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谦卑地开口:“启奏始皇帝,夏日晴雪,固然为异象。然而吾等凡俗之人,不敢妄言天道,又如何能确定此便是天人所为?”
始皇帝一愣。
“便真是天人所为,是天人落下冰雹,降下大雪,其亦是为解灵蛟之困。而灵蛟之困何来?是吾大秦刀兵之威!如此恩怨,可是卫尉羯一人自刎可解?”
这比五月下冰雹更为逆天!
他已经不敢想下去,然而始皇帝却毫无顾忌,直接将他不敢想的部分说了出来。
而琅琊比咸阳再北二百里,亦不过洞庭湖而已,又靠近海边,别说鹅毛大雪,便是冬日里下雪都少见。
“况且,琅琊台神灵之地,天象有异,便一定是天人,而不能为天道乎?天下果有天人乎?若无,始皇帝便成笑柄,吾大秦亦成笑柄!若有,始皇帝先前晓瑜天下,要杀尽天下神仙方士之属,甚至还派少子胡亥至琅琊台斩妖邪。此刻却大张旗鼓前往琅琊台寻访仙人,如何取信于民?”
阴云铺天盖地,笼罩四野,始皇帝一时之间竟然无法分清楚,何处是天空,何处是大地。
是的,这就是天诛!
内侍并没有撒谎,此时帐外确实已经下起了雪,而且,确实如同鹅毛般大!
始皇帝呆呆地看着一朵朵雪飘零着落在脚下的羊毛毡,也就是地毯上,地毯上此时已经铺了极其薄的一片。他情不自禁地伸出一只手,端端正正地接住一朵雪。
他此时心情已经极为激荡,但是并未彻底失去理智。
身后的李斯亦是一脸失魂落魄地站了起来,跟着向帐外走去,赵高目光闪烁,扫过始皇帝的腰间,又看了看卫尉羯一眼,微微摇摇头,同样起身跟上。
“斯不知也……”李斯此时同样已经震惊到了极致,他讷讷不能语。
他此时已然完全顾不得周围的事物,愣愣地看着眼前一朵朵飘落的雪。
“羯!”他陡然看向身侧的卫尉羯,目光狂热焦急,“灵蛟既然在琅琊台,天人亦必在彼处不远!”
而先前至琅琊大营时,天空尚且晴朗,除了琅琊台方向有云,完全是晴空一片。
他眼睛此时已经因为烈日而刺痛,几滴泪水从他眼中涌出,连他自己都说不出,是被烈日所刺,还是为天威所震撼!
他闭起眼睛,淡淡地开口:“斯,尔师是否曾言过,此亦为地气与海气相交?”
此时的淮水之地尚且有大象,而大象是极为不耐寒的生物,可知秦时淮水一线与后世云南之地气温等同,而咸阳在淮水北六百里,大抵等于后世湖湘之地。
又如何会变成今日这等地步?
“尔亲自去,替朕把天人请回来,请他替朕治病,炼制不死之药!”
这名胡须焦黄,身躯足足有两个始皇帝粗的重甲大汉便是卫尉羯。他是牧奴出身,而且本为羯人,纵使身为卫尉九卿,却丝毫没有大贵族的自觉。始皇帝在帐,他便束甲为始皇帝卫士,早年间始皇帝尚可骑马之时,他甚至为始皇帝上马石。
下一刻,他再度一怔。
而彼时琅琊县万民则对着豪雨而拜,人人交口而言,曰琅琊台下有神仙点化白蛇为蛟,而后灵蛟舍身布雨,解琅琊县万民于倒悬。
如此皇皇天威,大秦百万铁甲,恐怕弹指可破!
况且,始皇帝之所以求长生,正是为了天下能够长治久安!
大秦以信立国,自商君于辕门立木,取信秦人,强秦自此崛起。而始皇帝灭六国,亦传令天下,要予以天下之民万世之安,天下之民信之,天下方定。
赵高刚刚才欲以天道绝始皇帝长生之念,敲定胡亥即位为二世之事,上天便五月飞雪。可想而知,接下来,自己将迎来始皇帝的雷霆之怒!
他心念急转,偷偷看向始皇帝,万幸的是,始皇帝此时已经是满脸惊愕,显然他也惊讶于五月飞雪之事,尚且没功夫想起其他。
“然而此刻,夏日晴雪便在朕的眼前,亦在尔等眼前!”
一轮烈日,亦是端端正正地镶嵌在这个洞中,肆意喷洒光辉!
始皇帝仰望着头上这轮烈日,他只觉得自己浑身都在战栗!
秦时气候温暖。若是按照后世之说法,此时尚为所谓的小冰河时期之间的间冰期,气候温暖湿润。
他此时虽然依旧谦恭,然而目中的急色已经几乎无法掩饰,只是始皇帝此时心情激荡,不曾留意到。
灵蛟为天人所点化,天人点化了或许是用来当坐骑,亦或是灵兽。而且点化之初,便舍身布雨,以解琅琊县旱情。
赵高此时没有看错,始皇帝确实在震惊之中。
然而,万一呢?
万一一切皆是巧合,或者是上天罚无道之行,与天人无关呢?
始皇帝满心踌躇。
是否,朕要以自己之命,赌天下万世之安?
第82章 徐福面圣真相大白,神仙何在!
始皇帝此时进退两难。
他苦求长生多年,为此不惜以整个天下来供养方士。
方士言不食五谷,乃以金珠为饮食,此事如此荒谬,始皇帝可会不知?
不,始皇帝知之甚深!
