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就道:“不好不好,老太太还稀罕着呢,可舍不得放了琴姑娘去园子里。”
众人又是一通笑,探春便过来道:“方才一打岔,倒是让琴妹妹缓了好一会子。”
宝钗笑问:“这是怎么话儿说?”
迎春就道:“还能如何?几个丫头各自出了闺词留韵,为难琴妹妹呢。”
宝琴展颜明媚道:“这有何难?缓了一缓,我如今倒是有主意了。”
当下丫鬟送来笔墨,众人散落围观,便见薛小妹洒然落座,提笔落墨。
宝钗凑近观量,却是以卷帘待燕、对镜簪花、翦灯听雨、倚阑垂钓四题,各留韵留、奁、焦、光,做下四首闺阁词阙来。
宝钗自问,这般刁钻的题目,只怕她也好抛费好一会子光景方能应对了。
却见薛宝琴提笔书就,半点也不曾停歇,因是写下四张纸笺来。
湘云最爱闹腾,待其写过,便抽在手中诵读。
须臾,一阙写过,名为卷帘待燕,湘云便诵道:“东风影里罢梳头,窗外呢喃听不休。藻井待双玉剪,筠帘初上小银钩。疑将软语商量定,似有柔情宛转留。衔得新泥重补葺,余香犹记旧妆楼。”
诵罢,众女纷纷颔首称赞。
待须臾,又一阙诵读开来:“初晴小雨柳纤纤,晓起临妆暖气添。欲效远山眉淡扫,喜簪嫩蕊手轻拈。鸦鬟翠腻云三绕,鸾镜光涵月一奁。甲煎浓薰频顾影,为留香久自垂帘。”
黛玉听罢,真心赞道:“这个妹妹好才情。”
探春实话实说道:“真论起来,只怕与林姐姐、宝姐姐也不差呢。”
薛小妹也不推却,笑着继续落墨。
第三阙出来,湘云诵道:“罗衣初换旧轻绡,一瓣心香手自烧。不解离愁栽豆蔻,为听骤雨种芭蕉。银钩字细书清楚,红烛风微影动摇。赋到秋声人意懒,已天气乍长宵。”
湘云向来都是‘真名士自风流’,疯起来能爬树,雅起来焚香、抚琴、作诗,样样都能来。这会子也被薛小妹的才情动容,丢了纸笺揽住宝琴道:“好妹妹,我这怡红院空旷得很,不若我去求了老太太,你就搬来吧。”
宝琴笑道:“云姐姐先去与老太太说过再说。”
琥珀也不急着回话儿,只在一旁用心记忆,又催促道:“琴姑娘还剩下一阙呢。”
“这就来。”
说着,宝琴又将第四阙写就。
湘云又抄起来诵读:“手倦停针夏日长,绿阴深护小横塘。参差荇藻朱鱼隐,曲折阑干翠盖张。倒映靓妆花妒色,慢沉香饵水摇光。借他短钓消炎暑,受用临池六月。”
四阙闺阁词书就,便见宝琴歪头朝着众人笑将起来。那笑容里有些小得意,落在众人眼中不但不讨嫌,偏生还极为讨喜。因是黛玉与湘云一人扯了宝琴一只手,直说恨不得劈开来,一人一半带了回去。
怡红院里笑闹声阵阵,独宝钗面上笑着却不发一言。她心下暗惊不已,不想这个堂妹品格竟这般出彩!
容貌胜过她三分,才情只怕也要胜三分!亏得年岁还小,不然有宝琴做比,谁人还会记得她宝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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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下晌时,宝琴陪着贾母说过好一会子话儿,便又来大观园中游逛。先行到得怡红院,两只仙鹤见得宝琴,远远便迎了上来,随即一众鸟雀、绿头鸭、花鹇、彩鸳鸯也围了过来。
宝琴笑着一抖衣袖,将方才藏的碧梗米粒自帕子里抖落出来,顿时引得一众水禽疯抢。
宝琴咯咯咯笑着:“都有都有,慢些吃。诶?你们两只仙鹤就莫要抢了,自行去寻鱼儿不更好?”
两只仙鹤听了,叫过几声,便扭身而去。
宝琴提了裙裾起身,正要离去,抬眼便见湘云正倚门纳罕观量。
“云姐姐?”
湘云眼睛瞪圆,赞道:“琴妹妹竟还有这般本事?”说着快步行来,扯着宝琴上下观量:“这怡红院里两只仙鹤最是欺软怕硬,我刚来时每日都追着啄我。后来我舍了鱼儿投喂,这才逐渐养熟了。啧啧,琴妹妹又是怎地收服的?”
