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俭四哥。”黛玉鼻子发酸,却忍着没掉眼泪。
林如海病情反复,好好坏坏的,折磨得黛玉心中好似攀山越岭一般,起伏不定。她不过十一、二年岁,无人依靠时只能强撑。那闹事的姨娘,孙姨娘不好打发,还是黛玉出面责骂一番,这才将其撵出府邸。
如今见了李惟俭,黛玉顿觉有了依靠,恨不得将心下苦水尽数吐出,却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
李惟俭略略说过两句,黛玉只是低声应承,偶尔才抬头与李惟俭对视了,又紧忙偏过头去。
李惟俭无奈,只得问紫鹃与雪雁。问黛玉每日饮食,可曾发病,有没有吃温补的药膳。
黛玉形容憔悴,才这般年岁就熬出了黑眼圈,李惟俭心疼不已,就道:“我看书房里能安置床榻,妹妹夜里不妨在书房休憩。若林叔父有变故,丫鬟招呼一声,妹妹现起身也赶得及。”
紫鹃也道:“四爷不知,这两日姨娘与我们都劝过,姑娘就是不听。”
黛玉便苦笑着道:“父亲如此情形,我又如何睡得下?”
李惟俭道:“便是不睡,略略打个盹也是好的。”
与李惟俭那清亮满含关切的眸子略略对视,黛玉偏过头去,须臾才颔首道:“嗯,我听俭四哥的。”
李惟俭又道:“妹妹方才起来,只怕还没用饭。紫鹃,你去厨房催催,不拘什么,总要现吃饱了再说。”
黛玉欲言又止,却到底不曾反驳了。
紫鹃应声,竟看也不看黛玉,便自顾自去了厨房。
过得半晌,紫鹃端了鱼粥回来。李惟俭看着黛玉用了大半碗,又催着其将剩下的用了方才罢休。
他心下不舍,却也知此时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黛玉多日不曾歇息好,左右二人这会子也不得空,说不得那些体己话,因是李惟俭便只能起身告辞。
临行之际,李惟俭思忖了下,自袖笼里抽出一叠名帖来,递到黛玉面前。
“俭四哥,这是”
李惟俭说道:“这是我的名帖,大抵还算有些用处。来日妹妹若遇到难处,好比寻不着稀缺的药,拿此名帖去扬州内府衙门,内府上下总要给我一些颜面。若不是内府人物,妹妹不妨告知那人,凭此贴,算我欠他一个人情。”
黛玉抬起头来,一双似泣非泣的眸子看向李惟俭,顿时心下动容。她自是知晓李惟俭这话的分量!
这世上最难还的便是人情!俭四哥为了她,甘愿背负人情。明明父亲还不曾与俭四哥说过那事儿……如此看来,俭四哥心中果然一直都有自己呢。
黛玉略略思忖,道:“俭四哥何时动身回京师?”
李惟俭道:“若无意外,就这一两日吧。”
黛玉颔首,说道:“父亲如此情形,我还不知何时回京师。先前就置办了一些土仪,劳烦俭四哥回京时一并带上。”
“好。”
黛玉看向雪雁与紫鹃:“你们去库房催催,将土仪今儿就送到俭四哥的驿馆。”
雪雁心下纳罕,这等事一个人去便得了,何至于让两人一道去?那紫鹃却是灵醒的,知晓姑娘只怕有话要私下与俭四爷说,见雪雁还在纳罕,当即出声应承,扯着其往外就走。
黛玉看着两个丫鬟走远,回头瞥了眼李惟俭,顿时心下羞怯。想着,这便是身边的良人,以后要一起白头到老呢。
忍着心下羞怯,黛玉自腰间抽出一方罗帕来。说道:“俭四哥对我家多有回护,妹妹也不知如何报还。前几日绣了一方罗帕,俭四哥若不嫌弃,便放在身边儿用吧。”
说到后续,黛玉已然脸面羞红。
李惟俭怔了下,顿时心下狂喜!
此时男女定情,或送一帕,或送一扇,也有送钗、镯的,奔放者甚至送贴身汗巾子。看那罗帕素净,其上绣了锦簇木芙蓉,又有一矮胖黄鸭游弋其间,那黄鸭分明便是当日自己随手送与黛玉,却只能发出老鼠叫的乳鸭子!
黛玉此举,分明是以心相许……转念思忖,黛玉虽不喜礼教,却紧守礼教,从无逾矩。以此推断,错非林如海吐了口,黛玉又怎会私下传情?
与黛玉交往,贵在知心。这等事自然不好宣之于口,李惟俭强忍着狂喜,将那一方罗帕攥在手中。
略略思忖,自己与黛玉的婚事,只怕八九不离十!
