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许劭却拒绝给荀评语,理由是,一个与宦官之后定下娃娃亲的男子,纵有些才华,也难逃自甘堕落之嫌,要评语可以,先退了那与宦官之后的娃娃亲再说。
诚然…
许劭说的没错,昔日桓帝时期,有“五侯”之称的宦官唐衡权倾朝野,把持朝政,为祸一方,原本唐衡欲将女嫁给名士之后的傅公明,却被傅家拒绝,于是唐衡就退而求其次与荀家定下了这门娃娃亲,荀的父亲、“荀氏八龙”之一的荀绲碍于唐衡的权力,于是就答应了这门婚事,也正因为如此,让早年才华横溢的荀一再的受清流党人的讥讽与嘲笑,举步维艰。
更是求评、求官无望。
但…其实中间是有一个机会,荀是可以退掉这门婚事的。
且一旦退了这门婚事,无论是士人还是党人,亦或者是月旦评都会高看荀一眼,甚至将他视为对抗宦官阉党的急先锋,作为典型大肆宣扬。
这出戏的高潮…也正是从这里开始。
“唉…”
戏台上,一处马车旁,一名中年男子饰演荀的父亲荀绲。
此刻的他幽幽的叹了口气,“昔日唐衡权倾朝野,那时…他汝南傅公明傅家便敢公然不娶唐衡之女,如今唐家没落,吾儿为何就不敢拒了这门婚事呢?我荀家昔日比不上傅家,难道今时今日…唐家没落,我荀家还是没有这份胆力么?”
伴随着荀绲的话,荀那黑帮白底、绣花的干净靴子,轻轻的踏进干净的“雪”中,他向父亲拱手一拜,然后郑重其事的讲。
“父亲大人,关于婚事,请听孩儿一言!”
“当初陈群的爷爷家里穷,他来拜访咱们时,咱们遣退了所有的仆人,只留下您和叔叔们坐陪敬酒,这是我们荀家的善意吧?族里侄儿辈荀攸,当初他叔叔醉酒,误伤了他,他遮着伤不让叔父知道,不想让叔父内疚,这也是我们荀家的善意吧?”
“孩儿从小耳渲目染,聆听您与诸多叔叔的教诲,孩儿又怎能对这世上的人不存善意?唐氏的父亲,中常侍唐衡,这个手中沾满鲜血的宦官,士大夫当然讨厌他、憎恶他…孩儿虽没有见过这位未过门的妻子唐氏,可她是无辜的。”
讲到这儿,荀顿了一下,擦拭了下面颊上的雪,继续说道:
“她爹当年与傅家定下娃娃亲,傅家不要,他爹又与我们定了娃娃亲,世人说您是攀附权贵,笑话,我们荀家哪个不是人中之龙?还比不上傅家么?唐家祖辈有做到过京兆尹,有做到过司空,又如何?我六叔三个月从平民做到司空,父亲做到过济南相,我荀家比不过他们么?”
“当时答应这门娃娃亲,除了因为不想给族里带来灾祸,还有的…依旧是父亲大人的‘善意’吧!女孩儿家几次都嫁不出去,多伤她呀,若然我们再拒了这门婚事,那她还嫁得出去么?”
“现在二十年过去了,局势变了,唐衡死了,唐家没落了,宦官也式微,所有士人审时度势,族里人闲言碎语的逼您退婚,甚至拿儿子的‘评语’,拿‘孝廉’头衔相威胁!还说什么唐氏是宦官浊流之后,有辱我们士人清名,哼…”
这扮演荀的戏子,整个表情中都是戏…
都是讥讽。
他仿佛已经完全进入状态,语调更甚:“说起审时度势,族里的荀巨伯看到好友被盗贼包围,他怎么没有审时度势?他为何明知不可为而偏要为之!以大义保全无数生灵!所以…不管谁笑我攀附权势,不管谁笑我傻,孩儿主意已定,誓娶唐氏为妻,且永不纳妾!我们荀家不改诺言,我荀一生宁死亦不改诺言!宁人负我,我荀绝不负人”
整出戏剧…也随着这一句“宁人负我,我荀绝不负人”而落下帷幕…
紧随着的…是满场寂然,仿佛所有的官员、百姓悉数沉浸其中,浑然忘记了这只是一出戏。
大家…都被年轻时期荀的话,荀的执着,荀的坚守,还有那句“诺言不改,不负他人”所深深的折服。
坐在第一排看戏的陆逊也是良久才回过神儿来,他忍不住喃喃望向一旁的关麟:“云旗?你从何时起就开始为今天准备了…”
俨然,陆逊已经看出关麟的目的。
他是要塑造起一个圣人般纯洁无瑕、让人敬佩人物,然后让他在最后一幕时毁在曹操的手里…
荀…荀令君…留香荀令…他…他是许都颍川人哪!
