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务?”庄朝生闻言顿时蹙眉不已。
李惟俭翻阅过内府记录,前明万历年间,官方算上民间的生铁产量大抵是四万到五万吨。到了大顺,初期先有矿禁,此后才逐渐放开。虽说官方铁厂产量节节攀升,可算上民间削减的,大抵还是这一数字。
且不论炒钢法还是灌钢法,所生产的钢材都算不得真正意义上的钢材,内中杂质太多。且品质极难延续!
这一锅钢材过关,说不得下一锅就是另一种性能。要想解决这一问题,须得从源头冶铁上想法子。
就如今那矮粗胖的高炉,日产不过一吨上下,耗能高,产量低,已经落后于西夷了。
李惟俭就道:“如今我大顺冶铁,北方自是以遵化为主,去岁产铁近百万斤。”
庄朝生颔首。
百万斤听着不少,换算一下,不过才六百吨……纵然这内中必定有瞒报、私卖的,可翻一番不过是一千两百吨,这么点儿生铁,两个私人承包的小钢铁厂都不如。
“不才以为,这产铁量还是太少了。西夷如今已用新高炉冶炼,区区丹丸小国,便比得上我大顺全年所产。”
若无意外,大抵二十年后瑞典每年出口三万吨生铁,瑞典才几个人?
李惟俭继续道:“因是不才打算去遵化改进工艺,重寻铁矿、煤矿,另立铁厂,争取三年内,将遵化铁厂产量增至两千万斤。”
“噗”庄朝生一口茶水喷出来,咳嗽两声追问道:“多……多少?”
“两千万斤。”
两千万斤是不是听着挺多?换算一下一万吨出头,于李惟俭而言,不过多立几个高炉罢了。
庄朝生倒吸一口凉气,狐疑着看将过去,却见李惟俭神情笃定,半点也不似开玩笑。也就是盛名在外的李惟俭,换做旁人庄朝生早就拂袖而去了。
两千万斤啊,汉中几个冶铁厂加起来去年才产出八千万斤生铁,好家伙,张口就是两千万斤,遵化有那么多铁矿吗?
转念一琢磨,先前的京师水务,还有那西山岛水泥务,可都是李财神凭空造就,说不得人家真就有这本事呢?
庄朝生便问:“李郎中”
“诶?侍郎年长于我,称我表字复生就好。”
“好,复生,不知我工部如何参与此事?”
“如从前水务例,挂在工部名下,另外,工部造器坊须得抽调匠人,造一些铁厂用具。”
矿禁虽放开了,可没内府、工部这般衙门扛着,免不了要被地方上刁难,如期如此,莫不如舍了三成股子拉工部下水呢。
“便是如此?”庄朝生将信将疑。
李惟俭笑道:“远的不说,那西山岛水泥务,内府不过出了些人手、器具,料想庄侍郎是知晓的。”
庄朝生顿时眉头舒展:“好,本官自是极力赞成的,待大司空回衙,本官立时将此事报知。”顿了顿,又道:“若大司空不允,本官必定呈报御前!”