是了,收了定情之物,总要送还一物。李惟俭紧忙上下摸索,奈何实在仓促,他是半点准备也无。
摸索一番,忽而自中衣里摸到一物。李惟俭略略一怔,心下顿时哭笑不得,可想着实在身无旁物,便自脖颈间摘下了那一枚玉石来。
“得妹妹馈赠,总要送还。”
黛玉羞怯着不敢看过来,李惟俭把玩着当日从造办处买来的血字玉石,轻轻推到黛玉面前,说道:“奈何身无长物,此玉石我贴身佩戴,便赠与妹妹。”
黛玉搭眼一瞧,顿时小吃一惊。探手抄起捧在手中,便见鸽子蛋大小的玉石上镶着金链子,那玉石上的血色字迹清晰可见:葳蕤繁祉、延彼遐龄。
黛玉纳罕道:“俭四哥哪里来的玉石?”
“这”李惟俭尴尬道:“去年借住荣国府,见宝兄弟衔玉而生,上下都宝贝着。我这心中实在艳羡……刚好办水务得了些银钱,就去造办处也给自己弄了一枚。”
黛玉暗忖,那就是去岁三、四月的事儿了。那会子俭四哥新来,却被薛家无缘无故欺负到了头上。外祖母虽出面调停了,却到底是委屈了俭四哥。
只怕俭四哥那会子……心中定然十分不忿吧?又见宝二哥在府中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俭四哥又自幼父母早亡。
黛玉忽而酸涩起来,有些心疼眼前的良人。
旁人这般年岁,只怕读书还不曾读出名头来,俭四哥如今却要独自支撑家业了。虽一向从容示人,可谁知俭四哥心中的苦楚?夜阑人静之时,只怕也会如自己一般委屈不已吧?
黛玉攥紧那玉石,脉脉道:“我与俭四哥……又不看中这些。不过是一块顽石,俭四哥自有能为铺展,也不用在意这些死物。”
“妹妹说的极是。”
第206章 辞扬州遇水匪
厅堂里,眼波流转,言语寥寥。正是:眼波初碰怎堪了?幽幽含羞草。情丝犹藤君知否?魂梦相牵盼君早起轿。
孙姨娘轻挪莲步而来,便见紫鹃、雪雁两个丫鬟躲在月门处,扯了花枝悄然往内中观量。
孙姨娘到得近前,顿时吓了两个丫鬟一跳。见是孙姨娘,这才松了口气。
孙姨娘笑问:“如何了?”
雪雁捂着嘴咯咯笑出声来,孙姨娘便莞尔,随即道:“老爷醒了,正要见复生呢。”
紫鹃便道:“姨娘不若稍待,姑娘怕是与俭四爷还没说够话呢。”
“那便多等一会子。”
厅堂里。
李惟俭将罗帕仔细收好,余光瞥见花丛旁的裙裾,正色道:“听闻又有林家子弟登门搅扰?妹妹若不好开口,那我就将其打发了。”
黛玉摇头道:“这倒不用。有了前一遭,这回来的人极为本分,怕是一心要过继父亲名下。”
“林叔父可应允了?”
黛玉就道:“父亲并不看重这些……再说人心隔肚皮。他如今看着本分,焉知不是装的?俭四哥不用费心,父亲早有计较。”
“那就好。”
外间传来一声轻咳,孙姨娘缓缓行将进来,略略赧然道:“复生,老爷醒了,这会子就要见复生。”
“哦?”
莫说是李惟俭,便是黛玉也连忙起身问道:“父亲……可还好?”
那孙姨娘道:“孙大夫改了方子,两副药下去,果然就醒了。”
事不宜迟,谁也不知林如海还能撑到何时,李惟俭赶忙随着孙姨娘去看望林如海。
后方正房暖阁里,眼看六月天,却门窗紧闭,又升了熏笼。李惟俭入得内中,便嗅到浓郁的尿骚味儿。相比前次,林如海又清癯了几分,面色暗黄,只怕体内毒素积存,不停的从表皮沁出之故。
“林叔父!”
林如海瞥见李惟俭,面上露出一丝笑意来:“复生来了,坐。”
不劳丫鬟帮手,李惟俭拉过凳子在床榻旁落座。林如海这会子已然不能靠坐,只略略垫高了身形,看着李惟俭道:“寒暄的话就莫要说了,我这会子精力不济,下次醒来还不知是何时。”
“是。”
“复生……叔父这称谓,可要改一改了。”
李惟俭与林如海对视一眼,顿时心下明了,起身郑重其事一揖到地:“小婿见过岳父!”
“呀!”身后一声惊呼,却是不放心的黛玉追到暖阁门前,听闻此言,顿时羞不可抑,紧忙掩面而去。
林如海好似的确精力不济,因是只是略略颔首,便沙哑着道:“玉儿年岁还小,只怕要除了孝方才能与复生完婚。因是我思来想去,才有如下安排”
李惟俭凑近身形,听着林如海的安排……
家财散去,大半带去荣国府?不过十几万两银钱,李惟俭又岂会在意?
