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有两个重点,至少在陈野听起来是这样子的,其一是商贼、其二是情同父子。
其一说明嬴驷这个太子至少在这个阶段,就已经对商鞅开始了厌恶的心理,不是等到日后他的老师以及公孙虔受辱才对商鞅开始厌恶的。
其二情同父子这个词很有意思,陈野更加好奇嬴驷是从何处听到的他与商鞅之间的关系。
但陈野神色并没有丝毫变化,只是缓步走到了嬴驷身前,眼眸中带着些近乎于看着晚辈、看着无知孩童的不在意。
“太子从何听到的这个消息?”
他微微摇头,神色中带着些平和,陈野丝毫不避讳的说道:“一个多月之前,我还是流落到秦国的一流民,甚至在城中乞,若不是遇到了老师,只怕此时的我已经横死街头。”
“所以太子说我与老师情同父子并无什么错误。”
嬴驷此时有些好奇,他看向陈野,颇为疑虑和不解的问道:“先生不生气?”
陈野反问道:“为何生气?”
嬴驷带着孩童独有的调皮以及一丝得意:“你与左庶长情同父子,而我在你一进门的时候便称左庶长为【商贼】,并且质问与其是否情同父子,难道你不应该生气么?”
陈野微微摇头:“其一,太子尚且还是幼童,此时并不懂得太多的道理,若有人在太子面前诉说老师的坏话,那么太子心中天然对老师有厌恶之心是正常的。”
“其二,太子您对老师的看法,是您对老师的看法,而我对老师的看法,是我对老师的看法,我不会用自己的精神态度去裹挟其他人,更加不会强迫什么人去喜欢另外一个人。”
“哪怕这个人对我十分重要。”
他看向嬴驷,像是一个木头一般:“所以,我并不会因为太子称呼老师为【商贼】而生气。”
“而我与老师之间的感情,的确如同父子,太子只是诉说事情而已,我又为何生气?”
嬴驷坐在那里,此时他已经有些呆滞了。
为什么感觉面前的先生说的很有道理,但是总感觉有些许的不对劲儿?但是不对劲儿在哪呢?
他有点迷茫,眼睛像是在转圈圈一样。
陈野看着坐在那里,从开始到现在终于露出一个孩童眼神的嬴驷,心中不由得哑然一笑。
他来之前便已经询问过商鞅了,商鞅是见过太子的。
而他对太子的评价是【聪慧】、【尚且是稚子】,这两个评价词加上历史中的记载,一下子就让陈野知道该如何面对嬴驷了。
何为聪慧但尚且是稚子?
就是虽然聪明但却并没有摆脱小孩子的天性,带着调皮和小孩子天性并且聪明的熊孩子,是最好教训、收拾、并且让其感受到自己不好惹的熊孩子。
也是陈野最喜欢收拾的熊孩子。
此时的陈野坐在那里,端起放在自己面前的杯子,微微抿了一口,杯子中放着的是蜜水。
他可以确定,面前的孩童并不知道自己喜欢喝蜜水,那么这只能够是嬴驷自身的喜好,这更加证明了嬴驷乃孩童的心态。
毕竟,都已经准备在一开始见面斥责他了,但却还是给他准备了一样的东西。
陈野对嬴驷的评价,除却【聪慧】、【稚子】之外,又默默的在心里加了一条【】。
大殿中,一人呆滞,一人饮水,难得有些安静的沉默。
片刻后嬴驷从呆滞中回过了神来,他看着面前正悠闲自在的陈野,没忍住开了口:“君父既然请你来当我的老师,那么你准备教授我什么?”
他的话语中依旧带着刺:“难不成你要教给我商鞅所坚定行使的新法么?还是你们法家的学说?”
陈野依旧平和,在他耳朵里,这根本不算带刺的话:“首先,我在老师门下只呆了一个多月,这还算上我担任司寇的时间,所以我并不是非常清楚如今老师奉行的新法到底是什么。”
“其次,您是太子,是未来的国君,所以您不必学习新法的具体内容,只需要知道新法能够给自己带来什么、给秦国带来什么,他所带来的利益是否超过了秦国、超过了您所需要承担的风险就可以了。”
“最后,我并不是一个合格的、或者说并不是一个真正的法家弟子。”
“我与法家最大的关系,大概就是我的老师是一位变法的引领者、是一位法家的大贤吧。”
嬴驷有些尴尬的坐在那里,他此时像是一拳打进了里,手根本伸展不开。
之前准备好的各种词汇、套路,以及该如何让这个老师负气而走的思路,在陈野十分平和,甚至是友善的对待中全然崩塌,他毕竟还只是个孩子。
“那,那先生准备教授我什么?”
嬴驷对陈野的称呼在悄无声息中发生了改变,从最开始的你,变成了如今的先生。
这一点变化陈野自然听了出来,心中不由得又是一笑,本就还是个孩子。
他看着嬴驷:“我教太子什么,取决于太子想要学习什么。”
陈野此时坐直了身躯,身上的气势一下子就起来了。
嬴驷看着陈野,此时的陈野比之前像是他君父口中的大才了,这个气势有些惊人。
“哦?难道先生这么自信,我想学什么,您都会?”
陈野此时在这一方面显得十分自信,甚至有些傲慢了:“太子尽管说便是。”
嬴驷的眼睛紧紧盯着陈野:“若弟子想要学习儒家学说呢?”
陈野点头:“施仁政、安国民,此道臣会。”
嬴驷微微蹙眉:“我说错了,其实我想说我想学习墨家思想。”
陈野继续点头:“选贤任能,兼爱非攻,此道臣也会。”
嬴驷的眉毛几乎想要打一个结:“那你,究竟想要教授弟子什么?”
