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恬终于回过神来,他深吸一口气,平复下心情,微微转头。
开口的,正是军侯蒙喜,他此时脸色已经微白,冷汗从额头潺潺而下。
“吾等,可是要回去搬兵?”他咬牙地开口。
蒙恬陡然一愣,他有些无言。
亲卫们皆是悍勇之辈,尤其是军侯蒙喜。
秦重勇士,能够担任一部长官的,必然是本部最为悍勇之徒。而家将蒙喜乃是蒙恬从先登军中抽调而来。而先登,乃是攻城时率先顶着城墙上守军的防御,蚁附爬城之人,其勇自不必多说。
蒙喜可谓是其勇可贾,虽然之前似乎有些不堪,那也只是因为眼前这满山谷的兽潮实在是过于震撼而已。
只是蒙喜悍勇有余,机警却不足。
眼下兽群封路,天门虽然在望,但是除非插翅,否则何人能过?
除非杀将过去!
这或许也是蒙喜心中的想法。
毕竟,始皇帝有令,天下有称精怪灵异者杀,以始皇帝的标准来看,眼前这个山谷的飞禽走兽,似乎皆可杀之。
然而,何人能杀?
眼前这个硕大的山谷足足能摆下万人军阵,满满当当都是兽群。而里头光是吊睛白额大虫就至少有十几条,其他猛兽无算,外加还有无法计数的食草走兽。
己等这次前来云梦县,仅仅只带了一百材官!
百名材官步卒,即便人人都是披甲之士,能挡如此之多的兽群?
绝无可能!
蒙恬估计,恐怕拉来一军,都不见得能够匹敌如此之多的兽群。
要知道,野兽比之人来说,力气更大,而且,更不惧怕死亡!
而且,蒙恬心中有一丝隐隐的不安。
他早知楚有异人,能驱百兽。
然而……
这已经不是兽群。
而是,兽潮!
究竟是何等异人,能够驱使如此多的野兽?
这,真是人力可以做到的吗?
如果是,此人,又究竟是何人?
他再次看向天门,就在此时,突然“当”的一声钟鸣声,陡然从天门之上传来!
如同洪钟大吕一般,瞬间在山谷之间炸响!
蒙恬只觉得心头巨震。
他瞳孔微微放大,就在他的眼前,原本将天门笼罩得严严实实的雾气,突然如同珠帘一般向两侧分开,一座古朴的大钟从雾气中露出来。
大钟依旧在微微振动,嗡嗡之声响彻整座山谷。而天门上残存的雾气,也如阳光之下的白霜一般,飞快消融。
一座茅屋陡然从雾气中浮现,古色古香,虽是茅草结成,却洁净整齐,透着一股子人间不该有的雅致与疏离。
几朵小点缀与茅屋两侧,然而蒙恬此时已经无心去辨认那几朵小了,他的目光,落在了茅屋之前的空地上。
茅屋与大钟之间,有一处小小的平地,方圆不过三丈而已,以篱笆围之,看起来和农家小院差不多。
然而这当然不可能是什么农家小院,因为就在平地正中央,有一个炉子!
炉子三脚两耳,也不知是何时物件,看起来古意湛然,明显是个丹炉。
然而,蒙恬入南郡以来,杀方士数百,毁丹炉无数,却从未见过有如此炉般大者!
别说丹炉了,秦王政灭六国,称始皇帝,将原本周王室的九鼎搬回了咸阳。
蒙恬乃是秦朝内史九卿,自然有资格去观赏九鼎。
而九鼎之中最大者,亦不及此丹炉十分之一!
蒙恬只觉得口干舌燥。
九鼎代表华夏共主,自然不是寻常之物。
这年头鼎器铸造不易,因鼎器铸造需要海量青铜,而青铜者,可为钱币,亦可为刀兵!
且大鼎铸造需蜂蜡,一户养蜂一年,可得蜂蜡不过一斤。铸造一尊万斤大鼎,需要万户养蜂。
上千年前建造的九鼎不说,始皇帝登基后,收六国刀兵,铸金人十二。每个金人,也才三丈不到而已。
这已经是集百万六国俘虏之力,耗时三年乃成了。
而天门之上那座丹炉,看起来似乎跟金人一般高!
这是何人所铸?
难道说……
蒙恬的目光,移到了天门一角,大钟之旁,一个淡淡的人影身上。
那是,一个年轻人!
刚才似乎是他在敲钟!
第7章 祥瑞现,圣人出!
蒙恬眯眼打量着那名年轻人,对方看起来将将弱冠之年,尚未有须,身材修长,体态悠闲,盘坐于天门台侧,一棵巨大的松树之下。
尚未完全消融的雾气弥漫,蒙恬看不清楚对方的容貌,只是隐隐觉得对方身上有一股莫名的洒脱之意。
山风从对方身畔掠过,蒙恬甚至有种错觉。
此人下一刻,便会乘风归去!
“上将军,”蒙恬身旁的亲卫们同样看到了那名年轻人,蒙喜轻轻地开口,“那人乃是白衣!”
