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宝钗到得蘅芜苑,谢过平儿,进得内中也不让莺儿等丫鬟随在一旁,只将自己关在卧房里痛哭了一场。过往被薛姨妈种下的念头不禁动摇……凭什么?她薛宝钗凭什么为了薛蟠就得委屈自己个儿?
这一夜两府风平浪静,看似波澜不起,实则暗流汹涌,说不得哪日就会化作滔天巨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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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州,临渠客栈。
听得脚步声,丫鬟小螺、小蛤紧忙出来观量,便见薛蝌蹙着眉头快步行来,两婢紧忙屈身见礼。
薛蝌眉头舒展,问道:“妹妹可歇了?”
小螺就道:“姑娘说心有所感,这会子正写字儿呢。”
小蛤嗔道:“乱说,分明是写诗。”
说话间,两婢紧忙让开身形,薛蝌踱步进得客房之内,便见小妹端坐书案之后,正咬着笔杆蹙眉凝思。他行将过去,略略观量,便见其上字迹娟秀,写着:“薄雾锁鹅黄,丝丝着霓裳。垂首低眉镜湖面,自顾随风扬。”
薛蝌暗暗颔首,出言道:“卜算子?”
薛宝琴这才回眸,眼见来的是兄长,顿时笑道:“心有所感,只得了两句,余下的却不知如何续了。”
薛蝌扫量一眼,便见妹妹肤如凝脂,面如白玉,淡眉如秋水,玉肌伴轻风。年岁虽不大,却已生得倾国倾城,待再过几年,还不知何等出色呢。
薛蝌便道:“仔细烟气伤了眼睛。”
薛小妹干脆丢下笔墨道:“算了,左右一时间也想不起。哥哥,可定下车马了?”
眼见薛蝌颔首,宝琴便明媚笑将起来:“真好,明儿就能到京师了。小时随父亲来过一遭,奈何那会子还小,如今却记不得什么了。”
薛蝌强笑一声,欲言又止。半晌,拉过椅子坐在薛小妹一旁,沉吟着道:“妹妹……你可怪我?”
薛宝琴眨眨眼,笑将起来,道:“哥哥说的哪里话?无缘无故的,我怪你做什么?”
“伯爷那边”
宝琴便明媚道:“李大人很好啊,我在家中就听说了,多亏了李大人造出水泥来,去岁这才免了昆山之苦。如今昆山百姓感恩戴德,不少人都为庄大人、李大人立生祠呢。”
顿了顿,又道:“再者,哥哥也说了李大人面容俊朗、风度翩翩,且不过这般年岁,天下间又有哪个女儿家不倾慕?结得如此良缘,还是多亏了哥哥认识了李伯爷呢。”
薛蝌笑着颔首,心下苦涩不已。若是嫁也就罢了,偏只能是纳。
薛家二房一向随着大房打理产业,家资比不得大房丰厚,也算小富即安。若依常例,妹妹嫁个举人、乡绅之子也算妥帖。奈何今时不同往日,那皇商底子没了,二房再行商,便处处碰壁。
上回错非偶遇李惟俭,只怕那六千两银子便成了泡影。
薛蝌想的分明,此时行商,若不依附权贵,只会落得个家破人亡。
他能想明此节,妹妹薛宝琴自幼聪慧,又怎会不知?因是他心下愈发愧疚,却说不出来,只拍了下薛宝琴的头,起身道:“早些安歇吧,明儿晌午就能到京师。”
“嗯。”宝琴应下,起身将薛蝌送出门外,又回身到桌案前。
心下胡乱思忖、忐忑不安,暗暗想着,也不知那李伯爷是什么性情,是否果然如兄长说的那般俊朗。女儿家嘛,总想着良人相貌堂堂。
这般想着,忽而听得笃的一声响。宝琴循声看过去,便见一只鸟儿不知怎地,撞在了窗扉上,这会子落在地上扑腾着起不得身。
宝琴赶忙移步过去,矮身探手将其捧在手心,仔细观量,却是一只喜鹊。宝琴眼见其翅膀伤了,便蹙眉道:“鹊儿鹊儿,怎地伤了翅膀?”
那喜鹊喳喳叫了两声,宝琴就笑道:“贪嘴,这般黑还想着吃虫儿。罢了罢了,谁叫我心善?我给你缠裹了,过几日就好。这几日你暂且跟着我可好?可不许乱叫,若吵得旁人不能安睡,我可就留不得你了。”
那喜鹊好似听懂了般,歪着头不则声。宝琴就笑道:“就当你应承了。”
说着,起身寻了纱布,为那喜鹊缠裹。小螺、小蛤进来,见姑娘又照料不知何处来的鸟儿,纷纷相视而笑,心下对这般情形早已习以为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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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国府,东北上小院儿。
薛蟠兀自搂着碧莲酣睡,心下也不知做了什么美梦,不时便笑出声来。怀中碧莲已然醒了,却不敢动弹,生怕吵了薛蟠,回头又遭了这呆霸王毒打。
忽而外间传来声响。
“姑娘,大爷还睡着呢。”
“闪开!”