然而,便如当年商鞅于南门立木,言有将此木徙至北门者,赏十金。国人怪异,无人敢来。商鞅将赏金提高到五十金,终于有一人出而徙之,当场得金五十。
自此王令通达天下,人人皆趋令。
商鞅南门立木如此,始皇帝以金珠供养方士亦如此。
况且方士们并非尸位素餐,为始皇帝炼制出了石药。始皇帝服药之时,只觉得自己飘然若仙,距离长生,似乎仅仅只有一步之遥!
若非如此,始皇帝又如何会笃信方士七年之久?
然而,一朝梦醒。石药乃是毒药,而所谓不死之丹,服之立死。
咸阳,乃至咸阳所在的内史郡,汇聚了天下泰半的方士,其中不乏声名赫赫,人人皆称神异者。耗时七年,浪费金珠宝物无数,人力无数,结果仅得一传肠之药。
如此,天下必无神仙方士,敢言神仙方士者,皆是欲欺瞒于始皇帝。
道理便是如此简单,而且合情合理。
他只觉得自己怕是出了什么癔症。
“大秦之存亡,便在始皇帝的一念之间!”
少子胡亥确实如始皇帝所说,勇而果毅。
始皇帝视其为肱骨有二十年,收天下威权,仅仅只是近几年之事。
赵高此时已然喜上眉梢,这是始皇帝在准备遗诏!
他准备传位给胡亥!
卫尉羯木讷寡言,未必请得动天人。
天人高高在上,昔日始皇帝召神仙方士至咸阳,数千方士闻风聚集咸阳,而天人不至。
不过他此时已经完全顾不得身上的伤痛,连滚带爬地向着始皇帝方向跑来,脸色雪白,目光中满是惊骇和敬畏。
李斯虽然博学,且确有名臣风范,然而,他归根结底,依然还是失之机变,或者是他对始皇帝还有恩义这种愚蠢的情节。
徐福施法降雪?
若是摆出大礼,大张旗鼓迎接,而天人依然不至,自己威望何在?
若是始皇帝长生,那么天下最大的不安之源,便是胡亥!
虽然始皇帝不见得会杀掉自己的儿子,但是剪除胡亥羽翼,去其臂助,是必然之事!
叹息毕,他脸色恢复平静,再度看了一眼头顶上那个大洞,以及大洞中那轮烈日,低下头。
然而……
昔日秦宫方士分两派,一派为侯生之流,言以金珠为饮食,欲穷天下之宝物,为始皇帝炼制不死之药。
李斯此时脸上带着泪水,他于秦王政十年便为始皇帝之门客,而后又得始皇帝简拔至朝堂,至今已有二十余年。
始皇帝求长生,归根结底,依然是为了天下长安。
“授法后,小船瞬息渡百里而至琅琊台下,虽饥渴依旧,却生机盎然,且身轻如燕,一跃可高五尺!”
难道说,他出海仅仅只有数月,便有如此奇遇,从一个凡人,变成了天人?
还是说,他本来就是天人,先前于秦宫之中那副唯唯诺诺的做派,仅仅只是游戏人间?
“徐福可曾言,他是否神仙天人?”他情不自禁地开口,问出了始皇帝此时想问的话。
说出此四个字之后,始皇帝突然停顿,他再度抬头看向天空,显然心中依然有些踌躇不甘。
胡亥对赵高可谓是言听计从,且始皇帝此时于心中已然恨透了自己与赵高。
马蹄声再响,滚滚向大帐而来,声音甚疾。
他偷偷看了赵高一眼。
他目光中闪过一丝得色,淡淡地瞥了一旁的李斯一眼。
“入内!”
今始皇帝至琅琊,而天人于琅琊台点化白蛇为蛟,距离不过十余里,若是以琅琊大营论,距离仅有七里。
只不过,真有神仙,又如何?
以李斯所观,徐福,恐怕是极少数真心寻仙者,因为他不要金珠,不要美人,所求的便是大舟。
一股蓬勃的怒气在始皇帝心底涌起。
他好不容易才爬了起来,显然三重重甲发挥了其功能,否则自奔马上直接跳下,纵使不死,也要摔个重伤。
他目结舌地看向天空,只觉得似乎有一阵炸雷砸在自己头顶。
他坚信,不死之药,绝非凡俗可以随意炼制出来的,只有神仙方才有此能力。故此,他力主建造大舟,出海寻访神仙,以求仙药。
而一旁的赵高自然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他不知道,始皇帝若是真得长生,首先要做之事,便是将他这个已经彻底倒向少子胡亥的丞相砍了!
因为就连始皇帝自己都知道,少子胡亥,狼子野心!
万万没想到,他出海数月,再度出现,已然成了神仙!
李斯呆呆地看着天空,如此天威,如此异象,真是那个唯唯诺诺的徐福弄出来的?
“今传位于……”
来者显然亦是卫尉军军卒,军情急报,本来就可以直驱至主将身前,只不过他显然不曾料到自己策马入营,看到的居然不是主将,而是始皇帝!
“请报……启奏,启奏始皇帝陛下,”他结结巴巴地开口,“某等于海边,琅琊台下,擒住一人,其,其言,其乃是……”
“授法前,他已然数日无饮食,身边只剩一座小船,孤悬大洋深处,油尽灯枯,只能待死!”
因为始皇帝此时同样满心愕然。
难道说,天人居然是徐福?
他不由自主地看向李斯,而李斯此时根本已经注意不到周围的事物。
始皇帝脸上露出一丝挣扎的神色,他不由自主地看向李斯:“丞相之意如何?”
“某不曾见神仙。”信使摇摇头,而始皇帝的神色再次一凝。
“少子胡亥,勇而果毅,肖父!”
之所以依然称自己丞相,没有直接叫卫尉羯拖出去斩杀,仅仅只是因为大秦九卿有六卿在咸阳,而卫尉羯又木讷寡言,若是事有不协,唯一能够主持大局者,仅有自己与赵高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