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华彩 第229节

  湘云生儿在即,总要送一份合适的礼物才是。这礼物既不能寒酸,也不能太过贵重。造办处小吏见来者是李惟俭,自是笑脸相迎,游逛一番,李惟俭方才选了一条缠丝白玛瑙的手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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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得两日,已是冬月十九。起先两天,香菱心下自是满满的柔情蜜意,奈何一载过去俭四爷气力大增,这床笫之间香菱自是遭受不住。

  昨儿夜里又是折腾了许久,直到日上三竿香菱方才起身。先行与甄大娘一道儿用过早饭,甄大娘话里话外的探寻,让香菱脸颊绯红一片。回得内宅,听闻俭四爷一早儿便去了厂子,香菱略略歇息了,待到下晌紧忙便请吴海平备了马车,急匆匆赶往荣国府。

  诗词一道她方才在门外徘徊,正是上心的时候儿,错非这几日耽搁了,只怕早早儿便来拜会师父黛玉了。

  午时刚过,车马到得荣国府。门子自是认得李家马车,紧忙上前迎了,却见来的只是香菱,当即大失所望,却也恭恭敬敬通禀了,又寻婆子将香菱引进了内宅。

  昨儿下了一场雪,这会子宝玉、三春、宝钗都到园子里赏雪,偏生黛玉托词体弱不耐风寒,便留在后楼中读书抚琴。

  丫鬟雪雁引着香菱入内,先行急走两步笑道:“姑娘,快瞧瞧谁来了?”

  “香菱?”黛玉按下琴弦,笑道:“还当你过几日才来呢。”

  香菱就笑道:“刚拜了师,总要勤快些,不然师父可不教真本事呢。”

  黛玉就笑道:“我不过粗通文墨,又哪儿来的真本事?写些诗词,也不过都是应景儿的居多。”

  女官卫菅毓情知刻下碍眼,便起身道:“姑娘且先歇着,我这会子有些憋闷,正好儿下去游逛一番。”

  黛玉赶忙命紫鹃伺候着,送别了卫菅毓,这才扯着香菱落座。二人说过一些闲话,香菱便将一些不解问了,待黛玉回了,这才略略恍然。

  倏忽笑吟吟说道:“得了林姑娘解疑,真真儿是醍醐灌顶。这几日除去林姑娘画下的词句,我又偶然看到一首,内中多有不解之处,正好儿也请林姑娘指教指教。”

  黛玉心思剔透,哪里不知香菱之意?想着大抵是俭四哥所做的诗词,顿时羞怯了几分,低声道:“你且说来。”

  香菱清了清嗓子,诵道:“

  残雪凝辉冷画屏,落梅操缦已三更,

  更无人处月胧明。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

  断肠声里忆平生。

  ”

  一首浣溪沙吟诵罢,香菱便见黛玉略略失神,只不住地呢喃那句‘我是人间惆怅客’,心下便笃定,四爷的诗词也是顶好的呢,不然林姑娘怎会恍惚?

  却不知黛玉忽而想起素日里自己在小楼抚琴,俭四哥时常便在东大院边儿上的小花园里散步,料想便是那时听到了自己琴声中的忧伤吧?

  这一阙浣溪沙,分明就是写给自己的。

  黛玉心下思忖着,面上羞红一片,好半晌不曾回过神儿来。

  香菱抿嘴而笑,直到黛玉面上羞红褪去,这才道:“林姑娘?这词”

  黛玉正色道:“俭四哥果然极有才情,这般诗词,我怕是写不出来的,更不好评述。倘若流传出去,说不得会引得四下传唱呢。”

  香菱虽想过四爷的诗词顶好,却未料到竟好到了这般。她寄情诗词,虽不似黛玉那般文青性儿,心下却也一般仰慕能写出传唱千古名句的才子。因是心下愈发熨帖,只觉的过去那十来年的苦楚果然没白遭受,如今可不就时来运转了?

  忽而听得外间叫门,雪雁紧忙去开了门,随即引着探春快步上得楼来。

  “咦?香菱也在?”

