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华彩 第176节

  甘蔗铺在青石板的地上,牛拉着石辘反复碾压,榨出的汁水顺着石板间的缝隙汇聚到一旁的木桶里。

  待木桶满了,便有工人提了去澄清。怎么澄清?直接往汁水里撒石灰。这一步须得老匠人仔细观量了,不能多也不能少。撒过石灰,还得拿个勺子打去浮沫。

  澄清过后,就得熬煮浓缩了。此后人工打砂,就成了一块块的糖膏。

  问过王方才知,一百斤汁水,熬煮过后大抵能剩下十五斤的糖膏。这时候若将糖膏固定成型,就是市面上卖的最多的红糖。

  若想吃白糖,那就得用封泥法去色,如此耗费两月,所得霜糖一担卖三两银子。

  而后用霜糖再结晶,才能得到冰糖,所以冰糖才会比霜糖还要贵。

  李惟俭又问:“若不用封泥法,能省下多少成本?”

  “这……”王方计算一番,说道:“回大人,若不用封泥法,大抵能省下五钱银子?”

  李惟俭略略蹙眉,蒸汽机可要消耗燃料的,算算到最后能省三钱银子顶天了。

  转头点过贾芸,吩咐道:“你回去,将机器运过来。今日调试安装,试试能不能制出霜糖来。”

  “是。”

  贾芸得了吩咐,领着一队禁军回返。过得将近一个时辰,这才将蒸汽机与离心机运了过来。

  这两台机器为了便于运输都拆了开来,李惟俭调拨了此地内府匠人,足足耗费了一整日光景才安装上。

  眼见天色已晚,这制糖之事只能明日再试。

  王方又说要安排酒宴,李惟俭哪里耐烦吃酒,只道身子不甚爽利推拒了过去。车马往回返,方才到的驿馆左近,忽而自人群中奔出来一少年,躬身双手高举状纸:“冤枉啊,草民冤枉!还请青天大老爷做主啊!”

第195章 北上

  马车里,李惟俭与王方面面相觑。

  李惟俭是两辈子头一回见拦路告状的,瞧王方那情形,估摸着也是头一回。李惟俭乐了,转念一琢磨,不对啊,自己虽有王命旗牌,这一直不曾亮出来,这外头的小哥儿是如何得知的?

  早有禁军兵丁上前将那人拦下,王方眨眨眼,尴尬道:“李大人,此间距离按察司衙门不远,许是那小民拦错了车架?待下官去将他打发了。”

  王方起身便要下车,此时吴海宁已然兜转过来,正与那人说着:“你是不是拦错马车了?我家老爷是内府的官儿,可管不得民间不法事。”

  那小哥儿怔了怔,随即翘脚高举状纸道:“大人,小民冤枉啊!顺和行拖欠小民六千两货款,却推说夷商违约,不肯给付小民银钱,求大人为小民做主啊!”

  李惟俭一听就知晓了个大概,大抵又是一起跨国官司。如今大顺南有四大钞关,广州、厦门、松江、明州,年收缴关税百万两上下。

  大顺关税不定,大抵在四分到一成之间,夷商来大顺贸易,须得先行缴付税款。

  没钱怎么办?去找牙行作保!若出了事儿,钞关自会让牙行赔付银钱。这年头的通信能力都是论年算的,东西方往来不便,若真有夷商使诈,说不得就会拖累一家牙行倒闭。

  那顺和行便是广州八大牙行之一,听此人的意思,应是夷商毁约,牙行被罚没了银钱,这才导致拖欠供应商货款?