哪怕此间所有的襄阳人看到这戏都沉浸其中,不能自已…更莫说是许都人了。
这是明谋,也是诛心
“伯言问我何时起?”
这时,关麟仿佛也从这戏中走了出来,他沉吟了一下,像是思索…
思索了好一会儿,方才回答:“可能是…从我觉得,我爹这个对手已经不够看了的时候吧?”
这…
关麟的这一句话很轻很细,可在陆逊听来,震耳欲聋,振聋发聩啊!
…
许都城,驿馆门前的戏台上,正在演绎第二场大戏。
之前是荀攸请教荀。“徐州…主公屠了太多百姓,纵是报父仇,可这样的杀戮太甚了…我听闻单单一个彭城就屠了几十万人,整个泗水为之不流,若是这样的杀戮持续下去,那…这曹操终将是第二个董卓啊!
面对荀攸的质疑,荀只说了句,“我知道了…”
然后就是他内心的旁白…
『如何让曹操停止杀戮呢?曹操为何这样杀戮呢?他原本…似乎并不是这样!这一切的源头在哪里?』
这一位饰演荀的“戏子”表情亦是惟妙惟肖,他抛出了一连串的问题,最后恍然抬眸。
他的内心旁白再度响起。
『我懂了…主公之所以杀人、之所以屠城,是因为这些人在他看来,是敌人…而非自己的子民,只有让他对这些人改变看法,让他意识到…这些百姓就是他的子民后,屠城方能停止!』
想到这儿…大幕拉起…再拉开时,已经是荀面见曹操。
而荀一开口,便是振聋发聩的话语:“奉主上以从名望,大顺也;秉至公以服雄杰,大略也;扶弘义以致英俊,大德也。故…下一步的战略,臣提议…挟天子以令诸侯!”
饰演曹操的是一位中年魁梧男人,他的表演也极其到位。
面对荀的提议,露出了巨大的惊喜与震动。
而荀的话还在继续,“德之大道,以人为本…主公啊,你年轻时铸五色大棒,棒打权贵你忘了么?你任顿丘令时颁十罪诛,还百姓青天,你忘了么?担任议郎时,你议郎谏言,担任济南相,你捣毁邪祠,董卓无道,你屈伸侍董,图谋诛董,举兵讨董你忘了么?”
“你“诸君北面,我自西向”的豪言与明智,你忘了么?你怎么能跟袁术、吕布、公孙一样乱打乱屠呢?当天子在手,你挟天子以令诸侯,那天下百姓是天子的,也是你曹公的呀…哪有人屠戮自己子民的道理?”
一出戏…将“挟天子以令诸侯”这条荀提出的曹魏进化的终极战略淋漓尽致的完全体现。
比起同阵营毛提出的“奉天子以令不臣”。
无疑…荀的“挟天子以令诸侯”更高级。
不是对待敌人的高级,而是对待百姓的高级,他是间接的劝曹操善待百姓,可万不能再兴屠城之举!
而这一番话,这一出戏也让整个许都城无数围观百姓感激涕零,泪湿衣衫。
同样,目睹了这一出戏的除了阮、王粲外…还有诸葛恪、诸葛瑾、吾粲等人…
诸葛瑾忍不住问儿子:“这样的戏还有几场?”
诸葛恪摇头,在看过前两场后,他的脑袋都是嗡嗡的。
“我…我不知道,但…但我知道…”
“对曹操而言,最致命的一定是最后一场!”
