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夫人起身道:“不如妾身过去看望一番。”
二房方才出了丑,老爷贾政不是躲去了梦坡斋,便是去寻了赵姨娘。若不得外人提醒,说不得还真会闹出笑话来。大老爷贾赦闻弦知雅意,嘿然道:“不错,挨了两棍子,妯娌之间总要看望一番才是。”
二人定下计议,邢夫人旋即点了丫鬟、婆子随行,朝着后头王夫人院儿寻去。
此时王夫人房里,王夫人栽在炕上,探春、宝钗方才伺候着涂抹了棒疮膏,薛姨妈陪坐一旁忍不住怨怼道:“姐夫也是太过狠心,不过是小儿辈胡闹,何至于动这般大肝火?”
儿大避母,见王夫人穿好衣裳,此时丫鬟方才引着宝玉入内。
“母亲”
宝玉凑上来关切,薛姨妈顺手便将宝玉搂在怀里,抚其背道:“宝玉这般孝顺,哪里就比旁人差了?咱们这样的人家,子弟读书明理就是了,犯不着寒窗苦读,去求着改换门庭。”
薛姨妈心中,巴不得宝玉越废物越好,由此声名狼藉,寻不到可心人家女子,自要退而求其次选自家宝钗。
宝姐姐胸怀青云之志,自是别有念头,因是说道:“妈妈这话虽不错,可宝兄弟也须得读书奋进了,不然姨父看不顺眼,焉知不会有今日之厄?”
一旁探春鼻观口、口观心,一言不发。她这庶女,此时不拘说什么都是错儿,莫不如闭口不言。
王夫人念及大姑娘叮嘱,加之方才贾政发飙,扯过宝玉泪眼婆娑道:“我的儿,你往后不拘是装的还是真心,总要做出个样子来。你如今年岁也大了,不好再与姊妹、丫鬟打混。
方才老太太发了话,往后去了金台书院,凡事多留个心思。这外间人心隔肚皮,一个不好人家就把你害了。”
宝玉呜咽不已,只是一个劲儿的摇头,却也知再难改易,因而说不出话来。
宝姐姐暗自叹息,心下愈发不忿。她薛宝钗就只能选这般人物为夫君?凭什么?且这般人物还有个出身、才貌都高于她的黛玉在争,凭什么?
门第礼教,家世出身,桩桩件件宝钗都知晓,倘若没人比照也就罢了,偏生有个白手起家的李惟俭做对比。此时早已悔之晚矣,宝姐姐心下便只剩下了不甘。
此时外间丫鬟打了帘栊,叫道:“二奶奶来瞧太太了。”
过得须臾,平儿推着凤姐儿到得暖阁里,自是一番嘘寒问暖。薛姨妈再不好抨击贾政,只略略陪坐了,眼见王夫人并无大碍,便起身领着宝钗告辞而去。
王熙凤还要布置酒宴,因是只略略说过几句话便道:“太太好生歇着,这外间的事儿自有我去料理。”
言罢了,平儿便推着王熙凤离去。
王夫人心下怪异,什么叫‘好生歇着’,莫不是这侄女眼看承嗣落在大房,便起了攀附的心思?推己及人,王夫人认定王熙凤别有心思,因是蹙眉不已。
转眼又见庶女探春煎了药来,王夫人这会子心下别扭,连看探春也有些不顺眼。便忍着火气道:“你也回去拾掇一番,待会子还有酒宴呢。”
探春极有眼色,乖顺应下,撂下汤药告退而去。探春出得门来便蹙眉叹息,近来真真儿是目不暇接。先是宁国陨落,随即一桩桩就没消停过。
往后琏二哥承嗣,大房、二房得以分庭抗礼,这家中还指不定斗成什么情形呢。方今之际,还是不声不响为妙。正思忖着,就见亲娘赵姨娘领了小吉祥儿出了偏房往正房行来。
探春赶忙截住:“姨娘这是往哪儿去?”
“你个小没良心的,太太挨了打,我总要来瞧上一眼。”
探春顿时好一阵无语,看亲妈眉飞色舞的情形,这哪里是去探病?分明就是去瞧乐子的!