  香菱紧忙起身见礼,探春笑眯眯颔首,随即凑过来道:“林姐姐,湘云明儿便是生儿,林姐姐打算送些什么物件儿?”

  黛玉便道:“不过是应景儿的,或送扇面儿,或送书册。三妹妹还没想好送什么?”

  探春苦恼道:“前回听湘云说做女红辛苦,我便寻思送个玛瑙的顶针,奈何那顶针一时寻不见。”

  哪里是寻不见?探春但得了好物件儿,留存不过几日,便会被赵姨娘撒泼打滚哄了去。

  “连着两年没过好生儿,这回总要郑重一些。我打算送个扇面儿,就怕与林姐姐撞在一处。”

  黛玉噗嗤笑道:“三妹妹既要送扇面儿,那我就换成书册好了。”

  香菱纳罕道:“史姑娘爱读书?”

  黛玉笑容更盛:“她呀……只怕捧起书册来,须臾便要瞌睡过去。咯咯……不过我送这书册,保准她喜欢。”

  说着,黛玉起身,自书架上抽出一书册来。香菱略略一瞥,便见封面赫然写着‘郭青螺六省听讼录新民公案’几个字。

  香菱不识货,探春却是有见识的。紧忙凑过去观量了,咋舌道:“林姐姐真阔气,这书只怕是天启年间再版的,留存至今就算不是孤本,也是善本了。”

  黛玉笑道:“哪里阔气了?不过是有一屋子酸书罢了。”

  去年此时,通州驿馆匆匆一会,俭四哥将一匣子银票交与了紫鹃。事后点算,内中足足五千两!黛玉虽不在意这些,却知心意难得。如今一年过去,不过抛费了几百两,还余下四千多呢。

  莫小看了这几百两,因着紫鹃、雪雁四下抛洒银钱,不知免去了多少口舌、气闷,又因着两个丫鬟如此大方,荣国府中黛玉风评瞬间转好,都道林姑娘体恤下人。

  想起此事,自然就念及李惟俭,可探春在此,是以黛玉只瞥了香菱一眼,便将心中的话忍了下来。

  也不知是不是凑巧,这会子探春刚好发问:“香菱,俭四哥明儿也去保龄侯府吗?”

  黛玉不禁凝神听了,就听香菱笑道:“一早儿就收了请柬,四爷明儿也去呢。”

  探春合掌笑道:“好些时日没见俭四哥,明儿能见了!”

  探春却不知抢白了黛玉的话儿,林姑娘心中何曾又不是这般想的呢?按下心思,黛玉便笑道:“明儿正要见见‘人间惆怅客’呢。”

  香菱笑着颔首,探春却莫名不已,忙问:“这是什么典故,我怎不知?”

  那诗词哪里能告诉探春?黛玉便调笑道:“三妹妹想知道?”待其颔首,黛玉以袖掩面笑道:“我偏不告诉你!”

  探春顿时佯怒:“好啊,林姐姐也学着欺负人,看我不呵你痒!”

  一时间,小楼里满是欢声笑语。

  正巧宝玉等赏过雪,从园中出来刚好经过后楼,听得欢声笑语,宝玉便跃跃欲试。刚要迈步,便见紫鹃与卫菅毓自远处转了回来。

  宝玉面上一滞,自知招惹不得,只得怅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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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过天来,一早儿用过早点,黛玉等姑娘便紧忙梳洗打扮,带了丫鬟、婆子,会同带头的王熙凤,去得前院儿乘了马车,一齐往保龄侯府赶去。

  贾母虽是保龄侯、忠靖侯的姑母,却因当年之事,史家、贾家少有往来。前回还是宁国府发引。这回湘云庆生,贾母虽不知内情,可这般亲戚走动,贾母自是乐见其成。因是非但不曾阻拦,还授命凤姐儿将一众哥儿、姐儿看顾了。