“姑娘,容我去叫了……啊”
嘭!
房门推开,碧莲抬眼便见宝钗阴沉着脸行将过来。碧莲骇得紧忙裹住锦被遮掩了身子,畏缩着道:“宝姑娘。”
薛蟠被吵醒,睡眼惺忪看见过来。却见宝钗一言不发,抬手一巴掌抽过来,啪!
这一巴掌气力十足,薛蟠脸颊上顿时多了四条手指印。
薛蟠还在懵然,却没想着打回去,只纳罕道:“妹妹?你打我作甚?”忽而恍然,又道:“不对,你不是”
啪
又一巴掌让薛蟠住了口。
就听宝钗恨声道:“我没你这般少廉寡耻的哥哥!再有下回,也不用你说劳什子的,我自去绞了头发做姑子去!”
说罢转身扬长而去。
那薛蟠还在懵然,兀自念叨着:“这,这是什么意思啊?”
在其想来,若玉成好事,妹妹早先便对那李惟俭有些情意,如今又委身于他,此行归来理应寻自己商议,自己这个大舅哥与李惟俭商议一番,再提及兼祧之事,如此岂非两全其美?
如今看来,好似与他想的不太一样?
那宝钗虽走了,莺儿却还在院儿里。薛蟠三两下套了衣裳,见莺儿还在,紧忙扯住其问道:“我妹妹何时回来的?”
莺儿被薛蟠攥得吃疼,蹙眉道:“大爷这话儿说的,姑娘昨儿入夜就回来了。”
“啊?”薛蟠顿时牛眼瞪大,满心的不解。姓李的什么意思?送到嘴边的肥肉都不吃?
又问:“是伯府丫鬟送回来的?”
莺儿恼了:“大爷弄疼我了!”挣脱开来,莺儿就道:“大爷这话好没道理,姑娘又不曾去过竟陵伯府,为何要人家丫鬟送?昨儿是平儿姑娘送姑娘回来的。”
听得此言,薛蟠顿觉脑子不够用了,想了半晌也想不分明这内中到底是什么缘故。
不提薛蟠挠头,却说宝姐姐抽了薛蟠两巴掌,心下郁气非但不曾消解,反倒愈发涌上心头。强忍着眼泪,又去了王熙凤院儿。
这会子王熙凤方才用过早点,因贾敬丧事还不曾结束,正要招呼婆子、媳妇来听吩咐。
丫鬟丰儿来报,说是宝钗来了。
王熙凤顿时牵了嘴角一笑,让丰儿请其进来。宝钗入得内中,眼见并无旁人,只王熙凤与平儿,当即屈身一福,道:“凤姐姐,昨儿的事儿”
王熙凤就笑道:“昨儿妹妹回来晚了,亏得平儿撞见了,不然可不好交代。”
宝钗咬了下嘴唇,看了眼平儿,没言语。
平儿也识趣,紧忙道:“奶奶、宝姑娘,我这会子还饿着,就不多留了。”
王熙凤戏谑一句,便让平儿离去。
待内中只余下两人,宝钗一言不发自袖笼里掏出一张纸笺来,递给了王熙凤,说道:“口说无凭,来日我若反悔,凤姐姐尽可用此文字毁我名声。”
凤姐接过观量一眼,便见其上乃是一首艳诗,字迹、落款都与宝钗对得上。王熙凤捏在手中,故作嗔道:“妹妹这是做什么?我还信不过妹妹不成?再说,我啊,也不希图妹妹帮衬,只求不扯我后腿就好。”
表姊妹二人又虚情假意言说一番,王熙凤眼见宝钗有些心灰意懒,正要放其离去,平儿忽而进来回道:“奶奶,宝姑娘,前头得了信儿,说是薛家二爷、琴姑娘一道儿来了,说是晌午便能到。”
王熙凤纳罕道:“哟,这倒是喜事儿呢,快去跟老太太、太太说一声儿。”
平儿得了吩咐转身而去,王熙凤转眼看向宝钗,却见其面上娴静,不见一丝波澜。
王熙凤就道:“妹妹快回去拾掇一番吧,今儿可得好生热闹一番。”
宝钗闻言,起身告退。行出凤姐儿院儿,心下顿时凄凉无比。
二房堂弟、堂妹入京,为的是什么?不问自知,为的自然是大房先前侵占了的家产!
这可真真儿是破屋又逢连夜雨、漏船载酒泛中流。
平儿那边厢与贾母、王夫人回了话,二者都高兴不已。转眼到得晌午,前头婆子来报,薛蝌与宝琴果然来了!
