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樊城外的猎场,冬日,猎物蹄子宛若被冻僵了一般,跑的极慢。
故而,这个季节,一旦发现猎物,是更容易射中猎物的。
曹丕与司马懿策马疾驰。
司马懿轻轻的呼出一口气,手里的牛筋弓弦已经拉到了极限,整个犀角弓身都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箭簇对准前方二十丈开外的一头麋鹿。
这鹿藏身于一片白桦林中,安详地嚼着一蓬枯黄的树叶,浑然不知灾难的即将来临。
这等寒冷的冬日,稀疏的树林并不能提供什么像样的掩护,光秃秃的枝干和灌木丛在身前交错伸展,宛如一个天然的牢笼,把麋鹿巨大的身躯笼罩其中。
“嗖”的一声,司马懿引弓射箭,箭矢如流星飞向麋鹿,随着一声鸣镝声响,他才发现另一支箭也从对面穿了出来。
两支箭碰撞,反倒是麋鹿侥幸躲过一劫,受了惊的麋鹿猝然一跳,撞得身旁的树木一阵摇动,然后他四蹄飞扬,慌张的朝着树林深处逃去,很快就不见踪影。
司马懿无奈的苦笑,把犀角弓插在泥土上,走到树林,将那树干上的箭杆用力拔了下来,随手捋了捋有些歪斜的尾翎,插回箭壶里去。
曹丕从对面驾马而来,“今日是李先生成功入霸府的日子,那还是一只大腹便便,快要临盆的母鹿,还是不要杀生了吧?”
司马懿望着白桦树干上的箭痕,眼神闪过一丝不满,“我看是子桓是想感受下曾经的仓舒(曹冲)公子、如今的子健公子,他们心中的那份仁厚与慈爱吧?”
曹丕感慨道:“若是子健,还有冲弟,他们一贯是‘麋鹿临盆,不忍下手’、‘野雉护家,要成全其义’,‘鸿雁当头,仁者不阻归家之禽’,许多时候我也想不通,父亲并不仁慈,为何会如此喜爱仁德、慈爱的儿子?”
“这次…子健犯下这么大的过错,父亲惩罚的杨修,却依旧用了他的《征寡令》,我奉上的《九品官人法》却…却石沉大海,这还不能说明父亲欣赏的依旧是子健么?父亲喜欢他的仁德与慈爱呀!”
曹丕望着那麋鹿跑远留下的小路,不由得一阵怅然。
“这件事儿,子健没赢,子桓也没输…”司马懿劝道:“至少丞相虽用了《征寡令》,却将杨修关入牢狱,将李先生赐给了子桓,总的算下来,子桓并不吃亏…”
“可那《九品官人法》…”曹丕还是不甘心。
“或许,丞相还是忌惮那些世家大族吧…这些年,荀令君的死、崔尚书的死委实刺痛丞相了,也让他变得更敏感,更忌惮。”司马懿感慨道:“这些年,曹魏的兵马要么是掌握在宗室的手中,要么是临时交道降将的手里,丞相本就在用宗室与降将制衡氏族,一以贯之,一贯如此罢了…更何况…”
司马懿顿了一下,“更何况李先生献出的这一篇《九品官人法》的威力,不在于丞相是否推行,而在于各世家大族对公子你的看法,如今,公子已经不再是孤军奋战了。”
这…
司马懿的话让曹丕的心情好受了一些。
却在这时。
不远处的农庄隐隐有声音传来。
“你们放开我…”
“我有丈夫,我丈夫在江夏当兵,他是没有回来,不是死了…我不是寡妇!”
