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华彩 第200节

  本是随口之言,不料王熙凤略略思忖,竟一口应承下来:“这荣国府人来人往的,倒也不便利。那可说好了,过三、五日我找上门,俭兄弟可别推脱。”

  “二嫂子放心就是。”李惟俭笑着应下,心下暗忖,王熙凤这可不像是单纯的交好、拉拢,莫非内中别有隐情?

  思忖间鸳鸯回返,引着李惟俭过抱夏,入得荣庆堂里。这会子未时刚过,贾母慵懒靠坐软榻,待瞥见李惟俭方才坐正了身形,连连招手:“俭哥儿快来!”

  李惟俭紧忙上前拱手作礼:“晚辈见过老太太。”抬头,笑道:“老太太瞧着比过年时富态了少许,真真儿是五福齐备、尊荣安康啊。”

  贾母笑得合不拢嘴,说道:“还是俭哥儿会说话,都是自家人,莫要客套了,鸳鸯,快给俭哥儿搬椅子。”

  李惟俭笑着谢过,这才撩开衣袍落座。

  王熙凤在一旁敲边鼓,笑道:“老太太不知,俭兄弟昨儿夜里才回来,一早儿去过衙门,紧忙就来了。可见啊,俭兄弟心里是想着老太太的。”

  贾母笑着嗔道:“你这孩子,这一路几千、几万里,怎地不好生在家中歇歇?迟个一二日,谁还能挑你的不是不成?”

  李惟俭忙道:“老太太,我这不是不累嘛。”顿了顿,又道:“此番先去广州,又去江南,中间去了一趟扬州。林叔父、林妹妹置办了些土仪,我一遭带了过来。晚辈此番来去匆匆,胡乱采买了些,不过是江南的火腿,苏州的绸缎,扬州的百花酿,广州的五彩瓷,另有一些西洋玩意,老太太可不要挑理。”

  王熙凤道:“俭兄弟这般说就不对了,足足两大车土仪,寻常年节时走访也就这般了。老太太哪儿会挑理?高兴还来不及呢!”

  贾母笑道:“你看看,我的话都让凤哥儿说了,我都不知说什么好了。”

  几人笑过一阵,贾母就道:“打发人去瞧瞧,这时候教养嬷嬷也该放课了,让几个姑娘都过来热闹热闹。吩咐厨房置办席面儿,今儿好生高乐一番,就算是为俭哥儿接风洗尘了。”

  鸳鸯应下,紧忙打发丫鬟去三春所在抱夏催促。

  贾母略略问及李守中情形,听闻一切安好,自然便问起了林如海。李惟俭肃容蹙眉,只说情形反复,瞧着不大好。

  贾母唉声叹气了一番,不禁红了眼圈儿。实则贾琏每月都有书信往来,此前还打发了小厮回来送口信,贾母所知不比李惟俭少。

  关键便是那小厮送来的口信,林如海沉疴难愈,虽将家产事宜委托贾琏去处置,却绝口不提黛玉的婚事。那婚书,自然就没了着落。

  贾赦等只关心林如海家业,对那婚书却并不上心,那王夫人说不得心下暗喜,只道此番得了十几万银子,又不用宝玉娶黛玉,可谓两全其美!偏生贾母心心念念两个小的好在一处,因是这会子便起了探寻之意。

  奈何此时不明宣之于口,因是只能旁敲侧击地问了几嘴。

  李惟俭得了林如海嘱咐,心知贾家除了贾母,只怕其余人等并不在意黛玉,因此又哪里会吐口?只说了黛玉瞧着情形还好,身量抽条,就是瘦弱了些。

  贾母感叹连连,恰在此时外间笑语晏晏,须臾光景便涌进来一群莺莺燕燕。

  李惟俭扭头看去,便见三春并宝钗说笑着行将进来。探春扯着惜春行得最快,瞥见李惟俭,探春便喜形于色地喊了一嘴‘俭四哥’。

  李惟俭定睛观量,便见两个小姑娘都长高了一些。探春原本略略带着的婴儿肥略略消了些,许是每日练剑之故,身形抽条,瞧着亭亭玉立。转念一想,过得年来,探春也十多岁了,这会子的姑娘家真真儿是应了那句‘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一旁的惜春也喊了声‘俭四哥’,她这会子年岁还小,许是提前结束教导之故,惜春心绪颇佳。

  李惟俭颔首回礼,瞧向二人身后。宝姐姐瞧着变化不大,许是又长了一岁,经历了不少,瞧着愈发宝相庄严,一双水杏眼瞥将过来,只略略带了些许笑意;