到底是亲妈,探春便蹙眉道:“太太这会子火气正旺,姨娘可不要自寻晦气。”
赵姨娘为之一噎,恼道:“我去探视也成了错儿了?”顿了顿,又道:“再有,那族田、宁国田庄可是不少,承嗣落在咱们家,可不能平白让大房得了去,我不得与太太好好说道说道?”
探春唬了一跳:“姨娘快住口,这事儿哪是旁人能置喙的?宗法自有成例在,父死子继、兄终弟及,且传下不传上,再如何也是琏二哥承嗣,怎么也轮不到二房头上。姨娘这般浑说,闹了笑话不说,回头儿定会惹得老爷不喜!”
“还有这说道呢?”赵姨娘家生子出身,又哪里知道宗法的门道儿?她不在意王夫人如何,外人又如何,可涉及老爷贾政就不得不在意了。她有今时今日,全凭着贾政宠爱。
若失了宠,岂非沦落成周姨娘那般冷灶冷锅的凄凄惨惨?转念又想这女儿素来与自己不亲,便狐疑看过去:“你莫不是唬我?”
探春急得顿足连连:“这般大事,我哪里会唬姨娘?老爷方才也动了肝火,这会子只怕还在梦坡斋,姨娘有这心思不若去好生照料了老爷去!”
赵姨娘眼睛一亮,喜道:“到底是我肠子里爬出来的,再怎么不亲,偶尔也替我着想一回。小吉祥儿,去厨房叫一盏参茶来,我亲自给老爷送去。”
好容易将赵姨娘哄走,探春只觉得心累不已。亲妈是个不省心的糊涂虫,嫡母又是个蛇蝎心肠的,她夹在当中,稍有不慎就会沦落为二姐姐迎春那般。
这几年她在嫡母王夫人面前乖顺,任谁也挑不出错儿来,一则改善自己际遇,二则顺带帮一帮亲妈、亲兄弟。偏生亲妈是个蠢的,连这等阳谋都瞧不出来。探春又怕亲妈赵姨娘是个藏不住事儿的,因是也不敢明说。
这一来二去,反倒闹出了许多事端。
罢了,走一步看一步吧,左右她早晚都要嫁人的。念及婚嫁,忽而便想起了俭四哥,小姑娘探春心下仰慕得紧。俭四哥文韬武略,当世无人能及。奈何如今身份太高,自己再也配不上,只不知哪个姑娘这般好运,最后会与俭四哥配在一处。
正思忖着,出得王夫人院儿,转上夹道便迎面儿撞见了邢夫人。
邢夫人便笑道:“哟,是探春啊,你母亲可好些了?方才瞧见你姨娘急匆匆而去,也不知是去忙什么。”
内中揶揄之意溢于言表,探春心下刺痛却只做不知,笑道:“母亲方才上了棒疮膏,这会子正歇着呢。大伯母快去吧,说不得过会子母亲就歇下了。”
“那你快去吧。”
笑吟吟目送探春而去,邢夫人拾掇心绪,命丫鬟婆子开道,径直进了王夫人院儿。
丫鬟入内通禀,旋即引着邢夫人入得内中。宝玉虽有孝心,却正是贪顽的年纪,眼见王夫人无事便有些坐不住。
王夫人眼见妯娌到来,便打发宝玉道:“快去吧,躲着些老爷,莫再胡闹了。”
宝玉唯唯应下,又与邢夫人打过招呼,这才领着袭人、媚人等丫鬟匆匆而去。
邢夫人坐在炕边儿,嘘寒问暖一番,见王夫人果然死不了,心下惋惜之余这才说起正题。
“方才我与大老爷说过承嗣之事,大老爷顾虑颇多。”
“怎么说?”
