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此时不是深究的时候。讲道已完,接下来谷中万兽想必亦会散去。
须得在它们从道音中醒来之前离开此处!
他伸手从自己的坐骑上拿过一个小小的钲,或者叫钟,轻轻用手指敲了一记。
“嗡”的一声轻响,亲卫们齐刷刷地回过神来。
蒙恬松了一口气,他方才生怕自己的亲卫神志为道音所夺。还好,秦军军律已经深入到了自己麾下的骨血里。
秦军军律,闻鼓则进,闻金则退。而金,便是钲。
“上将军……”蒙喜迷蒙地歪头看着蒙恬,足足数息,他才意识到自己此时正侧滚于地,连忙一个翻身爬了起来。
“吾等这是在何处?”他迷茫地开口。
下一刻他已想起了前因后果,脸色陡变。
“上将军,方才那名白衣年轻人,到底是方士,还是……”他迟疑地开口。
“异人吧。”蒙恬淡淡地开口,抬手拉起了自己的马。
“异人?”蒙喜脸上迷茫之色更盛,和其他刚刚醒过来的亲卫面面相觑。
始皇帝陛下一声令下,天下方士便迎来灭顶之灾。
包括所谓巫蛊之辈,占卜相士之流,统统归入方士一类。
而天门台上那人到底是何等身份众人不知,然而如许之大一个炼丹炉,众人皆能看见。
此明明方士一脉也,然上将军却以“异人”称呼……
鸡鸣狗盗为异,达而博学亦为异!
这个称呼,甚是精髓啊……
“将马牵起,吾等速速返程!”蒙恬也懒得理会自己麾下想法,淡淡地开口。
虽然他外表平静,此时实则心有戚戚然。
他从未信过方士,甚至恨不能杀尽天下方士。
而始皇帝为方士所蒙骗,更是让他笃定,这世间绝无神仙之流。
始皇帝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敲扑而鞭笞天下,威振四海。
千年之战火,一朝消弭。六国之所属,自此安乐。
此等前无古人,后亦不再有来者的功业,若世间果有神仙,岂有不渡之理?
然而,他今日却颇有些踌躇。
世间或真有神人仙家之流……
蒙恬微微苦笑。
始皇帝召天下方士,炼不老金丹七年,无所成,此事已为六国不服秦之遗老者笑柄,天下亦不稳。
这便是始皇帝颁三杀令的原因,需得杀尽天下方士,才可威权无损,天下咸平。
而云台之上那位异人,不管他是圣人抑或神仙,依三杀令,皆视为方士,可杀!
然,何人可杀?
且,此人若果真是方士,恐怕,也是真方士!
可为始皇帝炼制不死药之方士!
此等方士,如何可杀?
不杀,始皇帝之三杀令,岂不再成笑柄?
他一边强行把地上的马拉起来,一边忍不住再次回头看了一眼天门。
方才那异人说,再有若干年,天地大变?
是何变也?
若干年又是多久?
罢了!
蒙恬乃是杀伐果断的大将,他瞬间拿定主意。
这天地,乃是大秦之天地!
自己虽是上将军,然而蒙家世代受王恩,早将自己视为秦王家将。
家将者,遇大事自然不可擅专!
既然公子扶苏以军司马之名一同前来,那便先不惊动这位异人,立即返回江陵,上报公子扶苏!
公子扶苏素有贤名,想来,必能定夺!
……
蒙恬率领亲卫们失神落魄地返回,而此时山脚下,已经是一片愁云惨雾。
足足两千多云梦县乡民此时正在百名秦卒的押送下,排成长队,踟蹰于路,嚎哭声惊天动地。
“冤枉啊!”
“我等又非方士,为何要斩杀我等!”
“军将,山中那位方士,确是神仙啊!”
山路崎岖难行,乡民们的双手又被草绳绑缚,以竹穿之,十余人共一根竹,走得无比艰辛。
尤其是其中还有不少人身上还带着伤,显然是秦军围捕时所致,此时更是步履踉跄,摇摇欲坠。
“速速前行!”一声呵斥声从队首传来,正是秦军百将。
“诸君听令,再有拖延者,斩!”杀气腾腾地下达了一条命令,眼看着秦卒们拔剑在手,哭嚎声顿时平息,队伍的速度也加快少许。百将这才回过头来,看向身侧。
“令伍,”他声音冰寒地开口,“此去一线天,尚有多远?”