  倒是其身旁的二姑娘迎春,略略与其视线碰触,一双秋水里便蒙了水雾。虽极力克制,可那内中情意却禁不住外露出来,内中满是关切与思念。

  李惟俭视线略停顿了一息,这才起身朝着几个姑娘拱手回礼:“见过二姐姐、三妹妹、四妹妹、薛妹妹。”

  迎春性子腼腆,只抿嘴驻足,探春却不曾想多,笑吟吟上前说道:“俭四哥,广州好顽吗?”一眼瞥见碧桐,讶异道:“咦?这是俭四哥的丫鬟?生得好生……别致。”

  李惟俭笑道:“这是碧桐,南边儿收的丫鬟。”

  碧桐拘谨着一福,却不知如何开口称呼。探春便凑过来上下端详,笑道:“你这眼睛真好看,是天生的吗?”

  碧桐不知如何回话,探春却不细问,转而与姐妹们见过贾母,又循着李惟俭说话。

  广州热不热?那里番人、西夷多不多?有无新鲜玩意儿?

  一连问了好些话,贾母正要出言喝止,李惟俭就笑道:“有道是百闻不如一见,三妹妹若得空也四下去瞧瞧,见过天地、众生,方才能见自己。不过嘛,新鲜玩意倒是带了一些。”

  李惟俭看向碧桐,碧桐连忙将提着的硕大盒子提了过来,李惟俭放在桌案上打开,笑着说道:“老太太,莫说晚辈偏心,您那礼物都在外头呢,实在不好一样样拿进来。”

  贾母笑道:“俭哥儿这话说的,我还能挑这个?瞧你们急得,都过去瞧瞧俭哥儿带了什么好物件回来。”

  探春、惜春嬉笑着,顿时拉着手围拢过来。宝钗娴静坐了,倒是不曾上前;一旁的迎春有心上前,又心下羞赧,见宝钗不动,只得陪坐一旁,可却抻了脖颈,朝着那边厢张望。

  李惟俭自盒子内中寻出一柄雕花银饰的西洋剑来,道:“这是送三妹妹的,洋货铺子里卖的西洋剑,三妹妹拿回去做个装饰。”

  探春喜滋滋谢过,捧了西洋剑,有心抽出来观量,却也知不妥,只能爱不释手退在一旁。

  李惟俭又找出锡制莲花香盘来,笑着送到惜春面前:“也不知四妹妹喜欢什么,便随意选了个香盘,这个是苏禄国贩到广州的物件儿。”

  那莲花香盘瞧着颇为精巧,惜春顿时展颜,接过来道:“多谢俭四哥。”

  李惟俭暗忖,这是对了惜春的心思。

  须臾,待探春、惜春各自捧了礼物回返,李惟俭抄起一套广五彩的茶具来,说道:“这是送薛妹妹的。”

  宝钗略略诧异:“我也有?多谢俭四哥。”

  碧桐接过物件儿,转而送到宝钗身前。略略观量,那一套茶具颇为精致,其上五彩绘制,一套刚好说了个嫦娥奔月的故事。宝钗自知这一套五彩茶具价值不菲,心下却并不欢喜。

  宝姐姐更喜素净些的,这五彩还是太过张扬了。便是如此,她依旧面带喜色的道了谢。

  只余下迎春,二姑娘不由得暗暗攥紧了帕子,心下暗忖,也不知他要送自己什么物件儿。

  却见李惟俭寻出个奶白象牙盒子来,其上雕琢精细,笑吟吟说道:“这是送二姐姐的。”

  贾母在场,李惟俭不好逾矩,只好让丫鬟碧桐转交。迎春心下怦然,接过象牙盒子来,拨开其上盖子,便见内中是一块块象牙片的飞花令。

  此时闺中游戏,多行飞花令。若家中豪富,便会提前准备好飞花令牌,若并无准备,只得随口说令。

  探春抻着脖子瞥了一眼,笑道:“原是飞花令,这下往后行令可有的耍顽了。”

  探春方才收回目光,迎春便是身形一顿,内令牌中间,分明夹着一柄精细雕刻的象牙梳子,内中何意不言自明。迎春心下愈发熨帖,只觉得俭兄弟果然一直想着她呢。

  这还不算完,李惟俭又最后取出象牙的菱角球与七巧板来,朝着凤姐儿道:“二嫂子”

  王熙凤讶然:“啊?还有我的呢?”