  这回大奶奶李纨因着王府西席差事,依旧不得成行,却也打发了贾兰带了贺礼。王熙凤四下看顾,好容易将哥儿、姐儿都劝上车来,自己方才坐进马车里。

  捧着手炉顿时抱怨道:“诶唷唷,早知如此,就该让大嫂子领了这差事。本道出去耍顽一番总能清闲一回,谁料竟比在家中还累。”

  平儿便笑道:“不过是一来一回要奶奶看顾,到得保龄侯府,姑娘、哥儿们自去耍顽,奶奶倒是能偷个懒。”

  王熙凤蹙眉道:“姑娘们也就罢了,便是耍顽也有个度。倒是那两个哥儿不是省心的。”

  平儿自知,王熙凤说的是宝玉与贾兰,想起此前在俭四爷的香山别院就生出一出事端来,平儿不禁忧心道:“还能如何?只能打发下头人看仔细了。”

  说话间车马一路西行,约莫小半个时辰到得保龄侯府。

  自角门进得宅邸,一众人等到得仪门处便见保龄侯夫人竟迎在了此处。按说王熙凤等都算晚辈,不该如此劳动,可终究是两家走动不多,因是保龄侯夫人便郑重了许多。

  那湘云就随在保龄侯夫人身旁,眼见一众兄弟姊妹到来,顿时喜不自胜。错非顾忌婶子还在,只怕就要疯跑着迎过来了。

  王熙凤瞥见保龄侯夫人,自是吓了一跳,紧忙上前见礼。众人说说笑笑往内宅行去。

  入得厅堂里,保龄侯夫人逐个看过,略略夸赞了宝玉,又扯着黛玉等说话儿。

  从贾母处论,除去黛玉要称表舅母,余下众人须得称保龄侯夫人一声表婶,王熙凤便说道:“表婶太过当回事儿,咱们不过是小辈儿的,哪儿能劳动表婶亲迎?”

  保龄侯夫人就道:“家中难得热闹,老爷前头有事儿绊住了,哥儿、穰哥儿又不是周到的性儿,可不就得我来迎一迎?算算家中好些时日不曾热闹过来,湘云这孩子这二年,先是病了一回,后头又赶上老爷归来,这生儿一直不曾办过。

  我便想着湘云年岁也大了,便好生热闹一场。”

  这般话王熙凤哪里肯信?却一时间不知保龄侯夫妇到底何意,因是只能附和着。

  略略说过一会子话儿,保龄侯夫人起身去安置家中事务,点了史、史穰二人作陪。这兄弟二人与宝玉年岁相当,却书生气十足,史穰还带了厚重的近视眼镜。说起话来一板一眼,时而之乎者也。

  宝玉与之略略说过几句,顿时心下烦闷不已。

  偷眼去看姊妹们,便见小寿星湘云好似被众星捧月般簇在当中,这会子三春、黛玉纷纷送上贺礼。

  迎春送了手炉,探春送了扇面儿,惜春送了一画儿,黛玉送了话本子。湘云素日里在候府憋闷,少有这般热闹的时候儿,因是兴奋得小脸儿红红的,叽叽喳喳不停说着话。

  接过黛玉贺礼,湘云顿时撇嘴道:“林妹妹又送书册,是怕我夜里睡不好?”

  “咯咯,你仔细看过再说话。”

  湘云低头观量几眼,又紧忙翻阅了两页,顿时惊喜不已:“原是……额,这般书册,林姐姐果然懂我。”

  黛玉便笑着嗔道:“不合你心意便是林妹妹,合了心意又是林姐姐,我啊,到底是姐姐还是妹妹?”

  湘云起身揽了黛玉的胳膊,娇嗔道:“不拘是姐姐还是妹妹,总之记你的好儿就是了。待你过生儿,我也送你个合心意的物件儿。”

  黛玉便道:“那我可就等着了。”

  说话间宝玉也凑将过来,送了一扇,却是与探春撞在了一处。探春心下就有些不悦,禁不住道:“宝二哥怎地也送扇面儿?昨儿不说好了我送扇面儿吗?”