第269章 亲戚情分
黛玉这日适时闲暇,听闻宝姐姐叔伯兄、妹晌午时一并到来,耐不过雪雁央求,只得好生梳妆打扮了,晌午时这才往贾母房中等候。
其时三春、宝钗、湘云齐聚,三春叽叽喳喳说着新来的妹妹,宝姐姐娴静如常,半点也看不出昨夜的窘迫。
午时过了两刻,前头婆子喜滋滋来报:“老太太,蝌哥儿、琴姑娘来了。二奶奶这会子去迎了。”
王熙凤如今还是管家媳妇,这迎来送往自是要过她手。探春、惜春欣喜不已,一并笑出来,便是安静的迎春也笑个不停。
贾母乐呵呵笑道:“都去都去,看看新来的妹妹到底如何。”
众人应了,嬉笑着自贾母院儿出来,转过垂花门、穿堂,遥遥便见王熙凤接了个姑娘自仪门进来。
黛玉遥遥看过去,那姑娘比她身量略娇小,瞧着年岁不大,上身是粉底白花的夏布袄裙,下身则是白底撒金的石榴裙。瞧容貌,眉似早春柳叶,似含雨恨云愁;面如三月桃花,自有风情月意;纤腰袅娜,燕懒莺慵;檀口轻盈,语笑嫣然;玉貌妖娆花解语,芳容窈窕玉生香。
从上往下看,尽是风流;从下往上瞧,满是风情!
黛玉不禁讶然,不想这个妹妹竟这般倾国倾城。
心下暗赞,扭身正要与一旁的湘云说话儿,忽而便见迎春身旁的宝钗面色凝重。
正要忖度宝钗心思,一旁的湘云便连连扯着她道:“林妹妹快看,来了个不比你差的!”
黛玉就笑道:“你这话儿说的好没道理。天底下出彩的女子不知凡几,胜过我的大有人在。”顿了顿,又调笑道:“倒是这性子瞧着极爽利,料想与云丫头定然合得来呢。”
湘云眨眨眼,顿时大喜:“果真?若真这般就好了,唔如此我扯着宝琴妹妹想作诗就作诗,想吃烤肉就吃烤肉,岂不快哉?”
说话间王熙凤已然引着宝琴到了近前,笑道:“蝌哥儿去见大老爷了,过会子才回来拜会老太太。”一眼瞧见脸上没了笑模样的宝钗,探手招来道:“宝丫头快来,这可是你本家儿妹妹,还是你来介绍给姊妹们。”
宝钗忽而面上绽出笑意,上前扯了宝琴,打量着道:“几年没见,妹妹愈发出息了。”
宝琴爽利笑着:“我瞧着姐姐才是愈发端庄了呢。”
当下宝钗将其引荐众人,宝琴落落大方依次见礼,随即嬉笑着与众女一并回返荣庆堂。
因听闻薛家二房兄妹到来,这会子邢夫人、王夫人俱在。
邢夫人年岁小些,眼神儿最好,遥遥瞧见宝琴颜色,心中不禁暗赞不已,却并无旁的念头。
王夫人随后瞧清了,顿时心下暗惊。不料这宝琴竟比宝钗还要出色几分,也不知薛家积了什么德行,大房出了宝钗,二房竟又出了更出彩的宝琴!
贾母老眼昏花,待宝琴见了礼这才瞧清楚。老太太最喜颜色好的哥儿、姐儿,待瞧见其颜色,先是惊喜,继而面上绽出笑容来,连连招手:“好孩子,快来让老太婆仔细瞧瞧。”
宝琴笑着应了,落落大方行到贾母跟前儿,贾母便扯着其手儿上下打量,一边打量一边颔首连连。
心下一动,笑道:“你们瞧瞧,这琴丫头才这般年岁,倘若再大几岁,我看啊……只怕再没人比得上了呢。”
王熙凤等纷纷附和不已,那宝琴也不拘谨,好似习惯了一般。
贾母见其性子并不扭捏,心下愈发欢喜。王夫人陪着笑脸,偶然瞥见宝钗脸上暗淡,心下顿时一惊。略略思忖,霎时间计上心头,笑道:“不瞒老太太,我年轻那会子就想生个宝琴这般的女儿。可惜大姑娘落生十几年就去了宫里,往后又生了个孽胎祸根……”
贾母便道:“你这话说的,谁不喜欢宝琴这孩子?”
王夫人颔首几下,忽而道:“好孩子,我瞧着你就欢喜,不若给我做个干女儿如何?”
此言一出,荣庆堂里众人顿时心思各异。宝钗心下先是黯然,继而又释然;探春纳罕不已,尚且不知缘故;湘云附和着笑着,她性子直,并不曾多想;黛玉倒是有了几分猜想,可即便知晓了也不会言语。
王熙凤凤眸乜斜一眼,转念便想明白了王夫人的心思。
贾母掌了一辈子家,这几年才逐渐放手,又哪里不明白王夫人的心思?可她心下全然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