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下,红玉瞧着那与自己仿佛的身量,不知为何,落在眼中忽而就巍峨起来。她不知李惟俭的底气何在,却偏偏信了!心儿也被那掷地有声的话语感染,涌过一阵酥麻。
红玉紧走两步缀后半步,长出一口气笑道:“是我想差了,四爷往后可是要做大官的!”
“嗯,知道就好。”
随着李惟俭进得小院,红玉偷眼观量了下他的侧颜,心中暗忖,自家这位四爷外表温润,内里却是个有方圆的。
…………………………
梨香院里。
薛姨妈正拉着宝钗说话儿。
“阿弥陀佛,只盼着你哥哥莫要节外生枝才是。”叹了口气,薛姨妈道:“酒宴请了,谢礼送了,好歹混过了这一遭。这要是外人,送些银钱就打发了。偏生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又都住在贾府。哎,只好破了财,那贺兰砚、思州石砚可都是难得的上品,想来俭哥儿也挑不出不是。”
顿了顿,瞥向一旁的宝钗,薛姨妈只道其方才席间言语不多是因着勉为其难,就拉过宝钗的手道:“我的儿,方才难为了你,往后再没有了。”
宝钗心中怪异,胡乱应道:“也没为难,左右都是自家事儿。”
薛姨妈低声道:“你方才都没言语,我都看着呢。”
宝钗垂着头没言语。人,她见过了,比预想的还要符合心意。芝兰玉树,言谈温润,一双眸子锐意逼人。此等人物,必不会久居人下。可惜出身到底差了些,若是随了她的心意,只怕一、二十年帮不上薛家。
她明知不该去想,却又禁不住去想,一时间憋闷得内火上涌,掩口咳嗽连连。
薛姨妈唬了一跳,抚着其背摩挲着关切道:“我的儿,可是着了凉?莫不是热毒又犯了吧?”
宝钗苦着脸摇头:“无事……”
正当此时,外间一片吵嚷,薛蟠骂骂咧咧进了梨香院。
耳听得‘不识好歹’、‘混账行子’、‘下作黄子’一股脑骂出来,且越骂越难听,薛姨妈顾不得关切宝钗,赶忙起身道:“这是怎么了?”
薛蟠这会子掀开帘栊气哼哼进了厅堂,兀自骂了几句,薛姨妈连连追问,这厮才道:“我好心相送,一时醉了撞了下姓李的,那姓李的就翻了脸,把我一通好打!”
“啊?我的儿,伤了哪儿了?”
薛姨妈赶紧上前查看,薛蟠胡乱推开薛姨妈探过来的手,恼道:“我无事,总之我家往后与那姓李的再没来往!”
“不来往,不来往!我的儿,快去歇着,我去找俭哥儿问个明白去!”
薛蟠赶忙拦住:“有什么好问的?总之……总之都不许去!”
薛姨妈方才关心则乱,如今见薛蟠阻拦,心下当即起了疑。她自知薛蟠脾性,发了性子任谁都拦不住,只好顺着其说着,哄着其去歇息了。
待薛蟠一走,薛姨妈并宝钗唤来同喜、同贵一问,薛姨妈只是有些忧心,宝钗却脸色煞白,心中已是气急。
薛姨妈叹息道:“这混账行子,再怎么也不能……哎,明儿我去寻了俭哥儿说一声,俭哥儿瞧着是个大度的,这事儿就过去了。”
宝钗暗暗攥紧了锦帕,她素日就知晓哥哥吃了酒就容易犯浑,却怎么也想不到哥哥会犯这般浑!此事一出,她心中那仅存的一分念想也没了指望。
听得妈妈言语,宝钗情知妈妈并不曾将李惟俭放在眼中,只是那李惟俭看似温润,实则只怕性子比旁人都要强。受了此等大辱,又哪里会善罢甘休?
她连连咳嗽,断断续续说道:“妈妈……原就是……咳咳……哥哥的错,人家先前还救了咱们……咳咳……还是……还是等明日带了哥哥去道了恼才好。”
薛姨妈道:“你哥哥发了性子,只怕这几日是劝不得,这事儿再说吧。实在不成,我去寻了珠哥儿媳妇说项,有她出面,好歹也将此事揭过了。”
宝钗咳嗽连连,伴着气喘。
薛姨妈赶忙凑过来轻轻抚其背,道:“我的儿,你这是热毒症犯了,来人,快服侍着宝钗用了冷香丸!”