  李惟俭眨眨眼,说道:“这是送大姐儿(巧姐)的。”

  待碧桐送将过来,王熙凤略略观量就禁不住赞叹道:“俭兄弟真真儿是有心了。”

  王熙凤心下暗自估量,那外头的两车且不说,单只是这几样,只怕没个二三百的银子就下不来。啧啧啧,俭兄弟果然豪奢!

  李惟俭又道:“盒子里还剩下两方端砚,是送与宝兄弟的。”

  贾母命丫鬟接过,称赞了一阵,这才道:“今儿钟哥儿的生儿,宝玉说是要给钟哥儿庆生,这会子也不知去了哪里耍顽。俭哥儿也莫要陪着我老婆子了,我这晌午被知了吵得不曾入睡,这会子犯了困。左右都不是外人,便在家中耍顽一番,过一个时辰,咱们就开席。”

  李惟俭与迎春的事儿,贾母自是知晓。此举分明是方便二人小聚,李惟俭不由得暗暗给贾母挑了个大拇指。

  除去惜春这会子年岁还小,内中诸人,哪里不知贾母的心思?因是王熙凤就笑道:“这方才放了学,妹妹们还不曾歇息,我看都先散去吧。二姑娘若没旁的事儿,多陪着俭兄弟说说话儿。”

  迎春羞涩着讷讷颔首,王熙凤又笑道:“平儿这会子还没回来,只怕库房还没处置完,我得过去瞧一眼,不然这心始终放不下。俭兄弟,我可就不陪你了。”

  “二嫂子自去就是。”

  当下鸳鸯扶着贾母去歇息,一众人等各自散去。王熙凤先行一步;随即探春略略与李惟俭说过几句,扯着惜春便走了;宝姐姐脚步犹疑,却也知此时不是说话之机,只得自行回返梨香院。

  李惟俭与迎春并行而出,待自后楼行出来,遥见小花园里花红柳绿,李惟俭朝着缀后半步的迎春道:“二姐姐,你门前的桃树可曾开花了?”

  迎春低声道:“早开过了呢,如今都结了小果子。”

  李惟俭便道:“方才单顾着与大家伙说话,却是忘了喝茶……不如去二姐姐处讨一杯茶水喝。”

  迎春闷声应下,若放在数月前,只怕还心中羞赧,只道李惟俭又要使坏。可数月不见,迎春自己也心下念着,因是半点推拒的意思都没。

  这会子随行的除了碧桐,还有迎春身边儿的绣橘,司棋倒是不知为何不曾随行。

  四人转过小花园,转眼到得迎春院儿前,李惟俭抬眼,果然见那桃树上结了一枚枚的小果子。回首观量,也不知二姐姐迎春想了什么,羞答答垂着螓首,面如血色,却是全然不敢抬眼看他。

  入得内中,司棋这才自厢房里迎了出来。李惟俭观量一眼,却见半年不见,怎地司棋又长高了一截?

  他在金陵李家老宅时,被大伯母梁氏催着量过,如今身长七尺有余(注二),换算成前世身高,大抵一米七六?这司棋依旧比其高了小半头,这般算来,司棋这丫头岂不是身量超过一米八了?

  但见司棋面色惨白,许是天葵来了之故。见了李惟俭,顿时一双眸子好似能沁出水来一般,内中闺怨溢于言表。

  李惟俭笑吟吟绕有深意瞥过去一眼,司棋这才咬着下唇见礼。“见过俭四爷,我身子不爽利,方才听见响动迎了出来。”

  李惟俭关切道:“何必这般见外?你既然身子不爽利,就快去歇着吧。”

  后头跟着的绣橘便道:“姑娘、四爷稍坐,我去沏茶来。”

  李惟俭应下,与迎春一道儿往正房里走。走了几步,忽而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却见碧桐依旧随行在后。

  李惟俭略略挠头,吩咐道:“司棋身子不爽利,你去照看一二,不用跟着我了。”

  碧桐眨眨眼,赶忙一福应下,心下纳罕着朝厢房寻去。这旁人的丫鬟身子不爽利,又与自己何干?再是不见外,也不用自己去照料吧?

  却说李惟俭与二姑娘进得内中,略略坐了,还不曾说过几句,绣橘便火急火燎地送了茶水来,随即又快步离去。

  瞧着绣橘迫不及待遁走,李惟俭心下暗笑,探手越过桌案,便捉了那柔夷在掌心:“二姐姐可曾想我了?”不待其答,又道:“我可是每日家都念着二姐姐呢。”

  “俭兄弟”许是有了银钱四下打赏,又有了司棋护着之故,这半年来二姑娘迎春吃得好,面色愈发白皙圆润,尤其身前一对萤柔好似呼之欲出一般,看得李惟俭不由得眼热心动。

  “你……你不是要喝茶吗?”