这话等于明说了,要是古惟岳敢不同意,他庄朝生就敢闹到朝堂上。侍郎名义上是尚书的副手,可本事就能上朝参政,具有一定的自主性,绝非随意揉捏的佐贰官。
李惟俭趁热打铁道:“如此,烦请庄侍郎抽调寻矿、探矿的匠人,不才这两日便启程去一趟遵化,总要实地看过才好定下此事。”
庄朝生刚好分管此事,顿时颔首道:“此事简单,本官立刻行文抽调,保准只多不少。”
二人定下此事,正好此事小吏提了食盒进来。庄朝生招呼李惟俭一道用了工部小灶,别说,这工部小灶的确滋味十足,李惟俭都禁不住生出将那厨子挖回家的念头来。
待用过午饭,庄朝生客客气气将李惟俭礼送出工部衙门。其间有个小吏期期艾艾,奈何碍于庄朝生也在,一直不敢上前。直到李惟俭上得马车,那小吏这才骂骂咧咧寻贾政去复命。
贾政拉不下脸面,只打发了小吏去请李惟俭,偏生小吏不敢上前。贾政听罢,叱责了那小吏一通,却自命清高,浑然没当回事。待下晌夏世安不见李惟俭到来,自是恼恨不已,往后时日不时给贾政些难堪,自是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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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得两日,李惟俭还不知大司空古惟岳如何作想,那右侍郎庄朝生早已将探矿的人手备齐了,李惟俭随即告知恩师一声儿,只道下月严奉桢大婚前回返,旋即领着三十几号匠人,连同丁家兄弟、吴钟等,一道儿朝着遵化而去。
至于吴海宁,径直被李惟俭丢去了工部衙门看门,先看上一年半载的,好歹学会了如何与人往来再说。
也是凑巧,辰时方才送别李惟俭,到得未时,家中便有荣国府的仆役郑好时来请,只说老爷贾政请李惟俭过府一叙。
吴海平只道老爷李惟俭一早儿就出了门儿,那郑好时嗟叹半晌,只得无功而返。
回得荣国府,扫听了老爷贾政还在外书房,郑好时紧忙前去禀报。到内中将此事一说,贾政出神良久,却也知怨不得郑好时,只得打发其先行退下。
被那夏侍郎挫磨两日,贾政虽方正迂腐,却也捱受不住,忍不住与几名清客说了,众清客好一番劝说,这才寻思着打发了仆役请李惟俭过来,再将其引见给夏侍郎。谁料那李惟俭竟出了门儿!
一众清客长于清谈,却不知如何处置这般情形,只道左右李惟俭下月便能回返,也不差这十来日光景了。
贾政心下发苦,只得沉着脸略略颔首。便是如此,也没了清谈的兴致。略略坐了片刻,便推说疲乏,起身往赵姨娘院儿行去。
进仪门,过向南大厅,自右侧穿堂上了夹道,前方便是梦坡斋,往南便是大老爷贾赦院儿。贾政一路沉思本在出神,忽而便听得有吵嚷声自贾赦院儿传来。奈何贾政上了年岁,耳目并不如何清明,些许字眼儿还能听清,具体吵嚷了什么却是不得而知。
一路转过夹道,入得王夫人院儿,正巧瞥见自旁边跨院儿里行出一人来。瞧着年岁与王夫人相差仿佛,却是满脸怨气。瞥见贾政,只草草一福,便返身回了跨院儿。
这人便是贾政的另一房妾室周姨娘,她本是王夫人的陪嫁丫鬟,与周瑞是兄妹,早些年王夫人严防死守的,二人一年到头也不过相聚一、二回,待周姨娘年老色衰,贾政趁王夫人生产时又纳了赵姨娘,自是再不理会周姨娘。
贾政只当做没瞧见,自行入得赵姨娘院儿,小鹊与小吉祥儿瞧见贾政,连忙招呼赵姨娘。那赵姨娘紧忙丢下活计,扭着身形迎了出来,满脸都是笑意道:“老爷怎地这会子就来了?”
贾政便道:“今儿有些倦了。”
赵姨娘紧忙吩咐丫鬟煮茶,又引着贾政入内,仔细为其揉捏脖颈。老爷贾政被揉捏的心下熨帖,略略问过了贾环,忍不住说道:“方才过穿堂,听闻大哥房里吵嚷不断,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还有这等事儿?”赵姨娘留了心,待伺候着贾政上得床榻小憩,紧忙招呼过来小鹊,命其去扫听一番。
小鹊心下为难,这赵姨娘每回使唤人都不给银钱,凭空去套话,又哪里有人会随口说?
因是便道:“姨娘,如今府里头的婆子说嘴都防着我们呢。”
此言顿时惹得赵姨娘好一通咒骂,只道那些婆子惯会偷奸耍滑、捧高踩低,从不将她们母子放在眼里。骂了半晌,到底咬牙自箱底寻了一串钱来,又点回来一半儿,这才命小鹊去扫听。
有了一百多铜钱,自是好办事儿,小鹊去了不过两刻便将情形扫听明白了。回来兴冲冲与赵姨娘道:“姨娘,也不知怎地,前院儿的大老爷为着暖棚方子的事儿与缮国公府闹了起来。”
“啊?你仔细说说,怎么闹的?”
