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秋芳便停在仪门处,逐个问过行囊里的物件儿,而后指派着放在何处。须臾,见李惟俭进得仪门,傅秋芳便迎上前屈身一福:“老爷。”
李惟俭笑着将她扯起,温言道:“你身子不爽利,且去歇着就好。晴雯她们都是妥帖的,不会出了差池。”
傅秋芳就道:“不妨事的。老爷也不提前说了,今儿贾芸去请了几个厨娘来,我相看一番,暂且留下了两个。可人手还是欠缺,帮厨、洒扫、浆洗,这些都离不得人。便是过两日搬去别院,也须得带足了人手,不然可支应不开呢。”
李惟俭牵着她的手往正院儿行去,说道:“雇那么多人手做什么?周遭有浆洗衣物的妇人,将活计包给她们就是了;洒扫的话,倒是要请两个粗使丫鬟。其余的咱们瞧着自己来就是了。”
傅秋芳身形一顿,瞧着李惟俭道:“这仆役外雇的,与自家的到底不同,还是自家的妥帖些。”
李惟俭笑着还不曾回话,随在身旁的晴雯就道:“傅姐姐这话却错了,那荣国府里大多都是家生子奴仆,一个个生着富贵眼,等闲旁支的主子都不放在眼里呢。”
傅秋芳吃了一惊,回看晴雯道:“还有这等事儿?我进过一次荣国府,倒是不曾仔细观量了。”
李惟俭说道:“家大业大,上头主子又放纵着,可不就生出一双双富贵眼来?荣国府前车之鉴,我如今宁愿外聘仆役,做一分活计,便给一分工钱。只消将活计做过了,也不拘他躺着或是归家。”
傅秋芳听罢若有所思。
荣国府三餐两点,李惟俭这儿却没那般多规矩,主仆都是三餐。新雇的两位厨娘煎炒烹炸,卖力气整治了两桌席面,此时迁居本有温锅习俗,奈何此时宅邸还不曾整饬完,是以这一餐也算不得温锅。
李惟俭叫了傅秋芳、晴雯、红玉、香菱、莹与自己坐一桌,贾芸归家了,吴海平、吴钟、丁家兄弟等在外间另坐一桌。
抱夏、怜秋不好另居一席,便只好与两个厨娘挤在一处。
这两名厨娘擅长的都是鲁菜,菜色起初还吃着新鲜,待吃得久了便有些咸腻。香菱不住的喝水,晴雯蹙眉吃上一口菜,总要下去一筷子米饭。
傅秋芳瞧在眼中,便问了晴雯等日常饮食,随即记在心中,想着来日换个擅淮扬菜的厨娘。
这两日只是暂且在此别居,待初一便要去香山别院,因是不少行囊都不曾打开。待吃饱喝足,几个丫鬟各去归置,李惟俭便随着傅秋芳去到了厢房里。
李惟俭还不曾娶妻,早前曾与傅秋芳说过,让其暂居正房,只是傅秋芳这姑娘心中是有规矩的,只是摇头不肯。无奈之下,李惟俭只好暂且随着她住厢房。
此时外间已然天黑,厢房里挑了烛火,抱夏过来伺候着傅秋芳换装。傅秋芳瞧李惟俭随了过来,心下欲言又止,待换过了衣裳才道:“老爷,我今儿怕是不能伺候老爷了……不若老爷先去正房睡一晚?”