待林如海说过,见李惟俭浑不在意,这后续解释的话语便说不下去了,感叹道:“我为官数年所得,不想竟在复生眼中不值一提。”
李惟俭赶忙道:“钱财有价,真心无价。小婿厚颜求肯恩师代为求肯,本就不是为了岳父的家业。”
林如海笑着颔首道:“好,好啊,我早知复生有情有义,如此,我也就放心了。”顿了顿,又道:“我为宦数载,家财虽不多,却总是结下了一些同年、故旧。虽说人走茶凉,可总有人还会卖我几分薄面。”
说话间看向孙姨娘,孙姨娘便从箱笼里取出一只黑木匣子来,打开,露出内中一叠信笺。
林如海道:“复生既入官场,总有马高镫短的时候。若遇为难之事,可持此信求援,或有几分助益。”
李惟俭心下明了,林如海这是将所有政治资源尽数传给了自己啊。他少年得意,又看似朋友满天下,实则根基最是浅薄,连过气的勋贵都比不得。如今看似花团锦簇,来日遇到挫折,又有几人真心为其奔走?
这十几封信笺,到时有半数响应,李惟俭就有了转圜余地。这内中的珍贵,外人自是难以体会。
因是李惟俭郑重接了,而后起身长揖:“小婿多谢岳父照拂。”
林如海摆摆手,说道:“遗奏,我已发出,就是不知圣人何时赐婚。玉儿这三、四年总要养在荣国府,复生若得空,务必多加照拂。”
“此事小婿省的,便是岳父不说,小婿也不敢大意。”
都是人精,早知荣国府衰败,那十几万白花花的银钱晃眼。若得知黛玉与李惟俭的婚事,谁敢保荣国府不会生出吃绝户的心思?
李惟俭当着林如海的面点检了那些信笺,内中多是寄与地方知府、朝中御使言官,最高者不过从三品。看着自是不如恩师严希尧的人脉,可这般朝臣才是大顺的中流砥柱,过得数年,说不得摇身一变,就成了朝堂上的兖兖诸公。
点检过了,李惟俭果然不曾见到寄给贾雨村的信笺,犹豫了下,问道:“岳父,为何不见寄给贾府尊的信笺?”
林如海蹙眉道:“贾雨村此人,可共富贵,不可共患难。”
此言一语道破玄机!至于林如海当日为何举荐贾雨村,李惟俭又不是愣头青,自是不曾问出口。这朝野百官,能臣有能臣的用法,小人自是有小人的用处。
就听林如海又道:“先前听闻,贾雨村好似走通了陈宏谋的门路,说不得这几年就要大用。复生在内府为官,不消与其打交道,此人心性难测,其起势时莫要开罪了。”
原来早就与首辅一系的新党搭上了!李惟俭顿时释然,以贾雨村这钻营的性子,又哪里会放过新党这般的大粗腿?隐约记得剧中此人平步青云,后来还歹人抄捡了荣国府,看来是搭上了新党啊。
当下翁婿二人密谈一番,林如海殷殷叮嘱,临了又好似有些幽怨。林如海不曾点破严希尧信笺中密语,李惟俭自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因着林如海病重,李惟俭自是不好留在盐司内宅。这日下晌回返驿馆,那晴雯就领着红了眼圈的香菱寻了过来。
“慢慢说,这是怎地了?”
香菱只顾着啜泣,晴雯就道:“四爷不知,甄大娘自上了船就不大好,起初还道是晕船。谁想今儿头晌就高烧不止”
“可请了郎中?”
“请了,只是那郎中说得云山雾罩,只道甄大娘阴阳两亏,说此番怕是凶险。”
李惟俭暗暗蹙眉不已。那甄大娘过了十来年苦日子,只凭着找寻女儿的心气强撑,如今寻了香菱,心下圆满,这一口气松下,果然病来如山倒!
眼看香菱哭得泪人也似,李惟俭便道:“不妨,我恰好知道一位名医,即刻请来给甄大娘诊治一番。”
香菱紧忙跪下道:“多谢四爷,香菱无以为报,此生甘愿做牛做马以报四爷恩德。”
李惟俭摆手道:“这话就过了。你是我身边人,这般事我又怎会不管?”
当下点过吴海宁走了一遭盐司衙门,将江南名医徐大业请了过来,为那甄大娘诊治一番,非但是阴阳,便是气血也极为虚弱。
那徐大业便道:“甄家娘子这病症来得快,待我下两副药暂且安稳住。其后须得将养上一、二月,尤其是食补、药膳不可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