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下懊恼,却并无后悔之意。他此番不过是借力任势,若贾蓉不生出谋算自己的心思,又怎会中了此计?有道是养不教父之过,生下贾蓉这般蠢货,活该贾珍倒霉。
此时便听严希尧道:“且那秦氏死的不明不白……到底是宗女,莫说是圣人,便是太上心下也恼急了。此时谋算宁国府,正当其时。”
师徒二人说过宁国府之事,转而又提及摊丁入亩。陈宏谋极力推行此策,奈何阻力颇多,近日禀明圣人,先行在直隶施行,待无误方才推行天下。
略略盘桓了一个时辰,眼见临近晚饭当口,严希尧要留饭,李惟俭紧忙寻了个由头逃之夭夭。
回得自家,正好在角门撞见尤老娘。那尤老娘满面堆笑,奉承了几句,方才回转自家。李惟俭心下纳罕,一路行到后宅,到得正房里眼见红玉、傅秋芳都在,便问道:“那尤安人又来家中何事?”
红玉便道:“正巧老爷回来了,姨娘何不请老爷拿主意?”
傅秋芳就道:“方才尤老安人过来略略坐了,提及京师中有一新股子发行,名为山西煤矿股。据闻乃是山西官府所推行,如今已探明三处煤矿,只待募得银钱,便要开采煤炭。说是远胜西山煤矿十倍……”
晴雯伺候着李惟俭净了手,李惟俭便笑道:“这倒是没错,山西盛产煤矿,说夸张些随意掘开二尺,便能见到煤矿。”
“果真?”傅秋芳思忖道:“老爷也知,咱们家中尚有三分水务股子,二分西山煤矿股子,二分西山水泥务股子,二分乐亭铁务股子,每年出息刨去用度还能剩二十余万两银钱。这几年积攒下来,库房里足足攒下五十几万。
妾身便想着,这银钱留在家中不过是死物,不如再寻旁的营生生发一番。”
李惟俭笑着赞道:“秋芳想的不错,不过山西距京师千里迢迢,又有大山阻隔,就算遍地是煤,又如何运到京师啊?”
傅秋芳讶然道:“老爷是说此事不妥?”
“大为不妥,除非”除非修通了铁路,否则运输成本能突破天际,又如何争得过西山煤矿?
傅秋芳也不曾追问,只长出了口气道:“老爷既如此说,那此事便就此作罢。”
晴雯回转身形纳罕道:“说来也奇,那尤老安人怎地来家中推销股子了?”
红玉便笑道:“还能如何?从前都是靠着宁国府过活,如今宁国府摊上了官司,今儿邸报上不少言官攻讦宁国府欺男霸女,眼看就是墙倒众人推。尤老安人没了生计,可不就要另寻出路?”
此言一出,傅秋芳与晴雯连连颔首,晴雯就道:“那尤老安人恨不得将自家两个姐儿推到四爷身前,往后还是少往来的好。”
说罢还乜斜着瞧了李惟俭一眼,李惟俭施施然落座便笑道:“怎地又看我?我可是对那二位敬谢不敏。”
傅秋芳便笑道:“老爷虽也贪花,却算得上洁身自好。晴雯,往后不可再跟老爷使小性子了。”
晴雯就气恼道:“姨娘方才还说此事呢,这会子反倒来充好人,却成了我的不是了。罢罢罢,左右我不过是个丫鬟,这事儿自有主母着急,哪儿有丫鬟着急的道理?”
莹便打趣道:“晴雯姐姐,瞧你这样子,哪儿像是丫鬟啊,说不得过几日就开了脸儿了。”
晴雯三月里生辰,正好及笄。私下里虽不曾说明,却早盼着过了生日便被四爷纳入房中了。此时被憨憨戳破,顿时面上羞恼,追着莹好一番打闹方才停歇下来。
这日别无他事,李惟俭却留了心,转天便寻人扫听那山西煤矿股子事宜。这不打听不知道,一打听吓一跳!山西煤矿虽有官府入股,可官府却只以地皮入股,余下的都是一家光泰行商号在操持。
这光泰号又新立不过一载,撬动山西煤炭的银钱不过二三万,此番入京师四下打点,足足撒出去十几万银子。却因忠勇王一眼否决,而不得在股子交易所发行。因是无奈之下,只能自行发行。
李惟俭得了此信儿思忖半晌,这怕是击鼓传花,典型的庞氏骗局啊!
