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率领一干老朽以及稚子祈雨,已然是少端唯一能做的事!
他陡然发出一声大吼:“献舞!”
二十余幼童瑟缩地走了出来,他们脸上此时都戴上了一个树皮面具,看起来有几分狰狞,又有几分可爱。
“铛”地一声暗哑响声,却是有一名乡老敲响了手中一个小小的青铜钟,而场上的幼童也开始在乡老的指挥下,围着祭台,开始做各种小儿蒙昧之状。
按照礼法,祈雨需有黄钟,奏大吕。然而琅琊县穷弊,在场更无一人有资格动用此等礼器,只能以铜钟替代之。
而幼童们,此时正是在扮演山鬼,此乃是所谓的傩舞。傩舞乃是起源于华夏共祖黄帝战蚩尤之事,乃是周朝国礼。
周天子每年都要行傩舞之祭,调理四时阴阳,以求寒暑相宜,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人畜平安,国富民生。如此,遂成祈雨之成例。
稚子们不知忧愁,一开始尚有几分瑟瑟,害怕彼此脸上之山鬼面具。然而片刻之后,童心渐起,开始嬉戏打闹,一片天真烂漫,甚有山鬼之意。
然而此时却无人欣赏童子们的傩舞,乡老们都面带忧色,又有几分期盼地看向少端。
少端亦深吸了一口气,他突然举步向前,双手举过头顶,虔诚地挥洒几下自己的衣袖,狠狠地扑倒在尘埃里。
“上邪!”他声音凄厉地开口。
“政不节与,使民疾与。何以不雨,至斯极也?”
他声音略有些哽咽。
“宫室崇与。妇谒盛与。何以不雨,至斯极也?”
少端继续向祭台祷告,满腔悲愤。
“苞苴行与,谗夫兴兴。何以不雨,至斯极也?”
少端已然泪流满面。
上天啊!
难道是政事不调顺,使得百姓痛苦不堪吗?
为什么天旱无雨,达到了这样登峰造极的程度!
难道是为宫室高大吗?抑或是因唯妇言是用吗?怎么久旱不雨到了如此的地步!
是贿赂之风盛行呢?还是巧言善谗之人迭起呢?天公为何这般残酷无情,大旱无雨呢?
此本为祈雨之时的成例,乃是固定的祷词,然而此时读来却莫名有些应景,让少端悲不可抑。
此或,天罚也!
……
石滩之上,白蛇正在化蛟,异景频发,雷劫将至;琅台下,少端正在祈雨。
而此时沂水之上,有一艘龙舟正在缓缓前行。
龙舟富丽堂皇,高足足有三层,仿佛一座活动的殿堂一般,已成涓涓细流之沂水,竟似有承载不起之势。
而岸边,有千余名光着脊梁的民夫正顶着烈日,拉着粗大的纤绳前行,然而任凭他们如何声嘶力竭地用力,龙舟依然以龟速一寸寸前行。
没办法,龙舟太大,而今年沂水又有断流之事。虽然在上游掘渠,自其他河流调水,又借着顺流而下之势,亦只能保证龙舟能够勉强浮起。
此时龙舟底部已经犁在了泥里,翻起的白泥清晰可见。
两队严整军阵正于岸边随着龙舟急行,粗略一看,至少是上万人。
此等阵容,当世只有一人配享有,便是始皇帝!
龙舟高处,有一座大堂,富丽堂皇之处,比之秦宫亦不遑多让,仅仅只是少了那九级玉阶。
而此时,身穿黑色龙袍的始皇帝,便盘坐于一方书案旁。
始皇帝下首坐着的,乃是一位中年人,后者长髯甚美,双目有神,面容方广,袍袖挥挥之间,颇有风度。
正是大秦丞相,廷尉九卿,李斯。
始皇帝正在阅读竹简,而李斯低眉顺目地跪坐一旁,不发一言,大堂中一片寂静。
“丞相!”一个沙哑低沉的声音陡然响起,正是始皇帝。
“斯在!”李斯盈盈下拜,动作赏心悦目。
不过始皇帝此时显然不关心李斯的行礼问题,他若有所思地放下手中的竹简,双目顺着大开的舱门,看向龙舟前行的方向,沙哑地开口:“尔绝平冤狱之事,如何了?”
“启禀始皇帝,斯留驻琅琊三月,决冤狱事百三十一起,擒方士一千三百余,皆斩之!”李斯声音清朗,行礼如仪。
“小小一个琅琊郡,便有冤狱百三十一起,可是地方官吏鱼肉乡里?”始皇帝目光如电般落在李斯的脸上。
“请知始皇帝,地方官吏自有其咎,然,罪魁祸首,乃是方士!”李斯低眉顺目。
“方士,哼,方士!”李斯虽不曾说完,然而始皇帝亦知其乃是讳自己之过。
他烦躁地站了起来,光着脚在光滑的地板上走来走去。
“方士神仙之流,皆可死矣!”他恶狠狠地开口。
“然……”始皇帝的声音陡然低沉了下去,仅仅说了一个字,便不再开口。
而李斯虽然拜服于地,然目光灼灼。
他身为始皇帝之丞相,极擅揣摩上意,自然知晓始皇帝想说什么。
始皇帝奋六世余烈,一统六国,威服天下,泽被宇内,乃是开万世之圣君也。
然而,纵使是圣君,依然是人,而非神!