邢夫人就道:“弟妹也知,大老爷早前中过一次风,如今虽大愈了,可就怕来日再复发。这定下承嗣之人,总要照应族里才是,大老爷这般身子骨,只怕是有心无力啊。”
王夫人心下大喜,又顾虑重重,生怕邢夫人是在下套坑自己。因是便道:“再如何说,也是该当大老爷承嗣。再者你也知晓,老爷素日里万事不管,便是承嗣了,只怕凡事也得由着大老爷、琏哥儿去处置。”
邢夫人道:“弟妹这话极是,大老爷方才与我便说了,由老爷承嗣,只消掌个总,在老太太那儿也好言说。这来日啊,但有族中事务,只管打发大老爷与琏儿处置就是了。”
王夫人心下暗忖,原是怕过不去老太太那一关,这倒是说得过去。这妯娌还想着来日老爷万事不管,由着大房处置族中事务,真真儿是想瞎了心!如今那爵位还在大房,承嗣一事万万不可落在大房头上,不然这家中岂非失了掌控?
不拘如何,总要先将承嗣落在二房头上才好,如此方可再谋算那爵位。既然妯娌邢夫人这般说,何不将计就计?
王夫人拿定心思,面上蹙眉道:“这怕是难了,你也知晓,老爷素来不愿管这些闲事儿。”
邢夫人便笑道:“自然知道,这不是来寻弟妹了嘛。”
王夫人故作为难好半晌,方才颔首道:“也罢,大老爷的确须得好生将养着……那我便劝劝老爷?”
“哎,那便说定了。”
当下妯娌二人俱都满面堆笑,心下各有谋算。
……………………………………………………
转眼申时过,大丫鬟玻璃来到园中,告知李惟俭等酒宴齐备,李惟俭便与黛玉、惜春、迎春出得大观园,一路到得荣庆堂里。
这日不过是家宴,又赶上黛玉生儿,席面上多了两道黛玉爱吃的,又多了两道李惟俭爱吃的。
那王夫人因着方才受创,便留在家中修养。
大老爷贾赦、老爷贾政自持身份也不曾来,邢夫人倒是赶来了。还是贾琏陪着李惟俭隔着屏风就坐,另一头又开了两桌,贾母单将黛玉留在身旁,情知这外孙女今儿受了委屈,便好一番嘘寒问暖。
因着黛玉还在孝中,众兄弟姊妹不过恭贺两句,也不曾叫来戏班子热闹。再加之今日事务繁杂,这会子大家伙也没多少心绪,因是这酒宴便有些寡淡。饶是王熙凤再回插科打诨,也不曾热络起来。
李惟俭不时观量过去,却隔着屏风影影倬倬,实在看不分明。好容易捱到酒宴散去,撤了屏风才与黛玉恭贺一句,又与贾母说过几句话,便怅然告辞离去。
出得荣国府坐在马车上,香菱又凑过来为其揉捏,李惟俭便笑着婉拒:“不用,今儿也没喝几杯。”
香菱就道:“林姑娘收了诗词,心里头很高兴呢。还托我说给四爷听,说是‘若有心,一句话儿便是情意;若无心,财宝满箱又有何用’呢。”
李惟俭不禁莞尔,黛玉果然是这般性子。心中但有彼此,避居山野粗茶淡饭也从容,可谓‘有情饮水饱’。
忽而心思一动,瞧着香菱明艳的笑颜,问道:“香菱好似极得意林姑娘?”
香菱笑道:“林姑娘率真,对我又不藏私,的确很好呢。”
“那与宝姑娘做比呢?”
香菱顿时为了难,蹙眉思忖道:“错非宝姑娘护着,我哪里还有际遇跟在四爷身边儿?只是……宝姑娘素日里心思太多,有时虽笑着,却说不定心中多苦呢。”
李惟俭探手戳了下其眉间胭脂,笑道:“谁说香菱呆的?分明很机灵嘛。”
香菱便嗔道:“我不过是有时看书看得痴了,传来传去就成了呆。”
李惟俭笑着揽过其身形,香菱便乖顺贴在其肩头,低声说道:“万万想不到搬出去了,如今又要搬回来……是了,四爷,此事不用去寻阁老商议一番嘛?圣人这赏赐,怎么想都是别有心思。”
李惟俭道:“你都看出来了,我又如何不知?只是此事不急。”
有些话不好宣之于口,他起势须得借助皇权,待成势,只怕就要与皇权为敌。亏得今上是个优柔寡断的性子,换个雄主,他万万不可行此风险之事。
如今这般正好,便是圣人猜出此番是他的谋算又如何?此时便是圣人起了惩治之心,只要李惟俭不犯下十恶不赦之罪,满朝诸公都得护着他。
此时工业革命刚刚开了个头,越往后李惟俭捆绑的利益集团越多,待日后新旧鼎革,乱象横生之际,他自可抽身事外,遥遥掌控朝堂。
当是之时,须得深耕细作,逐个行业推行动力革命。这阵子大略将毛纺机器理顺了,等过了这一阵儿也该催生一家收‘铸币税’的银行出来了。
车辚辚,内中一片缱绻,转眼到得家门。
李惟俭与香菱入得仪门,行不多远便迎面儿撞见了傅秋芳、红玉、晴雯等。
众女上前见礼,傅秋芳便关切道:“老爷可得了旨意?”