吹个气泡,引得勋贵、商贾趁着股子热买入垃圾股,转头人去楼空,哭都没地方哭去。
有心与忠勇王说说此事,转念一寻思,既然忠勇王与内府不曾参与其中,挨坑的又都是世家大户,正好给大顺朝上一课。又一寻思,大老爷抄捡赖家之事成了京师笑谈,兴师动众而去,只抄捡了四千多银钱,回头儿还被贾母好一番训斥,闹了个没脸儿。
大老爷谋算自己家业也不是一次两次的,不给他个教训,只怕来日还得蹬鼻子上脸。
现成的庞氏骗局,不怕大老爷不入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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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国府。
这一日处置过府中大小事务,自王夫人处回转,方才被平儿推着进得自家院儿中,迎面便撞见自内中行出来的贾琏。
贾琏因道:“大太太方才寻我说话儿,想要借你那炕屏摆上几日。”
王熙凤便道:“那物件儿早归拢了,回头儿我让平儿送去就是。你来的正好,正有事儿与你商量。”
三人进得内中,王熙凤坐在轮椅上,夹板今日又更换过,太医只道不曾错位,待再过上一月准好。贾琏在炕头坐了,王熙凤就道:“二十一日是薛妹妹的生日,你到底怎么样呢?”
贾琏道:“我知道怎么样!你连多少大生日都料理过了,这会子倒没了主意?”
凤姐道:“大生日料理,不过是有一定的则例在那里。如今她这生日,大又不是,小又不是,所以和你商量。”
贾琏听了,低头想了半晌道:“你今儿胡涂了。现有比例,那林妹妹就是例。往年怎么给林妹妹做的,如今也照依给薛妹妹做就是了。”
凤姐听了,冷笑道:“我难道连这个也不知道?我原也这么想定了。但昨儿听见老太太说,问起大家的年纪生日来,听见薛大妹妹今年十五岁,虽不是整生日,也算得将笄之年。老太太说要替她做生日。想来若果真替她做,自然比往年与林妹妹做的不同了。”
贾琏道:“既如此,就比林妹妹的多增些。”
凤姐道:“我也这么想着,所以讨你的口气。我若私自添了东西,你又怪我不告诉明白你了。”
贾琏笑道:“罢,罢!这空头情我不领。你不盘察我就够了,我还怪你!”顿了顿,又道:“咦?那暖棚营生的出息都在你手里,如今怎地还来盘察我?”
凤姐冷笑道:“不盘查你,说不得那些金银都散给了狐媚子!”
贾琏自知理亏,也不辩解,只道寻大太太回话儿便行了出去。
王熙凤不知黛玉亲事早定,如今府中有风传金玉良缘,不问自知,定是王夫人与薛姨妈的手笔。因是王熙凤为了难,到底是及笄,比照黛玉旧例,只怕事后王夫人会寻不是。
思忖一番,平儿就道:“奶奶何必为难?此事既是老太太吩咐下来的,总要老太太拿主意才好。”
凤姐儿颔首,便让平儿推着去往荣庆堂。这会子湘云也在,留了两日便要回转。贾母正扯着小姑娘挽留,只道待宝钗过了生日再回保龄侯府。
湘云顿时大喜过望,紧忙打发人回返保龄侯府将旧日做的两色针线活计取了来,算作宝钗生辰之仪。
二人方才说过话儿,平儿便推着凤姐儿来了。凤姐儿问贾母宝钗生日之例,贾母便道自己蠲资二十两。
听闻此言,王熙凤顿时心下有了数儿。这荣国府中生辰自有旧例,如王熙凤、李纨一般的媳妇儿,都是众人凑银钱庆生,每回都在一百五十两左右;没出阁的姑娘、哥儿,自是从公中出银钱庆生,酒戏置办下来,总要百两出头儿。
区区二十两,是能办的了酒?还是能办的了戏?