  宝玉笑道:“本道送个扇坠,奈何没寻见可心的,又刚好瞧见这扇面,便干脆送湘云了。”

  湘云浑不在意,抄起两个扇面来回忽扇,笑道:“都要都要,到夏日里我今儿用这把,明儿用那把,这就叫雨露均沾。”

  厅堂里顿时欢笑声一片,湘云正待张罗着先行到后花园游逛一番,赏雪赏梅,忽有婆子入内报:“两位哥儿,竟陵伯到了!”

  黛玉顿时身形一滞,宝玉、惜春、湘云还不曾反应过来,探春便叫道:“俭四哥来了!”

  余者这才恍然,敢情来的是李惟俭。但见史、史穰紧忙起身去迎,几个小的还不觉得有异,王熙凤却心下感慨。

  瞧着都是一般年岁,差不了两岁,如今宝玉还被当做孩童,那俭兄弟却位居人臣,声名远扬。再想起这两日方才又跟贾琏吵过,王熙凤就不禁气闷不已。

  有本事也就罢了,给她赚个夫人诰命来,随贾琏讨小老婆。什么本事没有,就知往脂粉堆里钻,简直就是不可救药!

  湘云本道要等李惟俭一会子,奈何左等不见,右等不来。过得好半晌,两个堂兄史、史穰回返,湘云过问,那史穰才道:“父亲正与俭四哥说着话儿呢,怕是一时半晌不得空。”

  湘云心下杂乱。二叔、二婶这二年没少提及李惟俭,今儿赚了多少银钱,明儿升了官儿,如今又封了伯,夸赞之余,堂兄史穰自是没少吃排头。用耳熟能详的话来说,如今李惟俭成了别人家的孩子。

  湘云又长了两岁,虽还懵懵懂懂,可也知些人事儿了。自是知晓二叔、三叔,有撮合她与俭四哥之意。

  婚嫁之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许是因着还小,湘云倒没旁的念头。但凭二叔、三叔安置,到时候依命行事便是了。

  加之她性子开朗,不高兴的、费心思的,转眼便会抛诸脑后。因此这会子她只想着俭四哥这回会送她什么物件儿,随即便兴高采烈道:“过会子戏班子就来了,咱们不若趁此逛逛后花园,又来个踏雪寻梅。”

  宝玉当即出声附和,他实在不耐与史、史穰说话。于是众人纷纷围了外氅,丫鬟、婆子簇拥着,浩浩荡荡朝后花园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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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房里。

  香茗又续,氤氲升腾。墙角一盏檀香袅袅,李惟俭便笑着赞道:“世叔这书房竟有几分禅意。”

  史鼐摆手笑道:“不过是邯郸学步,略略知晓几分禅学,也好与人攀谈时凑个趣。”

  感念的话,方才已然说过,此时不好多提。

  因是史鼐沉吟道:“待开了年,我只怕就要外放了。”

  李惟俭笑着拱手:“恭喜世叔得偿所愿。”

  史鼐满脸苦涩:“办砸了差事,巡抚变按察使,何喜之有?”

  “按察使掌一省刑名,十分紧要,可见圣人还是愿意再给世叔机会的。”

  史鼐颔首,感叹道:“不瞒贤侄,我史家虽是军功起家,可自前一代便转而从文,于战阵之道再也不曾沾染。那日落水,险些呛死过去。我……是真真儿的怕了,谁曾料到扬州盐商竟猖狂至此?”

  没错,截杀钦差的屎盆子扣在了八大盐商头上。至于朝野信不信,呵,反正朝廷就是这般定的,爱信不信。

  李惟俭便道:“莫说是世叔,小侄不也如此?那日初次上阵,两股战战,生怕准贼杀进来,只一股脑的将东风砸过去。错非部总打发人来叫停,只怕随行四千枚东风都被小侄放出去了。”

  史鼐笑着连连摇头。知道这是安慰他的话,因此并不当真。说过一会子朝政,史鼐忽而道:“贤侄如今十六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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