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承彦特地使唤了一个哑巴仆役,驾着一辆马车,把关麟送回了江陵城内。
穿过城门,关麟注意到了,城下围了大量的百姓,人声嘈杂,不禁朝马夫示意,马车停于一旁,关麟下车去看。
只见城门上贴着一张崭新的告示。
关麟那小身板儿挤不到前面,看不清楚告示上的字眼。
却听得百姓们,莫不满面不可思议的交头接耳。
“关公竟真的下了罪己书…”
“听说,是比武时,关四公子公然指责关公,说他肆意猎捕山林猛兽,无异于百年前的悬赏捕猎,这会使得江陵城重现百年前的‘虎狼之暴’!”
“这事儿我倒是听说过,那时候…坊间不都传此关四公子是个逆子么?”
“是不是逆子,我不知道,可如今,下罪己书的是关公,而非关四公子!”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悄悄的问:“这也没发生虎狼之暴啊?关公怎生提前下这罪己书了?是不是有些小题大做?”
这问题像是一下子把所有人都问住了。
此间聚拢的不少人,尽皆哑然。
就在这时,一文吏登上城门居高临下的宣读着关羽的“罪己书”。
“得汉左将军、皇叔授命,吾关羽镇守襄阳……老子曰‘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庄子云‘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唯一’,《礼记中庸》有载,‘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顾念此,关羽深谙其道,捕猎虎狼以为兵练,终枉顾自然。”
“虎狼之在山林,犹人之居城市,古者至化之世,猛兽不扰,皆由恩信宽则,仁及飞走。今关羽不德,敢忘私义,幸得吾子麟提醒,悬崖勒马,故颁不得妄捕山林之令,盖之,其罪在吾!”
似乎是念道这里…
究是念这封罪己书的文吏也像是受到了巨大的震撼。
多少年了?
他何曾听到过关公如此自责?
又何曾听到过关公自责的同时,如此赞誉他的儿子。
更何况,就在昨日,此子…还是一个公认的“逆子”!
呼…
轻轻的呼出口气,拍下胸脯,文吏定了定神儿,继续念道:
“吾子麟常劝吾,万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养以成;天地运而相同,万物总而为一;不竭泽而渔,不焚林而猎;固,吾万感忏悔,作罪己书,深谙己罪,有道罪心罪肝罪己身,愿此罪己书,去吾本身之禀气,养吾浩然之正气,天道酬勤不酬怨,志在九霄磨一剑!”
关麟默默的聆听…
随着这文吏的声音一句句的落下,他也很惊讶。
老爹这就…就下罪己书了?
就这?
就这?
你行不行啊?老爹?
关麟本还琢磨着,他与老爹关羽得继续斗上几百个回合呢?
谁曾想,老爹这么轻而易举的就认输了?
呵呵,也不是很傲嘛!
有那么一瞬间,关麟觉得老爹关羽丫的,就是个纸老虎,外强中干…就这?那以后打击的力度可以更大一些了!
等等…
关麟猛地想到了什么。
没错,方才那文吏念出的文字里,说什么…吾子麟常劝吾!
『我什么时候劝你了?』
『呵呵!我就算劝你,听过么?』
越是这么想,关麟越是感觉老爹关羽突然就成了一个软柿子,以后闲着没事儿,总是可以捏几下的,只要不捏爆就行。
关麟这边浮现连篇…
周围的百姓议论声却是更大了。
“这么看,这位四公子也不是逆子啊?”
“你们听听,‘不竭泽而渔,不焚林而猎’;‘天地运而相同,万物总而为一’,能用《淮南子》阐述自己的想法,此子岂会是逆子?”
“难道,是我们都误会四公子了?他纠正关公,是为其父好啊!”
“是啊,明知父罪,却泰然指出…纠正其错,便是自身风评也可弃于不顾,此乃大丈夫也!”
呃…
听到这儿,关麟一下子有点不好意思了。
他挠挠头…突然怎么觉得还脸红起来了呢?
有人注意到了他,语重心长的道:“像你们这样的小辈儿就应该以四公子为楷模,若是长大了能有其一半的胆识与品德,也不枉此生啊!”
呵呵…
关麟笑道:“其实你们说的关家四公子,正是不才在…”
关麟那“正是不才在下”的“下”字就要脱口,却发现有人在拽他的衣角。
关麟扭头一看,这不是那乞丐头儿么?
他也来凑热闹了!
见他一脸堆笑,依旧在悄悄的拉着关麟的衣角,很明显是有事要说。
关麟索性也不装逼了…朝人群摆摆手,“没啥,没啥,你们说的对,现在的年轻人可不就该以关家四公子为楷模么?得向他好好学习才对!”