这会子宝玉、黛玉、三春、宝钗俱在,眼见宝钗落了脸子,凤姐儿便凑趣笑道:“一个老祖宗给孩子们作生日,不拘怎样,谁还敢争,又办什么酒戏。既高兴要热闹,就说不得自己花上几两老库里的体己,这早晚找出这莓烂的二十两银子来作东道,这意思还叫我赔上。
果然拿不出来也罢了,金的、银的、圆的、扁的,压塌了箱子底,只是勒我们。举眼看看,谁不是你老人家的儿女?难道将来只有宝兄弟顶了你老人家上五台山不成?那些体己只留于他,我们如今虽不配使,也别苦了我们。这个够酒的?够戏的?”
说得满屋里都笑起来。贾母亦笑道:“你们听听这嘴,我也算会说的,怎么说不过这猴儿。你婆婆也不敢强嘴,你和我绑绑的。”
凤姐笑道:“我婆婆也是一样的疼宝玉,我也没处去诉冤,倒说我强嘴。”
凤姐正要再行插科打诨一番,忽而鸳鸯进来禀报道:“老太太,俭四爷来了。”
贾母顿时高兴道:“俭哥儿来了?快叫进来。”
正月里因着荣国府忙着省亲事宜,李惟俭只送了年礼,并不曾登门。算来一应人等竟二十多日不曾瞧见李惟俭了。
鸳鸯笑着应下,须臾便引着李惟俭与香菱进了荣庆堂。
李惟俭笑着拱手问礼:“老太太一向可好?晚辈向您问安了。”
贾母不迭颔首笑道:“好好好,都好,俭哥儿快坐。”
当下自有丫鬟接过外氅,李惟俭施施然落座。抬眼扫过三春、黛玉、湘云、宝钗,目光在迎春、黛玉身上略略停留,二姑娘最是藏不住心事,当即以帕遮面羞臊不已,黛玉抿着小嘴强忍着羞涩,与李惟俭对视了一眼。
贾母道:“俭哥儿怎么这会子才登门儿?”
李惟俭就道:“府中忙着省亲事宜,晚辈不好搅扰。正赶上今儿休沐,料想府中拾掇齐整了,晚辈这才来登门拜会。”
略略说过几句家常话,湘云就笑道:“俭四哥来的正好儿,过几日便是宝姐姐生辰,这会子正寻姑祖母商议置办酒戏呢。”
“哦?”李惟俭看向宝钗,便见宝姐姐恬淡垂首,虽噙着笑,却并不十分高兴。李惟俭便点头道:“是了,二十一日是薛妹妹生辰,到时自有贺礼送上。”
宝钗紧忙福身谢过。
湘云又笑道:“贺礼也就罢了,这回可是宝姐姐及笄之年,我也要多留几日,待宝姐姐过了生辰再回,不如俭四哥也来凑凑热闹?”
这却让李惟俭不好作答了。本心是想来的,总能多与迎春、黛玉见上一面,说不得还能说上几句话儿。奈何今时今日地位不同,便是贾母也不好再当他是孩童。堂堂竟陵伯,又如何好于姊妹厮混?
王熙凤赶忙解围道:“俭兄弟每日家都要坐衙,操持军国大事,这不年不节的又哪里得空过来?”
宝钗抬首欲言又止,到底不曾出口。
那湘云便娇憨道:“二嫂子当我不懂?坐衙都是白日里,庆生酒宴都在晚上,哪里就不得空了?”说着又看向李惟俭:“是不是啊,俭四哥?”随即又扯着贾母的胳膊摇了摇道:“姑祖母说呢?”
贾母只觉湘云这娇憨劲儿分外可心,不住地颔首:“是极是极。”转头看向李惟俭:“俭哥儿论年岁也不多大,若得空不妨来热闹热闹。”
贾母都这般说了,李惟俭便顺势应下:“好,晚辈听老太太的。”
揭过此事,李惟俭点过香菱道:“香菱,去与你师父学诗去吧。”
此言一出,顿时惹得三春、湘云好一通打趣黛玉,黛玉却不在意,干脆起身引着香菱往后楼而去。她心下自知,那香菱随身提着的小包袱里,定有俭四哥送她的物件儿。
又略略说过一会子话,李惟俭便起身告辞,道:“老太太,我去寻大老爷说会子话。”
贾母面上一沉,只道:“去吧去吧,说过了便回来,年节时没赶上,今儿说什么都得留饭。”
贾母既头疼大儿子贪鄙糊涂,又纳罕前番险些撕破脸,怎地俭哥儿还往大儿子身边儿凑?莫非还真就认定非迎春不可了?