蒙恬无声地点点头。
他也早就看清,年轻人身穿一件广袖的深衣,也就是长袍,只不过款式有些古怪,不似秦人所用。其颜色也不是黑色,而是月白色。
秦重阴阳五行,视前朝周朝为火德,而秦以水德灭火。
水德为黑,故秦朝尚黑,自始皇帝而下,满朝文武乃至秦人,皆以黑为最贵。
而六国亦各有其喜爱之服色,始皇帝虽规定了服饰的品级以及冠冕形制,却对服色不做过多限制。以至于咸阳宫内六国美女站在一起时,姹紫嫣红,被谓之虹衣。
然有一种颜色,不论是秦人,还是六国,都不会穿,那就是,月白!
因为月白,就是麻线本色!
穿此色者,不是奴隶,就是一无所有的野人!
野人不是那些毛茸茸半兽半人的生物,而是无土无地无产,不在官府户籍名录上的流民,他们一贯是官府打击的对象。秦律,杀野人,不罪!
当然,住在乡间的也被称为野人,只不过是相对国人,也就是住在城里的居民而言。实际上无论是乡野野人还是城内国人,在大秦都是同一个称呼:黔首!
黔首及以上,为良家子。黔首以下,为贱民!
大秦等级森严,贱民行道不可走在路中,遇到有爵位在身者,还得背过身去。若是不小心触怒了对方,杀之也不过罚金。
故此,月白已经成为了一种禁忌色,天下皆知。
纵使真的身为贱民,除非是实在买不起染布的染料,否则亦要弄身黑袍于身上,再不济也得是棕色,反正始皇帝陛下并不规定贱民不可着黑。
此事与性命相关,万万不可轻忽。
当然,良贱与否,并不关键。
真正关键的是,方士,亦不服白!
这名年轻人,不是方士?
只是……
蒙恬的目光,重新落在了天门正中,那座丹炉之上。
不是方士,又怎会有丹炉?
“当”的一声,又是一声深沉钟鸣,一声清越的鸣叫声响起,蒙恬只觉得心头巨震!
直到此时,他才发现,天门台上,并不只有一个年轻人。
有一只白鹤,此时正静静立于丹炉之上。
秦制丹炉和鼎差不多,无盖,有双耳,三足。丹炉正中,有一突出兽口,正为引火之用。
而这只巨大的白鹤此时就正单足站于兽口之上,曲项向天,状极优美。
而除了这只白鹤之外,还有一头巨大的白虎,以及一只白龟,伏于丹炉之下。
白鹤自不用说,正统仙家坐骑也,昔周文王便是驾鹤而去。而白虎白龟,一血食猛兽,一鳞甲蠢虫,却丝毫不见嗜血愚笨之意,观之竟有几分圣洁出尘之色。
“嘶……”
倒吸凉气声在蒙恬耳边响起,却是一名亲卫。后者此时心神显然已经彻底为此情此景所夺,失神地开口:“白鹤,白虎,白龟,四大祥瑞之属!若是得其一而献于始皇帝陛下……”
“尔可是想被车裂?”蒙恬冷冷接口。
他知道亲卫什么意思,自周朝以来,尚白之风盛行,称其为祥瑞,连雄才伟略的始皇帝亦不能免俗。
之前咸阳城修建兽苑,始皇帝就曾征天下祥瑞,咸集于咸阳,有献祥瑞者,封假大夫,以供方士们炼制不死药之用。
大夫为秦爵,秦爵分二十等,大夫为第五等。秦爵唯有军功能授,纵使是始皇帝,亦不愿自乱其法,故赏献祥瑞者假大夫爵,可授田,可免劳役,可得赏金俸禄,却无大夫之职。
然而,这已经是去岁前之事了。自去岁冬起,始皇帝杀方士,诸假大夫亦被车裂或斩首,至于那些祥瑞,已经在铁骑之下化作肉糜。
蒙恬不信祥瑞,但是他亦知这些白色走兽确实无比罕见。
而且,他曾经得始皇帝恩赏,近距离观看祥瑞,在他看来,所谓祥瑞,虽有一身白毛,却与寻常走兽无疑,委实不知祥在何处。
然而今日观这白鹤白虎白龟,蒙恬心中情不自禁泛起一丝怀疑。
或许这世间,真有祥瑞?
而四大祥瑞其三齐聚于此,又是为何?
难道,都与那年轻人有关?
又是一声清越鹤鸣,打断了蒙恬的思绪,下一秒,他的神色骤变。
只见之前落于一线天两侧巨木上的无尽鸟雀,突然扶摇而起,瞬间将天空遮蔽!
而后,排成整整齐齐的队列,向着天门之上飞去!
还没等蒙恬反应过来这些鸟雀想要做什么,这些鸟雀已经飞抵丹炉上方。
而后,纷纷松开嘴里衔着的不知名植物!
天空中,仿佛瞬间下了一场雨!
无数奇异草纷纷落入丹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