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眼下,他已然接近成功了!
卫尉羯之所以能够成为九卿之一,乃是因上一任卫尉,参与了谋反。故始皇帝以一名奴隶担任九卿,便是贵族拒绝与奴隶来往,如此可保羯忠诚。
然而羯忠诚有余,能力不足,且已老迈,急需替换。若是能够让李超立下随胡亥斩蛟之功,又有平日练兵事,又是李信之子,接替羯掌握卫尉军乃是顺理成章。
此事难在谋划。卫尉军为始皇帝亲军,无人能插手。如何让李超能够出战,才是大问题。
赵高为此亲自保举,虽然始皇帝应了他所请,然而赵高心知,始皇帝多疑,此时必因为他插手卫尉军而心生警惕。
至于斩妖邪,实在不值得一提。
万万没想到,便是这最不可能出现问题的地方,出了大问题!
李超乃是赵高亲自保举,言之凿凿,言不忍名将埋没。若非如此,亦无法收拢李氏之心,让其心甘情愿为赵高所用。
此举亦是将赵高与李超绑定在一起,李超立功,赵高自然保举有功。李超犯错,赵高同罪。
结果这个赵高当时吹得好像不用,大秦便会倾覆一般的绝世名将,居然在琅琊台上迷路了!
琅琊台啊!
一个广不过七里,高不足百丈,一览无余的土台啊!
如何会迷路?
又怎敢迷路?
而且,迷路就迷路,尔回车是何意?
赵高身为中车府令,自然知道,兵车若是大角度拐弯,很容易掉轮子。
而掉头比拐弯更危险。
兵车沉重,虽然体积不算大,但是为了应对颠簸冲击,周身上下都是采用大木。若是掉了车轮,导致倾覆,车上甲士必会受伤。
而且兵车于战阵上有特殊意义,直接组建纯骑兵部队乃是近年来方有之事,以前称兵力,都称兵车多少乘!
故损兵车,比损士卒更严重!
这便是赵高出离出愤怒的原因。
不用问他都知道,回车,必会导致兵车受损。
而兵车受损,必有车士步卒受伤。
意思是,还没走到蛟身前,李超便已经损兵折将!
老实说,若是李超此行斩蛟失败,赵高都可接受。
毕竟斩蛟失败,说明此蛟有神通,非战之罪。李超或会下狱,至少赵高保举无错。
但是你迷路是什么鬼?
回车又是何意?
若是始皇帝得知此事,必会问之。
尔赵高保举一名上琅琊台都能迷路的将领,此人蛟都没见到,便已经损兵折将。
你却把他吹成绝世名将,此是何意?
深吸一口气,赵高按捺住心头的荒谬与愤怒。
此事,尚有挽回之余地!
五日前,始皇帝已然在行宫中开始斋祷,为祭天做准备。
而斋祷尚有五日,这五日之间,他既不处理国事,亦不会见外臣!
便是斩蛟过程中略有波折,此时此刻听到,与五日之后听到,亦完全不同!
所谓时过境迁,只要妖邪被斩,始皇帝心思都在祭天上,又怎会过多追究斩蛟过程中发生了何事?
抖了抖衣袖,赵高理顺了自己的衣冠,又动了动脚趾。
脚趾钻心地疼痛,显然是方才一脚踢在铜盆上,折了。
他忍住疼痛,脸上再次露出一丝淡定的笑意,歉意地向着李斯开口:“吾略有失态,廷尉勿怪。”
李斯已经直接将身上的深衣脱下,一边示意奴仆给自己送干衣服来,一边淡淡地扫了赵高一眼,心中暗暗嗤笑。
他听命于赵高,仅仅只是因为有把柄握在赵高胡亥手中,并不与赵高同心。
赵高身为邢余之人,而且虽然为九卿之子,然而赵高祖父亦只是赵国普通公族,出身其实甚低。
如此说来,教养堪忧,实属正常。
不过心中虽然腹诽,李斯脸上却没有表露分毫,他不以为意地开口:“中车府令亦只是关心则乱矣!”
“不曾想,大长信之子竟是如此不堪,可谓纸上谈兵第二!”赵高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或是此雾有蹊跷之处。”李斯此时表现得真是万分体贴。
而赵高则是心中微微一动:“吾不知兵,敢请教廷尉,大军于大雾中迷途,该如何处之?”
他说的乃是实话,虽然他学了纵横家,为了讨好始皇帝,又刻苦学了法家。然而兵家之事,他确实一知半解。
而李斯则不同,他虽然非兵家,然而亦是一统六国之功臣,多少知兵。
“此小事尔。”难得赵高有如此低声下气的时候,李斯笑容满面地摸了摸自己的黑髯,“中车府令难道忘了,军中有司南?”