“松开我…松开我…”
听到这些,司马懿与曹丕连忙驾马向那边行去。
越是靠近,越是能听到一列列士兵的脚步声与铠甲摩挲声,火把照亮了那黄昏将至。
那幽深绵长的村巷,一名曹魏的官员低头哈腰,朝着这领兵的官员说道:“就是她们三个,几次征寡,推托说什么丈夫没死,丈夫在江夏从军…”
领兵的官员正是赵俨。
赵俨冷笑,“还敢说丈夫在江夏从军?他们投降敌阵,犯下的错比死了还大,如今丞相没有惩罚于尔等,征召你们再度嫁人,已是网开一面,再敢推迟,直接全家都抓了,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赵俨的话震慑到了这三名女子,她们不过二十多岁,正直最好的年华…
如今…他们的男人还在,却…却要被逼着再度嫁人,这…这让她们过不了心里这一关。
村中有年迈的老者劝道:“去吧,去吧…莫要让丞相追究,牵连了全村哪,去吧,去吧…再嫁人,忘了这边的一切。”
这三名女子已经哭的是梨花带雨…
赵俨则是扬起马鞭,“带走,带走,还有下个村落呢!莫要耽搁…”
历史上,就是这位赵俨。
在曹魏推行“征寡令”后,凡是他到地方,所征召的寡妇远远超过原本的官员。
也就是他,开启了将寡妇扩散为“活人妻”的先例。
更别说,这次,对于这些降兵的妻女,曹操已有吩咐。
为了功勋与成绩,赵俨是本着宁可错抓,也不放过,他眼睛里可揉不得半点沙子。
“这…”
倒是匆匆赶来的曹丕看到如此欺凌弱小的景象,他下意识的想要上前阻拦。
司马懿却将他一把拽住,他小声道:“《征寡令》是丞相颁布的,整个全国推行,子桓可想清楚了,若要阻拦,那挡着的不是《征寡令》,而是丞相啊!”
这…
曹丕一下子怔住了,他感觉双腿都在发抖,抖动的厉害。
赵俨注意到了曹丕,“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五官中郎将啊!”
曹丕皱着眉勉强的向赵俨一拱手,“赵将军…”
“怎么?哪个不长眼的惹了五官中郎将不高兴?”
曹丕愤愤然的张口,也不知道是因为嫉妒曹植因为仁德与慈爱得宠,还是厌恶父亲采用了弟弟献上的《征寡令》,他几欲爆发。
司马懿却在拉拽他的衣服。
当即曹丕收敛起所有的心情,“方才听这些妇人所言,她们的夫君并未战死,不曾是寡妇,这《征寡令》也要征她们么?”
“五官中郎将,借一步说话。”赵俨示意曹丕,三人走到一旁。
说起来,赵俨是颍川四大名士,是氏族子弟,因为一封《九品官人法》,打从心底里,他是站在曹丕这边的,自然能理解曹丕的心情。
“说句不该说的话,子桓公子该不会还以为那江夏的九千俘虏没有归降关羽吧?”
“啊”曹丕一怔。
赵俨眼眸微眯,语气凝重。“他们中都不乏要在江陵城成亲的了,如此来看,只是征召他们原本的妻女再嫁,这已经算是丞相的网开一面了,这件事儿,我劝五官中郎将还是不要插手,以免引火上身!”
咯噔…
随着赵俨的话,曹丕心头“咯噔”一响。
司马懿连忙替曹丕向赵俨拱手,“多谢赵将军提点…”
赵俨拍了拍司马懿的肩膀,“好好辅佐子桓公子,咱们豫州人,可都期盼着子桓公子能更进一步,更是期盼着由子桓公子推行那《九品官人法》呀!子桓公子千万莫要让我们失望啊!”
说到这儿,赵俨对曹丕深深的鞠了一躬。
这一躬,无关乎尊卑,更多的是豫州氏族的希望。
而这一番话,让曹丕一下子就觉得身上的担子更重了!
不多时,赵俨的队伍带着那三名“活人妻”走了…
曹丕尤自凝着眉,过了许久,他方才沉吟道,“难道,父亲就不怕逼反那些江夏的俘虏么?”
呼
司马懿重重的呼出口气,“或许,丞相是对的!”
“这么长时间,这些江夏俘虏这么多人,还是有些消息传回…”
“试想一下,若不是归降?谁有这么多的粮食、布匹给这么多的俘虏?还成人之美,助他们娶妻…他们那里还能是俘虏呢?”