…
…
第501章 君幸食?为官三十载,终无汉禄可食
许都城,司马懿与司马孚本在回府的路上,司马懿低着头,像是有心事…像是在不断的揣摩着什么。
倒是这街道间突然传出的声音,将他的的思绪从神游、冥想中拉回。
是几个文士在大声议论着什么。
“荆州使者住着的驿馆那边正在搭台唱戏,唱的是荀令君的故事…”
“荀令君?可是留香荀令?”
“除了他还能有谁?快…快一道去看看吧…听闻方才已经演了三场,一场是荀公高义娶唐女,一场是令君奉天子救百姓,还有一场…是官渡之战时的十胜十败论!”
“那下一场讲什么?”
“谁知道呢?”
这些文人一边议论着一边跑远了。
听到这些的司马懿与司马孚彼此互视,司马孚说,“二哥,咱们去看看?”
司马懿先是心头暗道一声:
『果然,我都能想到的,那关麟不可能想不到!』
心念于此,下意识的司马懿抬起头望向天穹。
或许这晴朗的白昼…别人是不会刻意去留意天空中的差异,可司马懿鹰视狼顾,眼神极好,他还是从云朵中寻觅到了一些与众不同…
那云朵的一边有一个微微的黑点,而这个黑点引申之处,怕将是那一抹遮天蔽日的末世景象。
这下,司马懿的心境又有些不同。
『怕是那关麟早有准备,他是一定要让这戏在许都城上演了!』
他想到这儿。
司马孚见他发愣还在问:“二哥?去不去?你倒是说句话呀…”
被这一句话从思绪中拉出,司马懿当即朝司马孚点头,“这是一出空前也将绝后的好戏啊,不看…那可就太可惜了。”
当即,司马懿与司马孚一道往驿馆方向跑去。
此刻,许都城驿馆前早已是人头攒动,好不热闹。
戏台上的不过是三、五人,最多不超过十人,可场下已经三五成群、聚集了成千上万人。
因为这戏台加装了简易的木制扩音器,故而,台上的声音,便是百步之外者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显然,司马懿与司马孚挤不到前排。
幸亏两人身手不凡,迅速的爬到树上,隐隐约约能看到一些。
大戏还在上演,也不断的吸引着越来越多的人。
这一出戏,是一处宫殿门前,不少戏子扮演成曹魏官员,三三两两的聚集,而那宫殿的门环上结着红绸,大门紧闭,显然还在等这座王宫的主人。
忽的,鼓乐声响起,乐队仪仗引导着此间的主人抵达这里时,所有官员纷纷跪地:“恭迎魏公,魏公千秋无期”
无疑,这一句,就足以让百姓们都代入到这戏里,知道是魏公曹操来了。
“大王这座王宫乃是天子敕造,赐予魏公,今日开府,请魏公检阅入宫”
曹操打量着巍峨的王宫,大喊一声:“拿笔来!”
一名校尉捧着笔砚匆匆跑来跪下高举,曹操濡了墨,大步上前,挥洒淋漓的在门上写了一个大大的‘活’字!
百官不解的看着那个字,不知道什么意思,只有杨修稍一蹙眉,眼前一亮,立即显露出一种见猎心喜的骄矜自得。
曹操却问荀攸,“文若呢?怎么孤喜得这王宫,他却不来道贺?”
荀攸回答:“叔叔自来了邺城后,旅途劳顿,偶染风寒…”
曹操会心一笑,明白荀这病中隐约的抗拒。
就在这时,杨修坦然出列,大声啸道:“魏王宫府门可拆矣!”
荀攸闻言诧异,“杨主薄,府门有何不妥啊?”
杨修答:“活字写于门内,岂不是一个‘阔’字,魏公是嫌弃府门阔大,岂不该拆了重建?”
曹操凝视杨修,忽然大笑:“杨主簿才思敏捷,只怕当世无人能敌。”
说罢,曹操忽然大笑,当先昂然直入这大门,百官也一一迈入那扇大门之中。
这一出戏也就落下了帷幕。
区别于前三场戏,每一场戏中荀都出场,且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唯独这第三场…似乎,除了曹操随口问了一句荀,荀攸回答荀偶感风寒外,再无他的任何戏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