眼见李惟俭要走,待会子还不知能不能说上话,王熙凤赶忙道:“正巧我要去寻太太说话,俭兄弟咱们一道儿。”
须臾,平儿推着王熙凤,与李惟俭一道儿出了荣庆堂。
李惟俭缓步而行,低头看向王熙凤,笑道:“二嫂子腿脚可好些了?”
王熙凤便道:“今儿方才换过夹板,太医说总要再将养一月才好下地。”
王熙凤面上笑着,心下却恼得紧。一则是因着贾琏寻花问柳,不知与府中与哪个骚蹄子搅在了一处;二则因着昨儿大太太寻她借走了三千两银子。
也怪来旺行事不密,此前揣着暖棚营生的出息回返,不想那银票竟自袖笼里散落出来。大几千两银子,落在有心人眼里,自是传得到处都是。
大太太得了信儿,待省亲过后立马盘算起来。寻了王熙凤,只道东院近来银钱不凑手,且挪借两月自会归还。
那邢夫人为了银钱,真真儿连脸面都不要了,眼见凤姐儿推脱,干脆要将自己的嫁妆抵在王熙凤处。
再是继婆婆,也是婆婆啊,若果真将嫁妆抵在凤姐儿处,这传出去还叫王熙凤如何做人?因是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借了邢夫人三千两。
这借出去容易,想要要回来怕是就难了。这事儿与贾琏说过,贾琏却万事不管,只道凤姐儿所得出息不少,不若与他几百两花销。
气得王熙凤与贾琏吵了一场,如今心下委屈,不知与谁诉说。眼见李惟俭到来,凤姐儿追将出来才知不妥。
略略说过几句话,眼见王熙凤欲言又止,李惟俭便低声道:“二嫂子可是遇到难处了?”
王熙凤叹息一声,到底将这事儿说了。至于贾琏之事,她没好意思说出口。
本是寻常发泄,不意,李惟俭听罢顿时皱起眉头来:“以为大老爷、大太太的性子,这银钱怕是要不回来了。”
“可说是呢。”王熙凤恼道:“财不露白,都怪来旺行事不谨。”顿了顿,又叮嘱道:“大老爷只怕起了疑心,待会子要是过问”
李惟俭笑道:“二嫂子还不放心我?”
王熙凤赶忙赔笑:“俭兄弟这般品格,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只是这日子也不知何时是个头儿。”
李惟俭忽而顿足,瞥了眼平儿,说道:“平儿姐姐推累了吧,不若换我来推?”
平儿聪慧,自知定是二人有私密话要说,当即笑道:“正推着手酸呢,那可要劳烦俭四爷了。”
“不妨事。”李惟俭接过轮椅缓缓推行,平儿便去前头开路。
李惟俭压低声音道:“二嫂子,可知近来有个山西煤矿股子?”
王熙凤蹙眉道:“隐约听闻过,俭兄弟看好那股子?”
刻下王熙凤手头除去嫁妆还剩两万多两银钱,正愁不知如何藏匿呢。
李惟俭正色道:“私以为,这山西煤矿只怕是骗局,二嫂子万万不要采买。”
王熙凤点点头,忽而恍然:“是了,前日尤老安人登门推销了一番,姨太太耐不住央求,到底买了三千两的。俭兄弟,此事果然不靠谱?”
“嗯,好比击鼓传花。先入局的,若脱身早说不得能赚一些。后入局的,说不得那花就得砸手里。”
“原是如此。”王熙凤心下纳罕,这俭兄弟郑重其事提及此事,又避开平儿,莫非仅仅是提点自己不要上当?
忽而,就听李惟俭道:“说来,大老爷中过一次风,倘若再复发……可就不好说了。”
王熙凤习惯性地颔首,随即便觉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