“您是老师,难道还要我这个弟子去选择么?”
第22章 阶级论
陈野依旧平和的看着嬴驷,在嬴驷几乎要恼羞成怒的时候不紧不慢的说道:“无论是儒家还是墨家,无论是法家还是道家,无论是阴阳家还是纵横家,都只是一种工具。”
“一种治理国民的工具。”
“我精通他们的缘故是因为我精通另外的一件事情。”
“这些到了最后,不过是触类旁通罢了。”
嬴驷凭空生出了几分好奇的心思,他往前凑了凑身体,眼睛中充满好奇:“哦?”
“是什么?”
陈野放下手中的杯子,平等的望向嬴驷:“是如何做一个合格的国君。”
嬴驷愣住了。
如何做一个合格的国君?
他的身体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退,神色中的好奇尽数消失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先生这话是什么意思?”
陈野微微一笑,眉头微挑:“太子认为臣是什么意思呢?”
嬴驷沉默不语,只是坐在那里,他毕竟还只是个孩童,但他也毕竟是一个聪明的孩童,他不知道陈野是什么意思,更加不清楚陈野想做什么。
他的聪慧是展露在与人关系上的,而陈野所突破的点,恰恰是与他相反的。
此时的嬴驷发挥了他的本能与极佳的天赋:“弟子怎么会知道呢?”
嬴驷的口中自称子弟,自称不知,但眼睛却紧紧的盯着面前的陈野,接下来的话语声中几乎是带着近乎于冷漠的平静:“先生说教我如何做一个合格的国君,但我想这一点并不用先生教我吧?”
“莫非先生觉得,我父亲不是一个合格的国君?”
陈野不动声色的说道:“君上自然是合格的国君,且是一个十分优秀的国君,如今的天下诸国中,能够与国君相提并论的都寥寥无几。”
嬴驷的身躯再次往前凑了凑:“那先生,您为何觉着父亲不会教我如何做一个国君,反而是需要您呢?”
陈野同样往前凑了一下,眼睛看着嬴驷的眼睛,神色坚定而又带着若有似的笑意:“因为这是君上所允许的,也是君上所希望的。”
他的声音中带着些玩味:“太子殿下难道不知道,是国君遣我为太子师的么?”
“这说明,我所想要教授的内容,是君上所知道的。”
“也同样是君上想要借助我的口,告诉太子殿下的事情。”
嬴驷又有些沉默了,片刻后,他开口了:“那么先生,便给弟子讲一讲,您认为该如何做一个合格的君主吧。”
他此时并不能理解这些朝堂政客、君父之间的博弈,更不是非常明白国内老贵族、新法、国君、以及横插一杠的陈野到底是一种如何复杂的关系。
但嬴驷有一个优点。
在目前为止,他还是比较听从自己父亲话的,虽然在某些地方有些固执。
这也正是秦孝公希望通过陈野,来委婉让嬴驷对商鞅改观的原因。
陈野整了整身上的衣袍,整个人看起来比刚刚庄重严肃了不少,一下子就让嬴驷回到了之前上课时候的感觉。
“殿下,臣要为殿下所讲述的其实很简单。”
“无论日后臣讲了什么,最后都绕不开今日所讲的内容,有些看似偏离了今日内容的,也只是其的表象。”
“臣希望,今日臣所讲的内容,殿下能够一直记得,在殿下不同的年龄阶段,一定会对今日臣所讲授的内容有不同的理解和看法。”
“孔丘有言,温故而知新,此言在此处用上,着实很有道理。”
嬴驷也是端正了态度,既然是要听授老师讲课自然是要摆出恭敬姿态的。
此时的他已经认可了陈野是他老师的这一点。
“弟子会时刻谨记。”
陈野这才悠悠的说道:“臣之思想,汇聚在一起,不过是三个字而已。”
“阶级论。”
阶级论?
这三个字在嬴驷的脑海中十分陌生,他甚至不能理解这三个字的含义,只能够大概听出来这是关于某种事物的论述。
他对阶级这个概念有种模糊而又不清晰的理解。
“先生,您先前讲,要教授于我的是如何做一个合格的、甚至是优秀的君主,但为何现如今讲的是阶级论?”
“弟子不解。”
陈野看向嬴驷,眸子中闪过一抹暗光:“殿下,您觉得想要做一个优秀的君主,最重要的条件、或者说最重要的基础是什么?”
嬴驷略加思索后回答道:“勤政爱民?施以仁政?让国家变得更加强盛?”
他看着陈野,似乎想要从陈野的神色变化中找到合适的答案。
但陈野的神色自始至终都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只是在嬴驷说完之后,一一辩驳:“即便一个君主勤政爱民,但若他不能够正确的完成【政】,不能正确的【爱民】,他怎么能够称得上一个合格的君主呢?”
“若是施以仁政,何是仁政?难道是减少苛责的刑法么?可苛责的刑法是给予那些触犯秦律之人最后的威慑,让他们知道什么事情能做,什么事情不能做。废除之后国内必定有动荡发生,一个强盛的国家或许就此衰落。”
“让国家变得强加强盛这是一个结果,但却并不是前提,所以不能作为优秀国君的基础或者前提。”
陈野笑着说道:“在臣看来,想要做一个合格的君主,只需要做到一件事情。”
“只要做到这件事情,那么无论这个君主是否施加仁政、是否勤政爱民,都可以让国家变得更加强盛。”
“而取得了更加强盛这个【果】的时候,他自然也就会成为【优秀的国君】。”
嬴驷此时有些好奇,他看着一直在吊自己胃口的陈野,心中有些急切了:“先生所说的,难道便是刚才所讲的阶级论?”
“但为何阶级论能够成为这个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