赵高抚了抚额头,微微有些羞惭。
“吾关心则乱矣!”
他转过头来,看向琅琊台方向,语带杀意:“希望大长信之子,尚知司南该如何辨认吧!”
……
李超不知道自己此时在赵高心中,已经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
便如同胡亥此时看他一般。
当然,说不知,其实不甚准确。应该说,他此时已经根本不敢想,也无暇去想。
此时他全身都忍不住颤抖,看着身前一棵有些朦胧的树,心中直冒寒气。
这棵树他已经无比熟悉,甚至已经刻在了他心里。
正是一棵歪脖树。
“此树缘何会在此处!”他失声地开口。
他记得很清楚,自己乃是从琅琊台之西侧入山道,而后东向而行。
而歪脖树则是位于山道外侧,或者叫做道右,位于他的右手边。
随后他原地掉头,此时他行于道左,右手边变成了山道内侧,左手才是山道外侧。
也就是说,此时歪脖树,已经到了他左手边。若是以方位论,则是南边。
然而,此时歪脖树,却端端正正地出现在了山道内侧,原本是御道所在的位置!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难道说,这棵树长了脚,会走路?
但是树或许是精怪,长了脚,会走路。
御道难道也长了脚会走路?
琅琊台也长了脚会走路?
这边本来就是山道内侧,亦是第三层土台的台侧。
现在居然连土台都不见了!
李超此时楞在了原地,世间怎会有如此神异之事?
“骑都尉!”
一个声音突然响起,却是胡亥。
他此时亦已经看出了不对,毕竟这个歪脖树如此有特点,短时间内已经出现了数次。
他目光炯炯地看着李超,语气笃定。
“此必为,迷鬼也!”
李超陡然一怔。
迷鬼?
鬼打墙?
鬼神之说,在商时就已经兴起。最早的鬼字就是一个象形字,乃是一个顶着田字脑袋跪着的小人形象。
田字乃是代表傩,也就是面具。所以最早的鬼字,便是指大家带着面具,跪着祭拜的那些,喻死去的人。
而至秦时,鬼神之说已然极为成熟。时有《日书》,将天文历法吉凶事,与日常所有行为结合起来,包括婚丧嫁娶,相宅,出行等。
只不过各地皆有《日书》,多而杂,皆为各国巫祝者而作之,谁也不敢说自己曾经看过所有《日书》。
然而迷鬼李超知道,因为此乃是出自《诘咎》。《诘咎》是一本专门介绍鬼怪的书,这年头贵族家里都有一本。
而迷鬼便是出自此书,亦是李超最熟悉之鬼。此鬼便是让人迷途,军中斥候常遇此鬼,被困在某个地方,无论如何也走不出去。
《左传》有言,鲁宣公十五年,秦军伐晋。晋将魏颗与秦将杜回大战于辅氏,两将厮杀,难解难分。
杜回乃是著名的大力士,眼看魏颗将不敌时,杜回突然站立不稳摔倒,魏颗借机生擒杜回,秦军因而大败。
当晚有一老者入魏颗梦,言自己乃是魏武子小妾之父。魏武子便是魏颗之父,时贵族去世需以姬妾殉葬,然魏武子去世后,魏颗却将其小妾改嫁。
故小妾之父虽已死为鬼,却仍结草绊住杜回,助魏颗取胜为报。
此即为“结草衔环”中结草之由来。老者便是所谓迷鬼,若是绊马蹄便是结草,若是困人,便是结墙。
也就是鬼打墙。
李超身为统兵大将,自然熟悉所谓的迷鬼和结墙,然而,可能么?
他下意识地看向四周,此时四周已然是白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包括天上之日,亦隐藏在大雾之中。
然而再看不清,他亦知道自己此时乃是在琅琊台!
琅琊台,神灵之地也,神为阳,鬼为阴,鬼之见神,便如白雪之见烈日。
什么鬼敢在这等神灵之地猖狂?
而且鬼打墙只发生在晚上,且只能于不见天日之处,如树林,洞穴等地发生。否则以军中斥候之能,无论是观日还是观星,抑或是观周边山川大泽,都能确定方向,轻松脱困。
青天白日之时,何曾有过迷鬼?
然而,胡亥此语却提醒了李超,他懊恼地再度拍了拍铁盔。
吾久不至战地,懈怠矣!
他虽然为卫尉军骑都尉,统领此天下第一强军一部,然而卫尉军从未有过出战机会。
虽李超每日操演不辍,然而,操演与真至战地不同,操演可控,而战地之上,任何意外都可能发生!
是故,他此时此刻面对迷途,竟然连军中神器都想不起来!
“偏将军博识矣,且少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