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又是一阵头疼,恨恨瞪了贾政一眼,说道:“老爷也莫做样子了,还是落座说话吧。”
贾政有心再说些什么,却见贾母一脸的生人勿进,只得叹息一声,起身在一旁落座了。
此时贾琏与鸳鸯一道儿回返,料想路上也得了信儿,因是只拱手招呼过,便紧忙躲在一旁。
贾母扫视一眼,道:“俭哥儿受累了,快坐。你们也坐,有些话儿须得说开了才是。”
李惟俭道了声‘不敢’,随即挨着贾政落座。
荣庆堂里,三春、黛玉、宝钗俱都在一侧站立,连贾琏与王熙凤也只能在后头落座。
贾母沉吟着道:“今儿这事儿一桩接一桩,实在目不暇接,咱们一件件捋。太太,一早儿娘娘那口谕你也听见了,特意嘱咐老婆子不可让宝玉住进园子。上回你入宫,娘娘可是说了什么?”
王夫人欠身道:“回老太太话儿,娘娘不过是关切宝玉读书,旁的倒没说什么。”
事涉宝玉,王夫人又怎好说实话?
贾母却是看在眼中,心中暗忖此言定然不尽不实,因是便道:“那许是娘娘有话没说清楚,过几日老婆子亲自走一遭,听听娘娘到底是何意。”
“这”元春可不会瞒着贾母,王夫人面上一僵,说道:“倒也说了些旁的……也不知娘娘从哪儿得了风声,说”
“说什么?”
王夫人咬唇道:“说宝玉总在脂粉丛里打混,怕是长此以往不肯上进。”
贾母顿时心下了然。那女官卫菅毓便在府中,每月总会回宫一二回,宝玉如何情形,又哪里瞒得过元春?
她心下信了八成,便道:“娘娘思虑得周详,宝玉如今也大了,不好再与姊妹、丫鬟们厮混。虽不指望读书读出个名堂来,好歹也学个道理。往后为人处世,也别让外人小觑了。”
王夫人面上讪讪,心下虽不以为然,却只得应下。
贾母又看向宝玉:“宝玉啊,你也听到了,往后须得多读些书,不好再胡闹了。”
宝玉方才发了回癫,错非王夫人护着,只怕就要被贾政打死,这会子畏缩着瞄了贾政一眼,随即含糊一声应了。心下却万念俱灰,只觉了无生趣。
贾母见此,又道:“再说,娘娘只说不许你住进去,又没说不让你白日里去游逛,真真儿是小冤家,哪儿来的这般大脾性?”
宝玉怔了怔,心忖:是了,虽住不得,白日却能入园寻姊妹们耍顽,方才却是想差了。因是心生向往,只觉方才平白发了疯。又见王夫人捂着右肩痛苦不已,紧忙凑过来尽孝:“母亲,都怪儿子。”
王夫人叹息道:“你这个孽根祸胎啊。”
王熙凤观量贾母神色,出言道:“老太太,旁的且不说,宝兄弟这孝心却是千金不换。”
贾母欣慰着颔首道:“好孩子。”
再看向贾政,面色骤然一冷,哼了一声便别过头去。待瞥见端坐的李惟俭,又感慨道:“多亏了俭哥儿,若非俭哥儿死命拦着,还不知要闹出多少祸事来呢!”
李惟俭笑着拱手道:“老太太多虑了,老爷不过一时气急,想着宝兄弟总要长进罢了。”瞥见黛玉这会子看向自己,眼圈儿兀自还红着,心下顿时暗恼不已。与黛玉对视一眼,目光一转计上心头,说道:“如今宝兄弟这个年岁,正是读书奋进之时啊。”
顿了顿,看向贾政道:“老爷,如今宝兄弟在私学读书,只怕学中先生都因着宝兄弟身份不敢管束;若请了西席先生,只怕宝兄弟身处家中再生出惫懒之心。我听闻云峰、白檀两书院名师遍布,成材极多,老爷不如将宝兄弟送去这两书院?”
这俩书院一在房山,一个在密云,不拘宝玉去哪个,今后别想在大观园里作妖了。
那贾政愧然道:“他这般不学无术,我哪里有脸面将他送去?”
这俩书院盛名在外,王夫人不知也就罢了,贾母却是听过的。因是赶忙开口道:“不可不可,这二者实在路途遥远,老婆子也不知还能活上几年,总要时时看着宝玉才行。”
王夫人这才得知此二者不在京城,因是狠狠地剜了李惟俭一眼。
李惟俭却故作不知,蹙眉沉吟道:“是我思虑不周了,如此……外城还有个金台书院,乃是先大宗伯汤蘅中所创,学风极正。宝兄弟往返加起来不到一个时辰,如此老太太也可每日都能瞧见。”
这就是李惟俭在使坏了,先说俩远的,料定贾母一定会出言反对。而后再说个近一些的,如此每月宝玉最多只有三天休沐,余下的白日都得去书院点卯。能不能读出来,李惟俭自是不管,只想着宝玉这厮往后少来恶心他的黛玉!