“得了。”李惟俭指了指香菱,傅秋芳眼见其捧着圣旨,紧忙催着李惟俭送入家庙,其后方才纳罕道:“戴公公来家中等了半个时辰,听闻老爷去了荣国府,这才追了过去。这旨意……到底是何事?”
此时进得正房里,晴雯伺候着李惟俭净手,李惟俭便道:“喜忧参半……敕造宁国府不是被圣人收回了吗?转头儿又因着我造新铳有功,将那府邸赐给了我。”
“呀!”
“啊?”
晴雯惊呼一声,心下窃喜不已。笑道:“四爷,这般说来咱们又要搬回去了?”
“是吧。”
晴雯心思最少,喜滋滋道:“那会芳园我还不曾好生游逛过,这下倒好,往后可以随意游逛了。”
莹便追着晴雯问:“会芳园好玩吗?”
这俩人说着闲话自是不提。傅秋芳与红玉对视一眼,却面带忧色,红玉便道:“四爷,这般好似不太妥当……今儿荣国府没生产事端来吧?”
“与我无关。”李惟俭擦了手,慢悠悠落座,碧桐紧忙奉上茶水来,李惟俭呷了一口说道:“老太太眼明心亮,只当圣人在行离间之策。”
红玉舒了口气。她是荣国府家生子出身,最是知晓贾家富贵,生怕与之为敌对李惟俭不利。傅秋芳却是有些见识的,便道:“以老爷今时今日之能,等闲人家岂敢开罪?若荣国府果然犯了糊涂,两厢不往来就是了。正好如今大姐姐在王府做西席,老爷想见总能见着。”
顿了顿,又蹙眉道:“就怕圣人有旁的心思,耽搁了老爷前程。”
李惟俭笑道:“我才多大?圣人又多少春秋?再如何能为,圣人也不可能点我入阁吧?”
傅秋芳颔首笑道:“老爷说的是,本朝怕是老爷难以大用,倒是能指望往后……听闻东宫只比老爷小一岁?”
李惟俭肃容正色道:“十三年前旧事历历在目,一个不小心就是万劫不复啊。”
傅秋芳唬了一跳,连忙道恼:“妾身多嘴了。”
李惟俭又闻言抚慰道:“且秋芳想的差了。朝廷用我,在我生财之能,看的可不是老爷附了谁的势。”
傅秋芳恍然:“是妾身想差了。”
李惟俭这才露出笑模样连连颔首。傅秋芳虽出身小门小户,却聪慧稳重,再培养一番就是上好的贤内助。
此时晴雯便扯着莹寻过来,说道:“四爷,那宗祠还在宁国府呢,总不能往后贾家祭祖还来咱们家吧?”
李惟俭故意苦着脸儿道:“是了,险些将此事忘了。若大老爷求肯,我倒不好推拒啊。”
“啊?”晴雯恼了:“姓贾的跑别人家祭祖?天下哪儿有这般道理?”
傅秋芳忍不住道:“老爷逗你呢,偏你当了真。”
晴雯顿时噘嘴嗔道:“四爷又逗弄我!”
李惟俭哈哈大笑,强忍着没说出虎狼之词。随即一众姬妾兴高采烈商议着如何改建那宗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