  心下虽知晓了,李惟俭却懒得插手。他此行为的是蔗糖务,实在懒得管这些狗屁倒灶的小事儿。

  此时那王方已然下去,行到小哥儿面前劝说道:“这位小哥儿,这是内府的马车,你告错地方了。按照司须得往北走。”

  好容易碰到个说话和气的,那小哥哪里肯罢休?只连连哀求道:“求大人垂怜,小民实在求告无门。再说内府本就有监督钞关之责……”

  这话倒是没错,钞关不隶属地方,而算是户部的分支机构。太上在位期间,东南四大钞关贪渎舞弊不断,今上登基后痛定思痛,在原有的监察御史基础上,又派出了内府监督。

  而八大牙行又是在钞关挂了号的,按理来说,这内府还真能管到哪顺和行。

  王方恼了,道:“你这小哥,我好言相劝怎地不听?罢了,将他打发了,莫要阻了大人车架。”

  两名禁军上前拖着小哥就往边儿上走,眼见王方回返马车,那小哥急了,嚷道:“小民先祖乃紫薇舍人,小民家中大房如今还是皇商,与内府是一家啊!”

  那马车方才启动便又停下,一张年轻俊逸的面孔探出车窗,上下扫量小哥一眼,道:“你姓薛?”

  小哥大喜,嚷道:“回大人,小民薛蝌。”

  李惟俭略略颔首,与车内的王方低语几句,随即扭头吩咐道:“海宁。”

  “老爷!”

  “与他张名帖。”

  吴海宁笑嘻嘻自袖中抽出一张名帖来,递给薛蝌道:“这位公子真是好运道,我家老爷素来不爱管闲事儿,也不知这回怎么就管了。”

  薛蝌纳罕着接过名帖,就听李惟俭说道:“今儿晚了,明儿一早来驿馆,本官问仔细了,再看看能否为你做主。”

  薛蝌顿时大喜,抱拳长揖道:“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李惟俭不再理会薛蝌,马车拐进里坊,转眼到了驿馆。李惟俭见一旁便有河粉摊子,干脆叫过两份,与那王方道别,随即自顾自的朝后头的小院儿寻去。

  方才进得院儿中,就听正房里传来呼喝声:“哪里走,看刺!”

  借着烛光,便见一健美身形闪展腾挪,手中峨眉刺来回喷吐。李惟俭迈步进得内中,笑着道:“怎么还操练上了?”

  “老爷?”

  莹峨眉刺一甩,丢下个黑影来,随即瞪眼心有余悸道:“老爷,这广州的蟑螂成了精了,瞧瞧,快赶上大拇指大小了!”

  李惟俭顿时蹙眉不已,这会子就有入侵物种了?这般个头的蟑螂,原产地都是美洲,大顺本土是没有的。许是金陵离得远,这会子还不曾有这般大的蟑螂。

  没成想甫一到广州就瞧见了。此时跟圣人提物种入侵,怕是无济于事。李惟俭上前一脚将那还在扭动的蟑螂踢出门外,权当眼不见心不烦了。

  莹丢下峨眉刺又道:“还有还有,我今儿下去吃饭,瞧见小臂大的老鼠从厨房里钻出来,太吓人了!”顿了顿,又道:“真真儿是古怪,这广州什么东西都生得大一号,偏生人却小一号。我这身量放在京师算是矮的,不想到了此处却算中等了。”

  李惟俭施施然落座,莹便凑过来为其揉捏脖颈,李惟俭闭眼享受道:“许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顿了顿,又道:“莹到了京师,说不得身量还会长呢。”

  莹顿时眉开眼笑:“借老爷吉言,我不求旁的,只求比晴雯高一些就好。”

  李惟俭身边几个女子里,傅秋芳身量匀称,红玉与香菱身形抽条,瞧着比晴雯和莹高出半头来。

  莹受够了整日介仰头与人说话,就盼着能再长高一些。

  过得须臾,驿卒将两份河粉送进来,二人凑合了一口,随即洗漱上床。莹今日恢复了精神,顿时腻腻歪歪不老实起来。

  李惟俭自是知晓莹的心思,他路上捱了十几日,这会子哪儿还忍得住?当即手口并用,须臾便与莹滚作一团。

  夜阑人静,莹快畅莫禁,昏醒复迷,丢之数次,绵如春蚕,好似酒醉。其后不迭求告,李惟俭这才收了神通,擦洗过相拥而眠。

  转过天来,许是昨儿操劳过度,李惟俭直到日上三竿方才起身。待洗漱过到得驿馆里,便见那薛蝌紧忙迎了过来。

  “大人”

  李惟俭略略颔首,道:“薛兄弟可有表字?”