说着话,关麟已经跟着那乞丐走进了一处街巷。
乞丐四下张望,似十分谨慎…
这是关麟特地交代过的,除了早上去贼曹掾府报道时,他们会“公开”见一面,安排些任务外,私下里少见为好!
免得“洪七公”的真实身份被人猜忌。
见这乞丐头十分谨慎,关麟大大咧咧的张口:“附近没人了,有什么事儿就说吧?”
“今儿个正午俺便看到这城门上的告示了,俺不识字,就守在那儿…听人讲…”
这乞丐头儿的脸色突然变得恭敬、崇拜了起来:“这不听不要紧,一听…可吓死俺了,恩公可太、太、太、太厉害了,就连关公都给恩公认错,那时俺就觉得俺没跟错人,俺就觉得俺给恩公做事,有盼头!”
是,的确…
刀尖上行走嘛,有盼头,也有判头!
关麟心里嘀咕着。
这乞丐接着说,“可俺也不知道咋的,恩公的事儿就传开了,许多乞丐、流民都知道恩公是官老爷,还知道关公都向恩公认错,也知道恩公不仅没有关俺,还给俺吃的、穿的、住的…他们羡慕啊,他们就…就找到俺,也想…也想跟着恩公混!”
啊…
听到这儿,关麟先是一惊。
“那他们可都知道了,我就是‘洪七公’?”
“不不不!”这乞丐头连忙摆手,“恩公不让俺说,俺怎么能告诉他们呢?他们还以为,恩公是在查洪七公呢?”
噢…
还好。
关麟松了口气。
他琢磨着,反正糜家赌坊马上就要给十万斛粮食,这些粮食造秦弩也不够。
原本贼曹掾府已经养了几个乞丐、流民,养几个也是养,养几十个也是养,办起事儿来还更方便一些呢!
当即,关麟点了点头。
“他们若只是想找个人罩着,那好说,可以让他们都跟着我混,有我一口吃的,绝对饿不到他们,有我一身穿的自然也…”
不等关麟把话讲完。
这乞丐头连忙道:“恩公,不用给穿的,就…就管饭就行,许多乞丐、流民还…还饿着呢?就想要…每天能…能吃上一口饱饭!”
卑微呀!
看着这乞丐头儿望眼欲穿的眼神,关麟知道,他的话不是骗人的。
这个时代最底层的百姓,他们的乞求…本就这么的卑微!
念及此处,关麟不由想到的是《后汉书》中写出的,这个时代的众生相寒不敢衣,饥不敢食,民有斯厄,而莫之恤!
也难怪,在三十多年前,在百姓这种凄苦的境况下…
当有人喊出“只要加入我们就有饭吃,就能治病,只有造反才有出路”,换作关麟是这中间的一员,怕也会不顾一切,揭竿而起了吧?
唉…
心头叹出一口长气,关麟眯着眼,心里嘀咕着,现在没有太平道,索性,他就做这群乞丐心中的“道”好了!
念及此处,关麟扬起袖子,“算算,有多少人?我明儿个让曹掾府的伙房,多备些吃的!不过,为了避免太过惹眼,我会派人给你们送来!”
这乞丐头闻言,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
当即“啪嗒”一声就跪了,泪如泉涌。
关麟扶起他,“别这样,都不容易…以后跟着我,不说吃肉吧,至少有饭吃…饿不着!”
说到这儿,他又重复问道:“你们?多少人来着?”
这乞丐头儿张开嘴,却发现因为感动,喉咙哽咽住了一般,无法脱口。
他只能比出两根手指。
“二十个?”关麟下意识的张口问道。
乞丐头摇摇头…
关麟咽下一口口水,“两百个?”
顿时,他感觉到一丝压力了。
看起来明儿个贼曹掾府的伙房有的忙了!
哪曾想,这乞丐头儿还是摇头。
关麟一怔,不等他开口,乞丐那哽咽住的嗓子已经恢复了,他张口道:“两千…两千三百二十三个…还…还不断有人想…想加入进来,为…为恩公效力!”
呃…
乞丐、流民…一共两千三百二十三个?
此言一出,关麟的眼珠子一定,他有些不可思议。
这是江陵啊,这是以“仁德”著称的刘皇叔疆域下的江陵啊!
如果…就连这里都有这么多的可怜人,那…普天之下的流民与乞丐,究竟会有多少呢?这些萤烛之火聚集在一起,又会是一股何等强横的力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