝于咸阳周边大索方士,三日杀九千。
而吾奉命出咸阳入南郡搜捕方士,月余乃得几百,乡野称颂以贤。
贤名背后,是不知多少夜的不眠,细细甄别,多番闻讯。
虽明知道始皇帝对此不满,但求心安。
万万没想到,自己老老实实在江陵安坐,隔空居然飞过来一个云梦县的锅!
眼看,就要严严实实扣在自己头上!
他死死地瞪着蒙恬,胸中气血翻涌。
无缘无故,你为何要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出此语?
是真神仙,你以上将军之尊顿首以拜……
尔将始皇帝置于何处?
而且,如果是假神仙,你便将云梦县上下两千余人一体斩绝……
我求求你了,你带兵去砍了吧!
尔是上将军,杀区区两千人,岂不是如同宰鸡?
为何一定要问我?
扶苏深知,始皇帝疑心甚重,哪怕是自己这个亲儿子身边,也未尝没有始皇帝之耳目!
倘若自己确实不知道此事还好,不论蒙恬如何处置,都与自己无关。
然而,现在蒙恬已经当面向自己说了此事,那么无论蒙恬是放是杀……
都会被始皇帝视为是自己的授意!
而且,自己真的能够坐视蒙恬率兵直接将云梦县乡民一体斩绝吗?
那可是两千余人!
“上将军,”扶苏好不容易才按捺下心头的郁闷,他诚恳地开口,“此等大事,吾亦不可决也。尔或可上书始皇帝,由始皇帝圣裁!”
你要作死,自己去作死吧,不要牵连我!
“公子,某乃始皇帝犬马,家奴一般之人,怎敢上书污始皇帝之目?若是不慎触怒,某与楚人,乃至三千大军皆休!”
蒙恬的黑脸上上将军的杀气已经彻底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宛如老农一般的憨厚。
“若要上书,亦请公子上书,切勿推辞!”
扶苏忍无可忍,眼角情不自禁地滚下一滴泪。
原来这厮也知道始皇帝会生气,会杀人,杀人时还喜欢将所有牵涉之人一体斩绝!
早知如此,你为何要做这件事呢?
而且,刚才还在吾吾吾,一副有身份的大贵族嘴脸。
突然一下变成以某自称的奴隶了。
上将军,你真是变得一手好脸!
你这是,赖上我了呀!
……
哭归哭,扶苏亦知,此事自己已经躲不过去!
他举袖优雅地拭去自己眼角那滴不小心流出的眼泪,同时将心中那些村骂尽数收起,重归公子之端庄。
他不得不承认,蒙恬说得甚是有理。
不避讳地说,始皇帝多疑,且好杀!
若有不顺意之事,轻描淡写之间,把涉事之人全砍了乃是常事!
否则也不至于三日杀九千!
而自己身为始皇帝之长子,尽管,始皇帝平日似乎不太亲近自己,但是应该也不至于直接把自己砍了吧?
应该,不会吧?
“上将军,尔为何认定此人非方士,而是,异人?”他斟酌着开口。
蒙恬见自己计策得售,脸上露出一丝感激的神色。
他虽然是统兵大将,上将军,然而,同时他还是内史九卿!
身为大秦九卿之一,公侯世家,又怎么会是那等毫无头脑之货色?
基本的政治嗅觉肯定有!
他并不是傻子,当然知道以自己的身份,贸然向始皇帝上书,必然会引得始皇帝大怒!
始皇帝多疑天下皆知,痛恨违逆,尤其是此时刚刚被方士欺瞒,满腔怒火的时候!
说不定真会下令,直接把自己连带着三千大军全部斩了!
至于楚人死不死,那都已然是旁支末节。
为今之计,唯有把公子扶苏拉下水。
公子扶苏确实不得始皇帝喜爱,否则也不会刚刚加冠,就被丢到漠南和蒙恬一起吃沙子,数年都不召回咸阳。
然而,再怎么不喜爱,他亦是始皇帝之长子,大秦之储君!
蒙恬歉意地看了扶苏一眼,认真地开口:“他能号令群鸟群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