莺儿等丫鬟自是忙碌一通,这且按下不提。
转过天来,李惟俭用过朝食便钻进小书房里,攥着铅笔细细勾勒,晴雯与莹则在厅堂里,彼此拿了硬纸上的元音、辅音相互考校。
据吴海平探听所知,如今这京师里‘水道’横行,每处水道霸占了一口水井,供给周遭几条胡同吃水,绝不肯外面的水进入自己地界。
这吃水有水道,便是掏粪的也有粪道,堪比有活力的社会团体。李惟俭大抵知晓开采深层地下水的技术,有些许难题阻碍,却总能攻克。唯独这横行各处的水道不好应对。
他昨夜思忖了一番,应对这等青皮无赖,不能讲道理,只能以势压人。
若要借势,须得将这打井的事儿往大了办,画出大饼来,结成密切的利益同盟,如此才好行事。他暗暗盘算,要逼得水道忍让,总少不了顺天府,最好与此同时再拉上京师里的王公贵胄,再加上内府。
如此一来,便是再豪横的水道也得退让三分。
正勾勒着设想中的水泵,忽听红玉进来禀报道:“四爷,大奶奶来了。”
“哦?”
李惟俭放下铅笔,赶忙起身出迎。刚到门口,就见李纨急匆匆领着两个丫鬟闯了进来。
“大姐姐”
不容李惟俭见礼,李纨一把扯过,忧心道:“俭哥儿,你怎地跟那薛蟠起了龃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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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见司空李生答卷 欲出气贾蓉寻凤姐
李纨面色急切,今儿一早薛姨妈登门,可把李纨唬了一跳。薛姨妈即便明知错的是薛蟠,可想着薛蟠被李惟俭痛打了一顿,心中就有些别扭。
当初薛蟠打死冯渊闹出好大的事端,最后还不是轻描淡写的揭过了?从始至终,薛蟠也不曾掉过一根汗毛。
昨夜不过酒醉无状了些,那李惟俭避过就是,何苦偏要打了薛蟠一通?
心中不舒服,这言辞自然夹枪带棒。明面儿上是来道恼,内里的心思带出来几分,顿时唬得李纨坐立不安。
前脚薛姨妈刚走,李纨后脚就带了丫鬟直奔李惟俭的居所而来。
李惟俭面上笑着,心道大姐姐果然为此而来。当下先将李纨引入厅中,说道:“不急,大姐姐这般早,是打哪儿得来的信儿?”
李纨落座道:“还能是哪儿?今儿一早姨太太就来抱屈,听那话里话外,很是埋怨你将那薛蟠打了一顿。”
李惟俭陪坐下来,沉吟道:“嗯,看来是打得轻了。”
“啊?”
李惟俭当即长话短说,将昨儿晚上的情形说将出来,直气得李纨浑身发抖。
“姨太太只道薛蟠酒后无状,谁知竟这般……这般不要脸面!”
晴雯送来茶水,李惟俭亲自为李纨斟了,淡然说道:“大姐姐别气了,左右我也不曾吃亏。若是那薛蟠再来纠缠,我定要给他个好瞧的。”
李纨气过之后,闻言顿时又揪心起来,蹙眉道:“到底是太太的近亲,两家儿又是几辈子的交情,你不如……”
“忍让?”李惟俭摇了摇头,他情知李纨就是这么个性子,否则有贾母照拂,也不会被王夫人欺负到这份儿上。便道:“大姐姐可知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薛蟠只是蠢,这贾家的子弟可不乏又蠢又坏的,我若是这次忍了,焉知来日会被如何欺负?”
“这……也不好闹得太过。”李纨攥紧帕子,她遇到事儿只知退让,却不知该如何处置。
李惟俭就笑道:“大姐姐宽心,我处置得了。”顿了顿,又道:“大姐姐,偷偷问一嘴,你私下存了多少体己银子?”
李纨道:“千儿八百的还是有的……银子不凑手了?过会子我再送来一些。”
李惟俭连忙摇头:“不是,大姐姐,我是有一门得利丰厚的营生正在谋划,若有了成算,大姐姐将体己银子投在营生里,往后每年出息总比死存着强上一些。”
李纨道:“你那营生……莫不是放账?”
李惟俭略略错愕,旋即说道:“大姐姐想哪儿去了?我不过是个秀才,京师又人生地不熟的,便是放了银子出去,又哪里收得回来?我说的营生一准儿是正经营生,嗯……利国利民那种。”
李纨松了口气,便道:“你缺银子花用,只管问我来取就是,秋闱算算不过半年光景,还是要用心读书。”
李惟俭笑着应下,李纨又问了这两日可有什么不如意的,还问了些琐屑,这才释然离去。
这日李惟俭一直在书房里写写画画,将那水泵仔细完善,心中思忖着,待明日见识了内府的技艺水准,再将这水泵造出来。
辰时刚过,红玉去取了饭食回来,李惟俭正要净手,外头就有婆子来报,说有人下了帖子,须得见一见李惟俭。
李惟俭心中纳罕,这不早不晚的,谁给他下了帖子?穿了外氅,他快步自叫门行出来,就见一名仆役等在贾府门前。
那仆役看了一眼,作揖道:“可是李秀才当面?”