小鹊压低声音道:“那几个婆子贴墙角听了一嘴,大老爷骂姓石的不知廉耻,挖了俭四爷家的菜农不说,转头儿还将方子传得四下都是。”
赵姨娘心思都用在对付王夫人、宝玉身上,极少扫听前院儿的事儿,因是纳罕道:“这……先不说姓李的跟二姑娘的事儿没成,就算成了,大老爷也不至于这般火大吧?”
小吉祥儿凑过来道:“姨娘不知,大老爷缠磨了俭四爷良久,生生将那暖棚营生的方子讨到了手。这两日四下宴饮亲朋故旧,想着用这方子大赚一笔呢,转头儿被缮国公石家卖得到处都是……莫说是大老爷,便是换成旁人只怕也气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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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3章 一封名帖
贾赦院儿正房里,王熙凤鼻观口、口观心,垂首瞥见大老爷贾赦一双官靴来回走动,忽而定住。
一旁的邢夫人连忙喊道:“老爷且住,那是俭哥儿方才带回来的五彩瓷,在京师可是稀罕货!”
“嗯?”大老爷轻轻放下五彩茶盏,快步行到一房姬妾身前,抄起茶盏掼在地上。
啪
茶盏四分五裂,内中惊呼一声,旋即寂静无声。
“欺人太甚!石家当我贾家好欺负不成?”
王熙凤面上不动,心下极为杂乱。再如何说,面前的二人也是公婆,贾琏不在家中,王熙凤虽说要管家,不用每日来立规矩,可总要时不时的过来瞧上一眼。今儿极不凑巧,方才来了,便见大老爷贾赦与那三等将军石光珠闹得红了脸儿。
其后邢夫人与大老爷自是破口大骂,来龙去脉略略听了,却是大老爷与邢夫人这两日宴请宾朋,琢磨着将那暖棚方子高价多卖出去几份。
这公府转手方子,吃相不能太难看,因是只道新纳了姬妾,这才请亲朋故旧来欢聚。席间自是无意中提及得了那暖棚方子,顺势将那方子夸赞得天上仅有、地上全无。
这消息泄露出来,自是引得四下商贾汇聚。
那可是李财神的方子,谁见着过李财神赔钱?虽说人家李财神瞧不上眼,可说不得这暖棚就是传家的好营生。
昨日便有商贾登门,大老爷贾赦好一番拿捏姿态,只推说酒后失言,绝无什么暖棚方子。
按李惟俭的话讲,都是成了精的狐狸,跟这儿给谁唱聊斋呢?往来的商贾自是门儿清,因是好几位砸下重金,有出八百两的,有的直接喊出两千两的高价。
大老爷贾赦与邢夫人自是心动不已,本道再拿捏两日,抬一抬价码便顺势转手卖出去几份,说不得就能入账个万八千的银钱。谁料今儿一早到晌午,竟是半个登门的也没有。
贾赦心下纳罕,生怕到嘴边儿的银钱飞了,连忙打发小厮出去扫听。这一扫听不要紧,竟听闻缮国公府往外发卖那暖棚的方子,五百两一份儿,童叟无欺!
大老爷贾赦快疯了!急吼吼打发人给石光珠下了帖子,下晌时石光珠纳罕着到访,二人可谓话不投机半句多。待听闻石光珠是自李家解雇的菜农口中套出了暖棚方子,大老爷贾赦哪里还忍得住?
冷嘲热讽两句,开始还留着颜面。那石光珠年岁不大,矮了贾赦一辈儿,却是个脾气不好的,当即出言驳斥。
二人呛声几句,顿时闹得不欢而散。
王熙凤听闻前因后果,心下既担心,又快意!快意,自是因着大老爷贾赦的如意算盘落了空;担心的,也是俭兄弟此举会不会惹恼了大老爷……若果然惹恼了,只怕俭兄弟与二姑娘的事儿怕是要出波折。
李惟俭几次三番这般回护,王熙凤自是知恩的,心下拿定心思,待会子总要替俭兄弟转圜一番才是。
大老爷发泄了一阵,气哼哼落座,眉头紧锁生着闷气。
此时就听邢夫人道:“说也古怪,那菜农早不解雇,晚不解雇的,怎地前脚儿刚送来方子,后脚儿就解雇了?老爷,你说俭哥儿是不是存心的?”