虽然天下无人敢言始皇帝之寿数,有敢言者早被斩首,然而天下人其实都知道,始皇帝已近半百。
半百者,高寿也!
无论是比之庶民,抑或是比之历任秦王,皆是如此!
且始皇帝虽未曾服过方士所炼不死之药,他之前与方士一同住在二百七十宫观中到底干了什么,亦无人知晓,然而李斯同样是饱学之士,他亦能看出,始皇帝必服过丹!
否则,始皇帝不会苍老得如此之快,更别提他此时已然有喜怒无常之兆!
“启奏陛下,”他正色开口,“神仙方士之说,皆虚无缥缈!”
“古来如许之多诸侯,国君,乃至天子之属,古书上言之凿凿,有驾鹤西游者,有不死者,甚至有超凡入圣者。”
他语调微顿,随后继续开口:“而今,吾大秦已经一统宇内,这些人何在也?”
“又如,古书上言,琅琊之海外,乃有仙山。”
他恭敬拜服于地,清朗地说道:“然,卫尉羯已至琅琊之地,数月有余。斯亦于琅琊郡停驻月余,曾数次出海,又何曾发现所谓仙山之属?”
“……”
没有声音,李斯有些奇怪,始皇帝为何不回自己?
他偷偷地抬起头,却见始皇帝此时正愣愣地看向东边,脸上似有狂喜之色,又有惊疑震撼之情。
这是发生了何事,为何会让始皇帝如此事态?
“斯!”
就在李斯百思不得其解之际,始皇帝此时已经形喜于色,声音里满是惊叹,轻声唤他,似乎生怕打扰了什么。
“尔速速来看看,此可是仙山否?可有仙人否?”
“仙山?仙人?”
李斯不明就里,他膝行至始皇帝身旁,顺着始皇帝的目光看去……
下一刻,他陡然愣住,脸色狂变!
只见前面遥远之处,竟有一山矗立于天空之上,飘渺朦胧,流光溢彩,有五色光华自山中而出。
似乎,真是传说中的仙山降世了!
第52章 乱朕之天下也!
李斯瞠目结舌地看着远处那座仙山。
仙山似是直接出现在天空之上,仙气蒸腾之间,若隐若现。
而仙山之上,又有亭台楼阁,与秦制若有不同,然却同样高耸巍峨,宛如天宫。
楼阁之间,似有仙人往来,穿着亦与人间有异。
细细而观之,仙山上古树参天,竟似有数十丈高。而古树簇拥之下,有一金字大殿拔地而起,其上日精闪耀,仿佛铺满黄金。
李斯头脑一片轰鸣。
此绝非大秦之地,甚至都不似人间之造物!
恐怕,真是仙山!
那数十丈高之古木,大秦便不曾有!
或许,此乃是传说中的建木?
《山海经》有云:有木,其状如牛,引之有皮,若缨、黄蛇。其叶如罗,其实如,其木若,其名曰建木。
传说中,建木乃是神人登天所用,恐怕亦只有如此高大之古木,方才能与天齐吧?
至于那座金字型巨宫,竟能从建木之树冠上探出头来,莫非,此乃天帝之居所?
“斯,此可是东海仙山?”始皇帝的声音响起,把李斯从失神中唤醒。
他这才反应了过来,脸色微红。
毕竟,方才他才言之凿凿地说过,不曾发现仙山之属。
结果下一刻,便有一座仙山从天边出现,展现在始皇帝和自己眼前。
莫不是,神仙们听到了自己对其之诋毁?
神仙乃有如此之恶趣?
微微摇摇头,李斯抛开心中之荒谬。
始皇帝显然并不曾留意李斯方才之言,想来当时他已经看见了那座仙山。
定了定神,李斯恭敬而笃定地开口:“启奏始皇帝,此,或非仙山,而是,蜃景!”
“蜃景?为何物?”始皇帝终于转过头来,双目赤红地看向李斯。
李斯心头一突,他硬着头皮继续开口:“始皇帝可知发鸠山?”
“朕自然知之。精卫填海朕亦读过。”始皇帝声音重新变得沙哑低沉,眼中红光更盛。
李斯为始皇帝之丞相,自然知始皇帝甚深。自始皇帝与方士同住,服丹之后,脾气便暴躁了许多。
先前始皇帝仅仅只是酷杀而已,对胆敢挡在他统一六国面前之人,他冷酷而无怜悯,却对臣属以及大秦之民,极其爱护。
从他即位至今已有三十余年,从未曾有过无罪而诛之事,除了长信侯与太后赵姬所生之两个孩子。
而现在的始皇帝,性情乖戾,便是独处之时,亦不由自主手握剑柄。想来其中有方士欺骗之因,亦有其自感寿数将到,而不死之药无着等诸多缘故。
而每当他声音沙哑低沉,双目泛红,便是动了杀心。虽至今依然无一位大臣死于其剑下,但谁愿意去赌始皇帝之耐心?
然而李斯不得不赌!
他偷偷看了一眼帷幕深处,那里有一双眼睛,意味深长地注视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