  李惟俭端起温热茶水饮了一口,笑道:“喝过了。半年不见,也不知二姐姐棋艺可有长进,不若咱们切磋一番?”

  不待迎春应声,李惟俭扯了其便往内中行去。二姑娘只嘤咛一声,便面色羞红由着他带往里间。

  转瞬四目相对,迎春呼吸急促起来,心下腾起的烈火哪里还压抑得住?道了声‘俭兄弟’,便踮起足尖朝着李惟俭拥了过去。随即一声惊呼,被李惟俭抄起膝弯,朝着那床榻行去……

  厢房里,绣橘打着络子,司棋病恹恹靠坐炕上,碧桐则局促地落座一旁。方才不过言语几句,司棋问明碧桐出身,便没了敌意。

  这般漂洋过海而来的西夷女子,连官话都说不好,四爷不过是一时新鲜罢了。且瞧其身形,好似还不曾破身,又哪里值得她瞩目?倒是那晴雯,竟被四爷留在了扬州,司棋心下暗忖,回头儿使了银钱,趁着晴雯那小蹄子还不曾回来,可得将先前欠下的给找补上。

  碧桐如坐针毡,只觉司棋实在不好招惹,因是起身道:“老爷身边儿没人照看怕是不妥,我,我过去看看”

  她起身就走,司棋一瞪眼喝道:“站住!主子又没叫你,谁让你过去伺候的?西夷女子就是没规矩,快老老实实坐了,叫你去再过去。”

  碧桐捏着裙裾,只得垂头落座。

  又过半晌,外间忽而传来招呼声,绣橘丢下络子起身去看。却是邢夫人的陪房费婆子寻了过来,只道大老爷、大太太有事儿与俭四爷相商,打发她来请人。

  绣橘情知李惟俭与迎春许久未见,只怕这会子干柴烈火的,哪里敢让费婆子入内?只道如今二人正在手谈,不好搅扰,回头儿定会转告俭四爷,便哄了费婆子回转。

  转头绣橘咬着下唇,犹豫着朝正房行去,过了厢房略略歪头一瞥,便见二姑娘端坐床头,面上潮红,身前衣襟凌乱,一团萤柔被噙擒,腾出的右手来回动作着,隔着纱幕去看不清在摆弄什么物件儿……

  注一:大顺承袭明制,为祖父守孝,斩衰(读催)为一年,就能成婚。

  注二:查了许久,这个一尺用在布料上与身高上是两个度量衡,后者一尺25厘米左右。如有错漏,请大家指出。

第210章 陛见

  好半晌,李惟俭整理衣帽自内中行将出来,那绣橘瞥了一眼便红着脸儿垂下头来。

  李惟俭道:“二姐姐方才不慎扭了脚……嗯,方才听着,是有人找我?”

  绣橘紧忙道:“是大太太打发费嬷嬷来,说请四爷过去商量事儿。”

  “哦,那我过去瞧瞧。”

  李惟俭负手而行,经过厢房朝着内中瞥了一眼,那鹌鹑也似的碧桐连忙跟了上来。李惟俭又朝着咬唇抛媚眼的司棋略略颔首,这才施施然而去。

  绣橘停在庭院里,不知该不该进去瞧瞧姑娘。方才四爷说姑娘扭了脚,绣橘心下纳罕,只觉姑娘扭了手腕还差不多,怎会扭了脚?便在此时,司棋强撑着自厢房里行了出来,道:“你回去打络子吧,我去瞧瞧姑娘。”

  绣橘如蒙大赦,赶忙闷头进了厢房。司棋挪步进得正房里,到得卧房前便隐约嗅到那熟悉的旖旎气息。司棋暗自挑眉,暗忖自家姑娘怎地胆子这般大了?素日里都是求着自己帮衬,怎地这回都不用帮衬了?

  纳罕着进到内中,却见迎春早已换过了衣裳,瞥了司棋一眼,还不待司棋发话,迎春便捧脸连道:“莫说了莫说了!”

  说话间快步行到床榻前,扭身落座。司棋揶揄着行到近前,将那褪下的衣裳与罗帕拾掇了,临了才道:“四爷方才说姑娘扭了脚。”

  说罢,司棋捧着衣物而去。迎春这才挪开双手,随即不住地往脸上扇着风,方才她都不知自己个儿哪儿来的那般大的胆子。只是……俭兄弟喜欢呢。

  遐思半晌,迎春起身,拖着一条好腿一瘸一拐习练了半晌,琢磨着好歹能哄过绣橘,这才停歇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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