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又喊我父亲?”诸葛瑾沉下脸。
诸葛恪正色道:“父亲看似绝情,其实是温情,我与父亲既是生在这乱世,许多事情身不由己,又何必拘泥于一个称呼呢?”
“呵呵。”诸葛瑾浅笑一声,对诸葛恪的话不置可否:“不过是一个河东方言,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诸葛恪像是事先知道关麟的想法,他一摊手,淡淡的道:“这可不一定。”
那边厢…
所有人已经将关麟围成了一个小圈子,浩浩荡荡几百人,倒是鲁肃、诸葛瑾被推在最前的位置,张星彩玩心重,她是跃跃欲试。
关麟则张口说出了第一句。
“咳咳…那我说了”
“哎呀你说知府,知府不占显,那五府呢哼?五府也不车也,你瞅瞅无量迷撵,怂娃瞅个窝都汗服溜的,哎呀这俩憨不拉几,窝蹬老逼啦,白卓坡行了,一天球都不干!还娄叟的不行,哎你瞅窝截获有福吗?给窝擦下起算球!”
关麟这一番话是完美复刻老爹的。
其中许多句,老爹急了…骂人时就这么骂的。
当然,这不是山西话,这是解良(运城)话,与寻常的晋语不大相似,接近陕西关中话,发音特点是基本没有前鼻音,平卷舌不分。
最特别的是…
四个声调,一二三四声在运城话里基本上是二三四一声!
当然…
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随着关麟这一番话。
鲁肃、诸葛瑾、张星彩一阵默然。“……”
所有东吴部曲的与关麟的部曲也纷纷睁大了眼睛…
心里嘀咕着,这钱怕是不好赏了?
甚至一些出身太原、或者是雁门的并州人,他们表示。
『这说的是河东话?』
果然…
关麟的一番话脱口,没有一个人应答。
关麟左右环望,“没有来猜猜的么?若是…这些都猜不透,那我爹讲话,你们听着可就要费劲咯!”
“我听那…”张星彩好奇的张口,“‘一天球都不干!还娄叟的不行’是说‘一天啥也不干还抠搜的不行’么?”
“没错”关麟直接回道,颇为赞许的看了张星彩一眼。
他把目光又转向鲁肃与诸葛瑾,连带着还有来自江东的一部曲们,像是格外关照他们。
又或者说,这番话本就是刻意朝他们说的。“鲁大都督、诸葛先生,还有你们…不猜猜么?”
关麟这么一问,有东吴的部曲,祖上是在山西的,跃跃欲试。
“前面两句…实在听不出来,不过…‘这俩憨不拉几,窝蹬老逼啦,白卓坡行了’,当初在老家时听过,好像是…‘这俩憨批,那脑子不行,白长了个脖子’!”
这话脱口…
关麟当即道:“对对对,就是这句,赏,该赏,能猜出这一句,看来你跟我爹,跟那些河东解良人沟通交流,是没啥大问题了!”
当即糜阳就将一袋钱币递给了这东吴部曲。
这东吴兵打开袋子,满满的五铢钱,当即高兴坏了。
大家一看真的赏啊…
热情顿时就高涨了起来。
“我也猜猜,最后那句‘给窝擦下起算球!’是不是骂人的意思啊?”
“‘怂娃瞅个窝都汗服溜的’这句…我听过,是‘你看看你的样子,口水都流出来了’?”
“赏!”
“‘哎你瞅窝截获有福吗?给窝擦下起算球’,我知道了,这句的意思是‘你看那井里有水没?给那货扔进去算了’!”
在几个祖籍是山西人的东吴部曲的助力下,越来越多的人猜对。
“猜对的都赏!”
关麟毫不吝惜钱财,不管是东吴部曲,还是自己的部曲,凡是答对的就是一大袋子五铢钱。
鲁肃是揣着下巴,饶有兴致的看。
诸葛瑾却是双目凝起,他心里在盘算着,总是觉得这事儿不简单。
可这位关四公子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呢?
倒是他身边诸葛恪笑出声来,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
诸葛瑾淡淡的问:“看来,云旗公子这行为,恪儿是事先知道了。”
“孩儿是云旗公子的心腹,这些事儿,孩儿自然知道。”诸葛恪轻轻点头,却又一本正经的道:“不过,我是不会告诉父亲大人的!”
诸葛瑾眼神中添了几许落寞,嘴上嘣出一句冷冷的话。
“我没想让你告诉我!”