李惟俭自是知晓傅秋芳的意思,新才破瓜,总要将养一日。他便逗弄着不言语。
傅秋芳咬着下唇道:“我……我今日有些不爽利。”
李惟俭便笑道:“我纳你过门又不止为了床笫之事,放心,晚上就是陪着你说说话儿。”
傅秋芳这才松了口气,知其方才是有意逗弄,又嗔怪着瞧了李惟俭一眼。李惟俭只笑吟吟不言语。
傅秋芳心下暗自古怪,分明她比李惟俭要年长许多,与之相处却觉察不出,若不看身形面孔,有时反倒觉着李惟俭好似更年长一些。
至于床笫之间……也不知其是从哪儿学来那般多花样,昨儿可是将她折腾得骨头架子都散了一般。今儿一早没爬起来,懒到过了晌午这才强撑着起了身。若今儿再折腾一遭,只怕明儿又要如此。
有心规劝此事还须节制,奈何傅秋芳仔细瞧过晴雯等丫鬟,瞧着都不像是破了身的情形……真是古怪。
正思忖着,红玉晃身进得厢房里,端着水盆,笑着道:“四爷、姨娘,我来伺候洗漱。”
抱夏头一次给人做丫鬟,既没眼力劲,也没那般多心思。见红玉抢了活计,她也不曾抢回来,反倒袖手一旁乐得自在。
伺候过二人洗漱,红玉又与抱夏言语几句,抱夏便乐滋滋自去休息了。
这厢房不比曾经的荣国府小院儿正房,暖阁里只有一处床榻,红玉便抱了被子睡在外间,只道若晚间起夜,她也好过来伺候了。
从头到尾,红玉不曾顶撞过傅秋芳一嘴,一直笑语晏晏的,偏生傅秋芳心中不太舒坦。红玉不是她的丫鬟,却偏要守在外间……傅秋芳心知,这是在给她下马威呢。
老爷身边儿四个丫鬟里,晴雯灵巧风流,又是爆炭的性儿,最没心计;香菱呆,有些随遇而安;莹憨,性子野;唯独这红玉心机颇多,不是个好相与的。
转念一想,红玉来日自有主母收拾,她又何必多管闲事?只要不妨碍了她就好。
这日夜里,李惟俭果然不曾动作,只与傅秋芳相拥而眠。许是前儿夜里折腾得太过,傅秋芳一觉睡到天明,起身时恍惚了一阵,这才瞥见李惟俭早已不在身旁。
院儿中传来哆哆哆的木刀搏击声,傅秋芳起身披了衣裳,隔窗观量,便见一身短打的李惟俭正与莹持刀斗在一处。
是了,老爷曾说过,他每日家都要操练一番的。这般倒是好习惯,难怪他夜里那般能折腾……暗自啐了一口,许是休息得当,今儿傅秋芳爽利了不少。
穿戴齐整,点了丫鬟抱夏,会同新来的管事儿茜雪,紧忙安排各项活计。她又到厨房与两名厨娘言语了,于是早餐便稍稍清淡了些许。
因着不再是两餐三点,这正餐时辰自然也就跟着变动。卯时左近,几个丫鬟便流水般将几样菜肴自厨房端了出来。
李惟俭吃着与昨日无甚区别,几个丫鬟却赞不绝口。李惟俭便思忖着,回头儿倒是要多请几个厨娘来,如此变着花样来,倒不怕吃腻了。
吃过早饭略略休憩,李惟俭先行去了一趟内府。今儿忠勇王不在,只有那梁郎中守在衙门里。李惟俭便与梁郎中攀谈半晌,临了才道秋闱在即,他近来要去香山别院小住一阵,若有事可打发人来香山寻他。
梁郎中应承下,说回头儿便转告忠勇王。
出得内府,李惟俭又去武备院游逛了一圈儿,陈主事好半晌才出来接待。
见了李惟俭就诉苦道:“李秀才,那活计实在难做,连工带料,算算此番竟打个平,没剩下几分银钱。”
李惟俭笑着道:“银钱不够我还可以再加。只一样,保质保量,还要尽快。”
陈主事苦着脸道:“加钱就不必了,不少物件儿都要重新开模,只盼着李秀才往后多造一些,好歹让我武备院多少赚点儿银钱。”