他身边骑着一匹无鞍马的正是伍县令。这几匹马乃是驮马,而非战马,乃是驮运给养所用,自然无鞍。
而军中有备用鞍鞯,然军法严苛,鞍鞯为军械,无故损毁或遗失者,斩!
无鞍的马当然跑不快,且伍县令乃是步卒出身,本就不善骑,根本追不上上将军蒙恬。
不过追不上亦无所谓,通往一线天只有一条路,反正不会走错。
“过此山坡,便可看到。”伍县令此时已经是满脸痛苦,他勉强回答。
骑着无鞍马自然不会舒服到哪里去,但是伍县令的痛苦并不仅止于此。
还因,数千乡民眼看着就要被尽皆斩杀,头颅被砌成武军!
第11章 此鹿,关乎大秦天命?
云梦县虽然是县,只是并无县城,只有一个用篱笆围成的聚居地,其中尽是草屋。
倒更像是一个大一些的村。居于其中的楚人称国人算不上,称野人又有云梦县户籍,故只能称乡民。
这年头同乡皆是宗族,虽伍县令本是秦人,与云梦乡民并无血亲,然既然全县都为入籍为伍姓,伍县令也早就视其为同宗。
身为他们的父母官,听着身后云梦县乡民们发出的哭嚎与哀求,伍县令此时已经心如刀割。
接近十年之功啊!
好不容易才搜罗四境野人,汇聚宗族,得口两千余,这其中亦有伍县令之妻儿!
一朝重归蛮荒鬼蜮!
“百将,”他小心拱手为礼,“道路难行,可否让乡民们休憩一二?”
百将看了伍县令一眼,冷冷地开口:“令伍,尔亦是老秦卒,可闻军令之下,能容迁延?”
“倒不如令其急行,也早受这等折磨。”他意味深长地开口。
“终是不忍,皆是我大秦治下之民。”他勉强开口。
“乡民们为治下之民,尔亦为我大秦之吏!”
百将声音中略有嘲讽:“既为我大秦之吏,为何不尊始皇帝陛下之令?”
伍县令无语,他叹息了一声。
百将说得没错,
秦法极其严苛,身为上将军的蒙恬一声令下,自是言出法随!
若非他自己改变将令,否则无可更改!
然而,上将军会自己改变将令吗?
不可能!
军中最忌朝令夕改,纵使是杀错了,亦是先杀了再治错杀之罪。
况且,世人皆知,蒙恬世受王恩,王令既下,绝无违背之理。唯一的可能,便是上将军此行,得遇真仙天人!
不过……
伍县令扪心自问,这世间真有神仙吗?
他于云梦县为令数年,曾经数次亲自率县兵于云梦山中驱赶野人下山,登记户籍,分田造册,对云梦山不说了如指掌,亦是知之甚详。
他早就知道,山中那些方士,都是招摇撞骗之辈。因为他曾亲眼见到一名鸡鸣狗盗之徒名丑三者,摇身一变,就变成了方士。骑着一头不知道何处弄来的猪,肮脏不堪,亦敢缪称灵兽,横行乡里。
还妄言自己乃是帝尧血脉,陶唐之后,自冠唐姓。而南郡守竟信以为真,引为上宾,登堂入室,日日讲玄。
只不过始皇帝陛下善待方士,有方士者皆以假不更之爵。伍县令虽为真上造之爵,亦不敢轻之。
否则此等跳梁小丑,早就被伍县令斩杀了。
丑三如是,山中方士亦如是。
伍县令从未于山中得遇真仙,倒是乡民们口口相传,绘声绘色。
言云梦山深处,一线天之巅,有仙人传道,有祥瑞侍奉身前。
伍县令偏头看了一眼身侧。
身侧不远处正有一名老者,乃是本地长老,此时他正颤颤巍巍地抱着一头白鹿,一边踉跄前行,一边喃喃。
“杀不得也,此乃祥瑞……”
“呵呵。”一声冷笑声响起,正是百将。
“令伍,尔可信这世间有祥瑞?”
伍县令脸上再度露出一丝苦笑。
这头白鹿,便是之前出现在刑场那头。始皇帝好围猎,军中蔚然成风,如有不操练之日,便纵马山间,以围猎为戏。既得新鲜血食,亦练骑兵。
这头白鹿就是被斥候找出行迹,纵马围猎,轻易捕获。
眼下这头白鹿被抱在长老怀里,虽然依旧恬静,伍县令却能够看出它的焦虑不安。
之前丑三那头猪是野猪,野猪多为黑棕之色。然丑三之猪亦是白色,甚为罕异,这才让他得了方士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