“嗯……”大老爷沉吟着没言语。
心下暗忖,照说李惟俭一门心思的要娶迎春,这先前来府,听闻还去看望了迎春小半个时辰,照理不该得罪自己吧?
王熙凤深吸一口气,说道:“大太太这话只怕不对。”
邢夫人与大老爷一并看将过来,王熙凤就道:“俭兄弟什么品性,大家伙都有目共睹,可谓一个吐沫一个钉,这般做又没好处,何必损人不利己?”
“嗯。”贾赦颔首,推己及人,随即深以为然。
那邢夫人却不曾多想,蹙眉问道:“琏哥儿媳妇既然这般说,总有旁的道理。不若你说说这是为何啊?”
王熙凤笑道:“媳妇儿也是头回听闻,只能胡乱揣测一二……要我说,说不定那菜农一早儿便被石家笼络了。说不得在俭兄弟家中闹得不成样子……大老爷、大太太也知,俭兄弟虽说封了爵儿,可到底底子薄,哪里惹得起缮国公府?再说俭兄弟也不在意那仨瓜俩枣的,许是没多想,便将那菜农打发了。”
邢夫人将信将疑,大老爷贾赦听过这般话,顿时心下笃定。只怕是缮国公家背后使了手段,逼着俭哥儿将那菜农放了出来……
眼看到手的一万两银子啊,就这么飞了!这让贾赦如何甘心?有道是:忍一时越想越气,退一步……日你姥姥!
大老爷心头火气,不禁拍案而起:“欺人太甚!来呀,备车,老爷我要去王爷跟前儿说道说道!”
这王爷,说的自然是北静王。
只是刻下未时已过,临近申时,哪儿有这般时候去寻人家北静王的?奈何任凭邢夫人与王熙凤如何劝说,上了头的大老爷只是不听,领了仆役、小厮,怒气汹汹而去。
大老爷一走,邢夫人便瞧着王熙凤不顺眼了,阴阳怪气道:“凤哥儿倒是回护着俭哥儿啊……也是,这府里头除了珠哥儿媳妇儿,也就与俭哥儿往来最多了。”
王熙凤心下一骇,流言蜚语杀人不见血,这般言语若是传出去,她还如何做人?紧忙解释道:“大太太这话可是不对,我去俭兄弟家,人家俭兄弟可都是不在。我啊,都是跟傅姨娘往来的。”
想起傅秋芳如今在外头好生风光,邢夫人禁不住泛酸道:“这俭哥儿也是没道理,哪儿有打发个妾室抛头露面照看营生的?”
王熙凤赶忙道:“俭兄弟这不是年岁小,还没成亲吗?”
邢夫人又恼道:“那李守中也是,好好的一对儿,生生被他给吊着,不上不下的。”
王熙凤不敢停留,赶忙趁机告辞而去。出得黑油大门,因着路程太短,王熙凤便没乘车。
这会子宁荣街上并无闲杂人等,王熙凤便只领着两个丫鬟自角门入得荣国府。进了仪门,她这才心下长出了一口气,此番好歹是遮掩了过去。
料想,回头儿也能在俭兄弟跟前表表功吧?她这个二嫂子,此番可是出了力的。
转念又想,莫非是因着自己求告到了跟前儿,俭兄弟才故意打发了那菜农?仔细思忖,好似俭兄弟方才入府时,瞧着自己的眼神颇为赞赏,待过后又恢复如常……俭兄弟是个有城府的,莫非那对自己隐隐的心思都暗暗藏下了?
不然,为何此番要借自己银钱?
这般想着,王熙凤自己吓了一跳,一时间心乱不已。可又一寻思,许是俭兄弟果然如其所说,对自己这般下力气,只是因着要自己照看大嫂子李纨?
嗯……定是如此!
王熙凤心下笃定,不再去想旁的杂念,寻思着往后可得照看好了李纨,不然可对不起俭兄弟此番的援手。
正要转去荣庆堂,身旁丫鬟忽道:“奶奶,平儿姑娘回来了。”
王熙凤紧忙驻足,扭头就见平儿带着个小丫鬟快步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