  薛蝌受宠若惊,赶忙拱手道:“不敢不敢,在下表字文斗。”

  “文斗?蝌斗鸟迹?这字不错。”

  李惟俭笑着邀薛蝌落座,见其依旧战战兢兢,略略思忖,便知只怕此时薛蝌仍不知自己是谁。

  想来也是,自己这一年方才与薛家大房打交道,这大房、二房之间可隔着不近,薛姨妈、宝钗因着皇商底子一事,定会瞒着二房,又怎会在往来信笺中提起自己?

  昨日听闻这少年自陈乃是薛蝌,李惟俭不料来了广州竟碰到了红楼中的人物。依稀记得电视剧里,这薛蝌还算是个好人?心下纳罕薛蝌这会子为何来了广州,李惟俭这才给了名帖。

  驿卒奉上茶点,李惟俭见其局促不安,便笑道:“文斗想来不知本官。”

  “这……小子唐突,实在不知。只知大人乃是内府会稽司郎中。”

  “呵,说来我与你薛家可有渊源呢。”

  “哦?还请大人赐教。”

  李惟俭观量面前的薛蝌,瞧着理应比自己小一些,说话办事却颇为老道,且面容与宝钗有几分相类。若荣国府众姑娘瞧见了,一准认定薛蝌才是宝钗的兄弟,那薛蟠定是后捡来的。

  李惟俭说道:“本官堂姐嫁入荣国府,如今是荣国府大奶奶。”

  “啊?”薛蝌恍然,面上不见松快,依旧拘谨道:“原来如此。小子伯母、堂兄、堂姐如今就在京师,料想大人必定见过。”

  “何止见过?本官去岁进京赶考,路上赶巧救了你伯母一家。”

  薛蝌正要拱手道谢,就听李惟俭话锋一转道:“转头薛文龙起了龙阳之兴,又与本官起了龃龉。”

  “额”薛蝌正色道:“大人不知,小子这一支乃是薛家二房,与大房往来不多。”

  李惟俭顿时大笑:“哈哈哈,不错,不错。罢了,不逗弄你了。你且说说,到底是什么官司,若帮得上,本官顺手就帮一把。”

  “是。大人容禀”

  薛蝌简短截说,将内中情由说将出来。却说宝钗的二叔,也就是薛蝌的父亲乃是行商,这才行走天下,最远曾到过西海。何谓西海?按如今的说法,便是印度洋西岸。

  实则薛家二房做的就是转口营生。往来夷商,船舶到埠,先行寻了牙行作保,牙行出面缴纳关税,而后就地发卖船上货物。与此同时,牙行文明夷商所需,招纳行商四下采买。

  这薛蝌之父便是靠着八大牙行吃饭的采买之一。去岁薛蝌之父受牙行委托,采购了一批蜀锦运抵广州,本待夷商九月回返时一并支付采买之资,奈何人有旦夕祸福,那船倒霉催的竟在印度洋上沉了!

  顺和行为其作保,先行缴纳了关税不说,还垫付了采买之资。九月里各地采买纷纷上门,顺和行只得照价赔付。

  那期间薛蝌之父丧事方才办过,其妹宝琴年幼,其母又忧伤过度一病不起,薛蝌只得按下行程,在家照料母亲。直到转过年来,母亲病情好转,妹妹宝琴连番劝说,薛蝌这才动身来广州讨要货款。

  奈何顺和行此番元气大损,见薛蝌年弱,就起了耍赖的心思。因其父亡故,这就有的官司打了。薛蝌四下求告,盘缠险些花光了,也不曾将银钱讨要回来。

  昨儿听闻新晋按察使到任,这才起了拦车告状的心思。不料却拦错了马车,却错有错招,拦了李惟俭的马车。

  李惟俭听罢略略思忖,随即叫过驿卒问道:“那顺和行可是要倒闭?”