贾母方才驳斥了,这会子却不好再反驳。又因着元春嘱托,心下犹豫不已。
王夫人用左手扯着宝玉,忿忿盯着李惟俭,却也不好出言反驳。
此时贾赦还不曾想明白李惟俭是什么意思,不过既然是准女婿所说,那赞成就是了。因是语重心长道:“我看不错,宝玉实在不像样子,是得送去好生读书了。”
宝玉顿时急了:“我,我不去!母亲,我不去那劳什子书院!”
贾政见此情形,顿时怒不可遏,骂道:“畜生,你还要浑浑噩噩厮混到何时?”
“老爷!”
贾母一出声,贾政道了声‘母亲’,急切之下浑身哆嗦,却是什么道理都说不出来了。
贾母心累不已,又探手揉太阳穴道:“罢了,便先送去读些时日吧。”
“老祖宗!”
贾母看向宝玉道:“好孩子,你如今也大了,总不能一直待在府中耍顽。去吧,若实在不喜,那就再说旁的。”
宝玉心不甘情不愿,又听得贾政冷哼一声,骇得顿时说不出话来,只觉心下满是苦水。
贾母实在耐不住头疼,便道:“就是这般,我这会子实在乏得紧,有旁的事儿留着回头儿再议。”又看向李惟俭,温和道:“俭哥儿,好歹留了饭再走。凤哥儿”
平儿紧忙推着王熙凤上前:“老太太。”
“说来俭哥儿还不曾逛过园子,娘娘既然发了话,你一会子带俭哥儿与姑娘们游逛一番。”
王熙凤应下,贾母又看向黛玉,探手将其招过来,扯着其手道:“我的玉儿,委屈你了。”
贾母不曾瞧见王夫人瞪视黛玉,只道赶上黛玉生儿,原本定好的庆生只怕要泡汤。
黛玉却不知,只因贾母这一句,顿时既熨帖又委屈得红了眼圈儿,摇头道:“外祖母,不委屈的。”
贾母刻下心力交瘁,加之头疼不已,便道:“好了,都散去吧。”又拍了拍黛玉的手,这才由鸳鸯、琥珀扶着进了暖阁。
大老爷这会子志得意满,有心寻李惟俭说会儿话,又念及李惟俭好些时日不曾与迎春说话了,且承嗣之事已定,再不会生出旁的事端来,因是便半边儿脸怪异笑着与李惟俭对视一眼,起身道:“俭哥儿好生游逛着,这园子我可没少耗费心血啊。”
又看向一旁贾政,恨铁不成钢道:“你啊,让我如何说你?哎”言罢一甩衣袖,与邢夫人一道儿回返东院儿,商议族产等事去了。
贾政自觉丢了大脸,起身与李惟俭言语一声,紧跟着拂袖而去。那王夫人怀中的宝玉有心要一道儿去园中游逛,可王夫人受创,便咬牙忍了,只扶着王夫人出了荣庆堂。
探春咬咬牙,到得李惟俭身边儿道:“俭四哥见谅,母亲受创,我得去尽一番孝道。”
李惟俭笑着颔首,探春随即追了出去。眼见探春都追了出去,宝钗再不好留下,也过来道:“俭四哥,我也去瞧瞧姨妈。”
李惟俭应下,宝姐姐深深瞧了李惟俭一眼,这才追着探春去了。
待李惟俭转头,却见那贾琏也不知何时走了。讶然道:“二哥呢?”
王熙凤道:“方才被大老爷叫走了。怎地?老太太可是命我带着俭兄弟游逛园子,莫非还要搭着个二哥作陪不成?”
李惟俭笑道:“二嫂子这话说的,我都不知如何接茬了。”
王熙凤笑了两声,扭身吩咐平儿道:“你莫跟着了,让俭兄弟推我就是,快去将晚宴安排了,多选几样俭兄弟爱吃的。”
平儿应下,冲着李惟俭福身而去。
李惟俭看过羞涩的迎春、红了眼圈儿的黛玉,以及懵懂的惜春,便笑道:“我还是头一回进园子,待会子可得好生说说这内中的门道儿。”
二姑娘憋闷着不言语,惜春就道:“俭四哥放心,各处景致我都记着呢。”
当下李惟俭推着王熙凤,迎春、惜春、黛玉随行,一众丫鬟婆子护卫左右,浩浩荡荡朝着大观园而去。
自花厅旁的角门出来,一路过得凤姐儿院儿、李纨居所,折向北过五间正门旁的聚锦门,便算是进了大观园。
李惟俭抬眼便见游廊曲折,雕梁画栋,曲水潺潺,亭台错落,虽只早春二月中,却一步一景,可谓匠心独运。
李惟俭不由得赞叹道:“果然巧夺天工。”
王熙凤便笑道:“能不好?三十几万白花花的银子砸出来的,若不好可就说不过去了。”
惜春便道:“怪哉,我们都触景生情,偏生二嫂子触景生钱。”
王熙凤扭头笑道:“你们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怕是没瞧见为这园子我可是大半年没睡过一个好觉呢。”
迎春便笑道:“所谓能者多劳,二嫂子有能为,你不操劳谁操劳?”