“好说好说。”
那陈主事又道:“刻下活计做完大半,只剩下阀门不好处置。李秀才过十天、半个月的再来一趟,说不得就造好了。”
李惟俭略略盘算,这倒是刚好。待过半个月回返,到时候宅子整饬一新,那乳也该送到京师了。
辞别陈主事,李惟俭又往内城回返,刚过午时便到了严府。
近来严奉桢还在家中苦思膛线拉床如何改,见了李惟俭,自是好一番打趣、揶揄。
二公子家教甚严,二十啷当年岁,才在乐嫣那儿开了荤。因是说起话儿来自是有些酸溜溜的。
碰上李惟俭这等不要脸面的,任凭其如何打趣,李惟俭也不着恼,反倒将严奉桢闹了没没趣。过得半个多时辰,严希尧回府,李惟俭便去书房与老师叙话。
近来陈宏谋愈发排斥异己,昨日严希尧上书弹劾大司空古惟岳庸碌,搁置李惟俭的射程表,反倒采用钦天监旧射程表,古惟岳只得乖乖回家上书自辩。
少了古惟岳这老狐狸做帮手,陈宏谋虽跋扈,去一时间奈何不得严希尧。恩师严希尧这杆大旗算是崭露头角,因是近来朝中不少不受新党待见的官员逐渐朝着严希尧靠拢,隐隐另成一派。
李惟俭只是听闻了,心下总觉着老师严希尧还有后手。不过老师所谋甚远,他暂且不知严希尧到底从何处发力。
这日严希尧倒是不曾说朝政,只是嘱咐李惟俭尽快将那炮架子改进了。他今日入宫奏对,隐隐察觉出隐忍了数年的政和帝,这会子怕是忍不住了。
只待今秋秋粮入库,便会起运西北,留待来年大军远征之用。
“明年夏秋之时,大战必起!我观圣人大有毕其功于一役之心思,只怕不是好事啊。”
李惟俭顿时皱起眉头来,说道:“去岁北旱南涝,天灾经年,总要休养生息两年才好征伐西域,圣人怎地这会子急切起来了?”
严希尧没言语,抬手指了指头顶,又指了指脚下。李惟俭若有所思……是了,太上虽退位,却一直与朝臣有勾连。听闻近来那忠顺王也不消停,几次三番入宫面前太上。
圣人虽拿不住忠顺王的把柄,此举却也给了圣人极大压力。换做拿得起放得下的帝王,快刀斩乱麻,直接送那二位入宗庙就是了,偏生今上又极其爱惜名声。如此方才束手束脚,便指望着以军功平息内乱,携泼天大功压制朝臣。
“老师,明年领兵的可是忠勇王?”
严希尧颔首道:“京师不稳,圣人总要坐镇京师,除去忠勇王,今上还能信得过谁?只是忠勇王到底差了年岁,就怕起了意气之争,中了那准噶尔贼子的奸计。”
领兵打仗李惟俭是外行,却是不好置喙。只想着回头尽量将大顺军武装得精良下,再多劝劝忠勇王谨慎行事,料想便是不能胜,也不会重蹈此前全军覆没的旧事。
不对!
李惟俭转念一想便觉不妥!他入荣国府数月,只觉此方红楼好似与所看的电视剧有些不同,虽有灾荒,却也不曾到了电视剧里头后期那般民不聊生、天下大乱的境遇。
略略推算一番,若忠勇王兵败西北,今上根基动摇,新政无法推行……可不就是要天下大乱?
严希尧察言观色,见其蹙眉,便问道:“复生可是想起了什么?”
李惟俭回过神来,说道:“老师,此番大顺不能败啊。”
严希尧只是摇头。
道理谁都懂,问题是如今谁也劝不住圣人。李惟俭不由得心急起来,若此番兵败,那他推行工业革命的计划只怕就要泡汤了。非但如此,乱世人命不如狗,没了今上与忠勇王庇护,他李惟俭哪里还守得住如今的富贵?