诸葛恪一边听着大家伙儿的猜测,笑的却更灿烂了不少…
笑容中,他回忆起昨夜…整个车队,夜宿在一处驿馆时的情景。
他,诸葛恪站在了关麟的房门前…
他鼓起了莫大的勇气,做出了最终的决定,他敲响了门,将父亲诸葛瑾此行江陵的最后一个计划告诉了关麟。
“我爹来江陵,其实是奉吴侯之命,来向关公提亲的,吴侯之长子孙登欲娶关三小姐关嫣姑娘…然而此提亲,却是一个阴谋,一番诡计…”
诸葛恪娓娓将东吴的算计讲出给了关麟。
包括,这门亲事,若是答应了,就将关银屏充做人质;
若是关公没有答应,凭着他的性子,势必怒骂吴侯,如若此事传扬出去,那有朝一日,时局有变,东吴就有了一个极佳的偷袭、背刺的借口。
到最后,诸葛恪郑重的告诉关麟。
“此提亲,无论关公如何应答,都是一个死局!”
反倒是关麟,他短暂的怔了一下。
不过很快,他的表情恢复如常。
他想起了…历史上的这桩事儿。
也是孙权替儿子孙登向他三姐关银屏求亲,然后就是老爹那句著名的“虎女焉能嫁犬子”,简直把孙权气到炸裂。
当然,这只是演出来的炸裂罢了!
正是借此关羽对孙权的“羞辱”,水淹七军后的东吴背刺关羽,白衣渡江偷袭荆州,竟在舆论上、在民意上没有获得太大的谴责。
一个求亲;
一个“口嗨”,却让东吴获得了舆论上的支持,此计算准了老爹的性子,可谓是用心歹毒。
当然…
关麟也判断出来,如今的局势下,至少当下,东吴是不会背刺的…这不符合他们如今的利益与方略。
可…三年后、五年后呢?
这世上根本就没有永恒的盟友,有的只是永恒的利益。
早晚有一天,东吴还是会背刺的。
而那时候,这件尘封已久的往事就会被再度提起,当年关羽对孙权的羞辱…那所谓的“虎女焉能嫁犬子”,就能成为一个舆论支持、极佳的动机…
『虎女,犬子!』
呵呵…
关麟心头不由得感慨。
『这无异于老爹关羽指着孙权的鼻子将他骂的狗血淋头了,一方诸侯,一方国主,这自不能忍?他的子民也不能忍?乃至于整个荆州都会觉得是东吴受到了莫大的委屈!』
想到这儿…
关麟“唉”的一声叹出口气。
诸葛恪却继续说,“这诡计,我一直在犹豫是否告诉云旗公子,可…既已做出决定,还是…”
“你做的没错!”关麟拍了拍诸葛恪的肩膀,“事实上,无论魏、蜀、吴,谁最后赢了…诸葛氏一族都不会输!你只需要做你个人的选择就好…无外乎对错,只在乎立场!在乎你认为谁能赢到最后!”
一番宽慰,紧接着关麟眯着眼,像是陷入了某种沉思。
诸葛恪微微抿唇…不敢发声打断关麟。
待得沉吟了良久,关麟方才开口,他主动问诸葛恪,“你说,鲁大都督与你‘大伯’向我爹提亲后,我爹会怎么回答?”
这个…
诸葛恪眼珠子转动。
最终在关麟好奇的目光中,吟出了一个字“滚!”
“关公一定会让鲁大都督与我爹…滚出去!”
诸葛恪想不到其它粗鄙的词。
当然…或许,还有更难听的。
“哈哈…”关麟笑了,他感慨道:“你不懂我爹,我爹是读《春秋》的,是文化人,文化人怎么能用‘滚’这种粗鄙的辞藻呢?他会说…‘虎女焉能嫁犬子’!”
啊…
虎女焉能嫁犬子?
诸葛恪心头一怔。
他嘀咕着。
『这还不如那个“滚”呢!倘若真的是这一句,在未来往事重提,传入江东,那…那江东岂不会同仇敌忾?』
“云旗公子…这…”诸葛恪张开了嘴巴,他踟蹰了下,方才道:“为了荆州的稳固,云旗公子当阻止关公啊!”
“阻止?何必阻止?”诸葛恪永远忘不了,关麟最后留下的笑容,以及那自信满满,信誓旦旦的话语。
“我爹是山西人,那边的口音其实很容易被人误解,因为没有前鼻音…‘虎吾’不分,‘焉嫣’不分,‘犬权’不分?什么虎女焉能嫁犬子?明明是‘吾’女‘嫣’能嫁‘权’子…翻译过来,那就是我爹的女儿关嫣,怎么能嫁吴侯孙权的儿子呢?这话…元逊,你品,你细品!”
此时此刻,再度想到这里,诸葛恪那心头的涌动、飘忽的思绪悉数收回。
他的笑容还在…笑容可掬。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为何云旗公子会试着讲“河东解良县”的方言…
为何云旗公子要教鲁大都督与父亲,还有这无数东吴部曲学着“解良话”…
虎女焉能嫁犬子。
吾女嫣能嫁权子。
同样的语调,不同的字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