“正是,敢问”
那仆役自怀中掏出帖子奉上:“小的奉了老爷之命来给李秀才下帖子,还请李秀才当面看过。”
“好。”李惟俭展开帖子扫了一眼,奇道:“大司空今日有空暇?”
那仆役道:“老爷足疾犯了,昨儿就告了假。”
李惟俭就道:“好,待我骑了马,这就去拜访大司空。”
仆役又是一礼,先行离去。
李惟俭摸索着掏出一块碎银,随手丢给那相熟的门子,吩咐起叫了吴海平,再牵了马来。那门子入手一掂量,便知没半两也得有四钱,当即喜滋滋连忙办理。
不片刻叫来吴海平,又牵了马儿,李惟俭与吴海平当即翻身上马。刚行出一阵,就见宁荣街前行了一个婆子领着个顽童,他刻下赶着去大司空府上,自然不曾在意,只是催马而行,须臾便绝尘而去。
内城不好奔马,待到了石板胡同,已然是大半个时辰之后。二人翻身下马,在拴马桩上拴了,留了吴海平在门房等候,李惟俭旋即被仆役引着去了二进院落里的书房。
比照少司寇府邸,古惟岳为工部尚书,按规制允许住二十间房的宅子。这宅邸依旧是三进,可瞧着却比严家大了不少。
书房设在西厢里,仆役禀报一声,随即引李惟俭入内。
李惟俭转过屏风,抬眼便见书案后的软塌上端坐一老者,看年岁六十开外,生得极为富态,面色却黝黑。两鬓斑白,下颌一缕长须。
他不敢怠慢,赶忙上前见礼道:“学生李惟俭,见过大司空。”
“嗯,私下里不用这般正式。”
李惟俭应了一声,抬头就见这位工部尚书正好奇的打量自己。他心中惴惴,不知这会子该如何寒暄。
正思忖着,就见古惟岳点点头,说道:“你大伯的信笺老夫看了,说复生于实学一道极有见解?”
李惟俭就道:“惭愧,学生不耐读四书五经,偏爱钻研经世济民的杂学。”
古惟岳忽而大笑起来,比划着道:“坐下说话,莫要生分。说起来,老夫与你大伯原本交情颇笃,既是同科,又是同乡。后来老夫去了河道衙门,你大伯去了馆阁,后来再见面,因着见解不同,大吵了一架,从此不相往来。
是以,复生当知老夫看到此信笺时心中的讶异。你大伯信中虽不曾小意奉迎,却为了你到底服了软啊。”
“学生惭愧。”
李惟俭心中翻江倒海,原以为大伯这封信笺写给的是故交,谁料竟是这般!五味杂陈转瞬既过,大伯舍了脸面给他争来的机会,他自然要牢牢把握,不可错过了。
古惟岳笑道:“李守中既舍了颜面,我总要照拂一二,就是不知复生这实学学到了何等程度。”轻轻推了推面前的纸笺:“这里有几道题,复生试着做一做。若实在难看,老夫说不得会翻脸将你赶出去。”
做卷子?得,那就做吧!
李惟俭起身上前接过纸笺,略略扫了一眼,一共五道题:代数、几何、三角函数、计算军需供给消耗的应用题,最后一道给出了火炮两个角度的着弹点,让计算最大仰角射程。
李惟俭当即胸有成竹,借了铅笔写写算算,只一炷香光景便将五道题尽数解了出来。
他将卷子奉上,古惟岳扫了眼,微微颔首。前几道也就罢了,只是基础。最后一道先看了前一部分,得出的结果与工部计算的如出一辙。可后面还跟着一片复杂的公式,给出的也并非确切结果,反倒是一个极为复杂的函数。
仔细观量,这函数里竟还带着微积分。
古惟岳看得头昏眼花,又返回前头看每个符号的定义,抓过铅笔将函数中所需的变量带入进去,随即卡住了。
大司空毕竟年岁大了,对微积分也不过是泛泛知晓,于是干脆推到李惟俭面前:“变量就是这些,你且算算十度角射程。”
“是。”李惟俭应下,三下五除二算过了,列出数值道:“回大司空,计算结果是一千一百二十四步有余……”
“多少?”
“一千一百……”
不待李惟俭重复,古惟岳就霍然起身,又痛呼一声抢过纸笺跌坐软塌上,细细看了眼数值,顿时倒吸一口凉气:“复生人才啊!可有意来我工部?老夫做主先授你不入流杂官,待新式火炮定型,老夫奏明圣上,定要保举复生一个好前程!”
“啊?”李惟俭瞠目,不知这转折是怎么来的。
古惟岳立刻吩咐下人上茶,面色缓和了许多,笑吟吟道:“复生不知啊,工部受命与内府一同开发新式火炮,这火炮铸了不少,可还得测量射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