王熙凤摇头自嘲道:“我啊,自打管了这个家,真真儿是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啊。”
惜春此时凑过来,指着一旁坡上院落道:“俭四哥快瞧,那处就是潇湘馆。”
“哦?”
原来这处就是来日黛玉的居所啊。略略回头,却见黛玉正与香菱凑在一处,似有所觉般,黛玉抬头便与其对视了一眼。
惜春似被美景感染,又似因着宁国一脉没落,再没了那拖累人的亲戚,因是心绪极佳,叽叽喳喳指着左边儿道:“咱们往这边儿走,前头就是滴翠亭与紫菱洲,紫菱洲上还有缀锦楼,二姐姐方才还说呢,往后就想住在此处。”
李惟俭笑着与二姑娘对视一眼,二姑娘顿时羞臊得垂下螓首。
不提惜春沿途指点,王熙凤一路插科打诨,且说后头黛玉、香菱二人。
这二人起先还紧随其后,待过了紫菱洲,香菱便愈行愈缓,黛玉情知只怕有话要说,便也随之缓步而行。
果然,待缀后十来步,香菱忽而俏皮眨眨眼,扯了黛玉的手儿道:“师父,四爷送你的贺礼。”
拢在袖中的手儿递过一张纸笺,黛玉心下怦然,紧忙攥在手中。香菱又笑着压低声音道:“四爷这阵子忙着差事,去过造办处,实在没寻见可心的物件儿,就送了姑娘一阙词。我瞧着顶好呢!”
黛玉垂着螓首俏脸泛红,声如蚊蝇应了一声,这才低声道:“也不是整生儿,不用每回都兴师动众的。若有心,一句话儿便是情意;若无心,财宝满箱又有何用?”
香菱便打趣道:“看来四爷算是对了姑娘的心思了。”
“讨打!”黛玉顿时羞恼,却不敢高声,只抿嘴乜斜。
香菱小母鸡一般偷笑半晌,这才道:“知道姑娘等不及,我在前头遮掩着,你快瞧两眼。”
当即二人身形错落,一旁的紫鹃、雪雁也凑过来遮掩。黛玉也不扭捏,红着脸儿抽出纸笺,一边缓行一边看将过去。
依旧是那熟悉的笔记,只端正,却并不出彩。但见其上写道:
山一程,水一程,
身向河西那畔行。
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
聒碎乡心梦不成。
故园无此声。
只粗略通读一遍,黛玉便知,此一阙《长相思》是仿后唐李煜所作,内中情思,竟已得李煜三味!更难得其中情思……故园无此声。
何以无此声?黛玉不由得想起那日通州匆匆一会,此后一别经年。她在荣国府中惦念,俭四哥在西北漫天风沙中又何曾不惦念着她?
黛玉心下动容,明知不该再看,却依旧又细细研读一遍,只觉心下暖流涌动。这一阙长相思看似半点不曾提及儿女情长,落在她眼中却满是缠绵悱恻,不禁身上汗毛立起,半边儿身子都要酥了。
偏此时,惜春回首道:“林姐姐,你怎地落在后头了?”
黛玉紧忙收拾心绪,将纸笺拢在衣袖里,抬手笑道:“这就来。”
恰此时李惟俭回首,二人又再对视,那双清亮的眸子好似会言语一般,只一瞥便胜过万语千言。
于是黛玉懂了,俭四哥是在说,旁人不记得,我总会记得你的生辰。
被王夫人污蔑的委屈,寄人篱下的烦闷,霎时间一扫而空,黛玉展颜笑将起来,眨眨眼打趣道:“四丫头慢些,明知我走不快还偏生一路往前赶。”
那‘四丫头’被她说的好似‘死丫头’,惜春顿时歪头道:“林姐姐方才那一句好似在骂我。”
黛玉俏皮道:“哪儿就骂你了?你行四,可不就是四丫头?”
惜春顿时张牙舞爪扑过来,黛玉咯咯咯笑着绕李惟俭而走:“好妹妹,快饶了我这一遭吧!”
“不饶!”
擦身而过时,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那一抹盈香水袖擦着李惟俭手臂而过,虽不曾真个儿触及,又引得肌肤酥麻不已。便是这一耽搁,黛玉便被惜春追上来好一通呵痒,笑得黛玉险些委身在地方才罢休。
此时大观园游逛大半,王熙凤便道:“我是不用劳动,可俭兄弟推着我上山下坡的,只怕也累了。前头便是凹晶溪馆,咱们不如去那儿歇歇。”
几个姑娘应下,黛玉便扯着惜春当先而行。此时王熙凤在,迎春不好停留,便也追那二人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