本想折腾出水务公司、煤炭公司来,纾解朝廷财用不足之困,自己借此登堂入室,继而暗中推行工业革命。不料因着此举,直接导致圣人手中钱财充裕,这才动了再次西征的心思。
如今政和帝谁也劝说不得,此事却是福祸难料了。过得半晌,李惟俭冷静下来,思忖着左右还有一年光景,自己从容布局,总要让大顺此番不败才是。
第140章 移园
战事尚且有一年光景,李惟俭要插手其中还来得及。
又说过一会子杂事,李惟俭这才与严希尧说了近期要去香山别院小住。
严希尧便揶揄道:“复生新得宠妾,也在情理之中。只是你那策论须得用些心思,总要添一些文采才是。不然干巴巴的,实在乏味。”
李惟俭不以为意,领命而去。
这一日再无旁的事,李惟俭自回返家中歇息。待转过天来,用过早饭,李惟俭便张罗着雇请车马,朝那香山别院而去。
行囊一早就拾掇了,昨儿贾芸又寻了人牙子来,傅秋芳做主雇请了几个粗使丫鬟。
丁家兄弟父母便在别院,吴钟年岁又小,李惟俭便与吴海平商议着,让其与茜雪留下看顾宅院。
吴海平欣然应下,说往家中去信一月有余,他那兄弟料想再有十来天也该到京师了。
其后又交代贾芸一番,刻下宅院整饬的差不多了,约莫收尾还要十几天光景。贾芸办事尽心尽力,李惟俭倒是高看了一眼,他既有这般能为,来日留在身边奔走也是好的。
旁的不赘言,丁家兄弟雇请了四辆马车,莺莺燕燕上得马车,临近午时这才出得外城,朝着香山辚辚而去。
这京西有三山景致之说,三山者,万寿山、玉泉山、香山。大顺皇室在前两处都造了皇家园林,唯独香山偏远,还不曾建造皇家园林。因是便成了达官贵人购置别院之地。
此时夏日炎炎,正是一年当中最热的时节。丁家兄弟提刀跨马在前头开路,吴钟提着白蜡杆四下巡视。
因着去岁的灾荒,今年京师左近汇聚了十来万灾民。三、四月间城外还有些乱,可待水务公司办起来,有了钱的内府当即开拓西山煤矿,灾民中青壮倒是有大半都被挑去了煤矿。
待到了五、六月,此时万物勃发,朝廷赈灾的粮食发下,灾民也有野物充饥,这才四下散去。
这会子路上已然太平了不少,饶是如此丁家兄弟与吴钟也不敢大意,遥遥瞥见远处有人,总要探明了才会将其放过。
当先的一辆马车里,只李惟俭与傅秋芳二人。傅试的案子尘埃落定,如今她又许了李惟俭为妾,心中安稳,傅秋芳心绪便好转了许多。路上四下观量,待瞥见景致,总会与李惟俭言说一番。
二人脚下放着冰盆,内中放置了硕大冰块,这会子正丝丝冒着凉气。可这点儿凉气不过聊胜于无,倒是马车行驶之际的迎面风更为凉爽一些。
路过玉泉山,李惟俭指着若隐若现的园林道:“皇城取水便在此处,太上还在此造了园子。约莫再过一些时日,圣人便会移架此处。”
傅秋芳就问道:“老爷的别院还要多远?”
“再走小半个时辰就到了。喏,远处那便是香山。”
傅秋芳道:“老爷,那别院有多少客舍?妾身想着来日要招待荣国府亲眷,总不好太过局促了。”
李惟俭道:“应是够用了。”
他此前瞧过一次,内中亭台楼阁无算,主宅两进,另有客居小院四座,肯定够用了。
傅秋芳思量着说道:“老爷天贶节的生儿,总要庆贺一番,米面粮油自可在周遭庄子上采买,这菜品……”
“我交代了贾芸,过两日置办齐整了一道儿送来。哦,我还交代他请了两位大厨来掌勺。”
傅秋芳赧然道:“老爷想得仔细,妾身多嘴了。”
李惟俭笑道:“也就这一遭,往后这等事儿都要你来操办。”
傅秋芳颔首:“那妾身就先操办着,待老爷娶了太太,这些事再交给太太处置。”
十里路不远不近,说话间马山上了半山腰,过得半晌停在一处园子前。丁家兄弟的父母一早儿得了信儿,早早的观量着,瞧见马车上山,紧忙便在门前迎候。
四辆马车,莺莺燕燕十几口子人,甫一下得车来,顿时莺莺燕燕、叽叽喳喳。莫说是本就欢实的莹,便是最为文静的香菱这会子也雀跃起来。
傅秋芳抬眼看去,便见山川秀逸,烟岚浮顶,台阁朦胧。忽而有古刹钟声传来,她便喜道:“是了,北峰便是香山寺。老爷,回头得了空可容我去礼佛?”
李惟俭忧心道:“我陪你走一遭就是了。只是礼佛是礼佛,万不可太过痴迷其中。”
傅秋芳应下,许是心绪极佳,便道:“忽得了残句:雾薄竹翠径幽,花明艳、暗香留。蝶舞蜂忙残瓣愁,凝神伫倚风口。”
香菱刚巧听得了,连忙凑过来,羡慕道:“姨娘做的西江月真好……可有下半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