  “大人说笑,顺和行背后的潘东家家资颇丰,就算一时不凑手,缓个两年也就缓过来了,断不会倒闭。”

  李惟俭点点头,又看向薛蝌:“差你多少银钱?”

  “六,六千两。”

  李惟俭道:“贾芸,你拿我名帖走一趟钞关,就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是,侄儿定会办妥当了。”

  李惟俭冲着薛蝌略略颔首,起身道:“本官还有要事,就不陪文斗了。”

  薛蝌赶忙起身拱手道:“大人自去忙碌就是。”

  李惟俭又扫量其一眼,这才迈步离去。薛蝌瞧着李惟俭身形远去,贾芸便凑过来道:“薛二叔请吧,咱们一道往钞关走一遭。”

  二人序了年齿,这才知晓为何叫他薛二叔。二人当即出了驿馆,朝着钞关行去。路上薛蝌心中七上八下,实在按捺不住,说道:“这……李大人乃是内府郎中,按说与户部互不牵扯,咱们拿了大人名帖,那户部能买账?”

  贾芸乐了:“薛二叔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俭四叔虽说只是内府郎中,可此行圣人可是赐下了王命旗牌的,此番又不是去寻钞关的不是,户部又何必枉做小人?”

  “原来如此。”薛蝌心下骇然。

  想那李惟俭不过十五、六年纪,得了个正二品的爵位不说,如今官至正五品,出行还赐了王命旗牌,这等人是天子信臣啊!来日定会青云直上!

  薛蝌顿时起了结交之心。贾芸可是人精,略略观量其神色便知其所想。途中不着痕迹说了李惟俭只靠着水务应声便赚了数百万身家,这下径直让薛蝌咋舌不已。

  几百万啊!他为了六千两银子都要求爷爷、告奶奶的,就算讨回了银钱,又拿什么去结交这位李大人?送多送少的,只怕这位李大人都瞧不上眼啊。

  薛蝌随即沉默下来,心下苦思冥想,却不得其果。二人一路到得钞关,与小吏说了,随即被引到提举面前。

  大顺的钞关,早前照搬的就是前明市舶司,因是这钞关做主的乃是正五品的提举。李惟俭官至正五品不说,还有个正二品的爵位,那提举哪儿敢怠慢?

  见了二人,贾芸轻描淡写说了请托,提举果然不迭的应承下来。转头吩咐了小吏去办,不片刻便将顺和行的大掌柜提到了面前。

  提举大人当着二人的面发了好一通官威,吓得那掌柜冷汗淋淋,作揖不迭,就差下跪求饶了。

  待出得钞关,大掌柜紧忙点过银票,将那欠账还了。分别之际还赔笑道恼:“诶呀薛公子,这真真儿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也怪下头人不识真人。往后再有来往,薛公子径直寻小老儿办理就是,保准再没今日之事。”

  薛蝌与其略略寒暄过,揣着银票出得顺和行,顿时心下五味杂陈。难怪世人都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奈何薛家也不知是不是祖坟风水不对。自先祖紫薇舍人之后,薛家砸下银钱无算,可子弟在科场上却再无建树。

  如今二房没了皇商底子,这营生愈发不易。如今连牙行都能欺负到头上来,就莫说旁的了。为今之计,只有靠联姻以助力薛家二房……诶?那位李大人也不知……可惜妹妹宝琴年岁还小。不然做个贵妾,薛家二房总不至于就此衰败了。

  思忖间与贾芸相会,又是一番寒暄,贾芸道别而去。薛蝌施施然回返客栈,心下却犯了难,不知如何感谢李惟俭。这谢礼,可得花费一番心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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