说到这儿,司马懿郑重的对曹丕道:“子桓,不要太天真了!记住,从你献上那《九品官人法》的一刻起,你就不再是一个人了!”
“不论是处于何种目的,这条路,已经有许多人要跟你一道走下去,不可妇人之仁!”
…
…
第259章 正道的光,洒在了苍茫大地上
交州,郁林,布山城的刑室内。
火把爆出一个灯花,士徽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凶戾之光。
他森冷地对着陆逊说道。
“陆将军,《道德经》中有一句话,‘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再大的狂风,也不会刮上一个早晨;再大的暴雨,也不会下一整天,你攻伐我交州,屠戮我交州子民的时候,可曾想到过,会有落到我们士家手中的这样的一天?”
“成王败寇…何必多言?”陆逊被绑着,他的腿上亦然没有知觉,他需要治疗,可现在的情景,别说治疗了,怕是即将受到更残暴的刑罚。
“以血还血,以牙还牙,今日你落到我手里,就莫要怪我心狠手辣。”
听着士徽的话,陆逊只是注视着他,无能为力。
“来人…”
士徽正要吩咐,陆逊颤巍巍的问了一句,“你能告诉我,我夫人在哪?我儿子在哪?还有…还有我陆家的族长公纪…他…他可还活着?”
“你儿子在另一处刑房!”士徽戏谑的看着陆逊,就像是一个大反派一般,不住的发出猖獗的笑声,“哈哈,陆绩的话?他跟你们那什么步骘将军一样,都被石块砸成肉泥,已经有你们陆家的族人认出了他…至于你夫人的话…这个嘛…”
士徽故意欲言又止,他在挑衅着陆逊。
“你要干嘛?你要如何对我夫人?”
“你还是先顾你自己吧!”士徽吩咐道:“来人,杖二十!”
面无表情的刑吏走过来要拖陆逊,陆逊嫌恶的一甩手,“别碰我!”
他强忍着内心中的那份骄傲,也强忍着即将到来的耻辱愤恨,他知道反抗是徒劳,他慢慢俯身伏在地上,两边刑吏掀起他的袍子,举杖便向陆逊的臀腿上打落。
陆逊虽非养尊处优,却也是身份尊贵的公子,头一次经受这样的肉刑,那支没有知觉的腿也就罢了,另外一支直痛的额头汗珠滚滚。
他唯有强咬牙关,一声未吭,二十杖很快打完,陆逊的身后已经是一片血渍。
刑吏走开,陆逊深深的喘息,扶着墙颤抖的支撑跪起,又艰难的站了起来,他冷眼望着士徽。
这显然没有达到士徽希望的效果。
要知道,这次交州与陆家开战后,陆家军连战连捷,死在陆逊手上的交州兵何止大几千人,士徽今日就是要替他们报仇。
“这二十杖不过是让陆将军浅尝辄止,领略一下,我们交州也不是好欺负的,现在你知道我等的厉害了?”
“你们那能射八百步的巨弩?从…从哪来的?”陆逊强忍着疼痛问道。
“什么?”士徽一怔。
陆逊淡笑,“你们交州哪里会有如此能耐,制造出这等神器,定然是…是黄老邪?对不对?对不对?”
陆逊的眼眸锋锐,他的话惹得士徽一惊。
士徽强忍住被看穿了后的怒气,冷笑:“陆将军还真让人佩服啊,如今身在囹圄,还能操心到这些?只是,你如今落到我们手中?你还能活着出去么?”
“就当是我想做个明白鬼…”陆逊直面迎上士徽那凛冽的目光,他淡淡的道:“不止是巨弩?就连…就连擒住陆绩,以他要挟于我,也是…也是那黄老邪教你们的吧?”
士徽脸色一青,他自不敢暴漏关麟与黄老邪的关系,他冷然道:“到这时候还逞口舌之快,那就怪不得我心似铁,仇恨如炉,来人…给我吊起来,鞭刑,让他胡说八道!”
不多时…
刑室内响起了清脆的鞭打声。
沉云在天边翻涌,天色暗了下来,闷雷声隐隐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