宝琴道:“我也不知……许是与它讲了道理,就说通了?”
“哈?”湘云犹疑不已,撇开宝琴追了仙鹤几步,嚷道:“鹤儿鹤儿,去捉了鱼儿给我可好?”
两只仙鹤理也不理湘云,迈着大长腿相携而去。
“什么嘛,根本就没用。”
湘云又返身回来,扯了宝琴就走。
“云姐姐?”
“走走,潇湘馆有鹦鹉,还有一窝大燕子,且看看你的本事。”
两个姑娘牵了手,一道儿往潇湘馆而去。这会子黛玉方才午睡过,正在书房里教着鹦鹉学舌。
紫鹃引了湘云、宝琴进来,黛玉笑道:“你们怎么来了?”
湘云献宝道:“林妹妹可知,琴妹妹可是有大本事在身呢。不信你看”扭头看向宝琴,宝琴笑笑,冲着那绿头鹦鹉招招手:“好漂亮的鹦鹉,来。”
那鹦鹉‘嘎’的一声,扑腾着翅膀转眼便落在了宝琴手中。宝琴探手抚其头,那鹦鹉竟无比享用地闭了眼。
黛玉惊奇不已,紫鹃更是讶然道:“这鹦鹉只与我们姑娘亲近,素日里谁靠得近了都会张牙舞爪。也是稀奇,怎地这般亲近琴姑娘?”
湘云得意道:“这算什么,怡红院里两只仙鹤都极听琴妹妹的话呢。”
此时雪雁自外头追进来,听得这般玄奇,禁不住道:“许是仙鹤、鹦鹉都通人性,不知换了旁的,琴姑娘还灵不灵?正好大奶奶那稻香村就养了不少鸡鸭鹅,不若咱们也让琴姑娘去试一试。”
黛玉便道:“多嘴,你当琴姑娘是卖艺的不成?”
雪雁顿时吐了吐舌头,宝琴却爽快道:“我也纳罕,从前只是猫儿、狗儿、鸟儿与我亲近,倒是不知鸡鸭鹅又怎么说。嘻,不若咱们一道儿去试试?”
湘云立时应声符合,又催着黛玉也来,于是三个姑娘出了潇湘馆,又往稻香村而去。
一行人经过藕香榭,恰此时惜春便在内中作画,听得动静也出来观量,而后也随在一旁去瞧热闹。
须臾到得稻香村,此时内中只留了丫鬟碧月看家,素云与李纨去了王府,贾兰这会子在隔壁跟着先生学实学。
一众姑娘、丫鬟叽叽喳喳说笑而来,引得碧月出来观量,问明缘由,心下也惊奇不已,忙引着宝琴到得鸡舍前。
碧月便指着一抱窝母鸡道:“琴姑娘来的正好,这老母鸡最是护蛋,每次取鸡蛋总会被它啄上几口,琴姑娘不妨与它好好儿说说?”
“好。”
宝琴应下,行到鸡窝左近蹲踞下来,与那老母鸡对视了半晌,随即道:“碧月姐姐,劳烦寻些谷子来。”
碧月答应了,自有小丫鬟送了谷子来。宝琴捧了一小捧,与那老母鸡道:“又没公鸡踩蛋,你孵了也是白孵,不如咱们换换,我用米换你的蛋可好?”
“咕咕咕”
“那说定了,不许反悔。”
宝琴将谷子洒在母鸡身前,随即探手自母鸡身下取了鸡蛋来。一枚、两枚,转眼将四枚尽数掏了出来。
众人无不称奇,黛玉更是过来扯了宝琴,心中说不出的欢喜。黛玉本就是个怜花惜草的性儿,潇湘馆里有一窝大燕子,每日她都叮嘱了紫鹃、雪雁莫要放下纱帘,免得大燕子进不来再饿着小燕子。
眼见宝琴与鹦鹉、母鸡都这般亲近,便暗忖宝琴定然心地极柔软,不然也不会惹得鸟兽亲近。
湘云也来搂着宝琴道:“小娘子好手段,我都想抢回去做个压寨夫人了。”
正说着话,忽而便自稻香村前奔过去一猫一狗,宝琴搭眼瞥见,便笑问:“听说凤嫂子养了狗儿,莫非便是那只?”
原本的吵嚷霎时间安静下来,碧月瞥了眼,低声说道:“那猫、狗原本都是东府秦大奶奶所养。后来秦大奶奶发丧,东府又……正赶上修园子,那猫儿、狗儿就蹿到这边厢来。
如今是我家奶奶养着,每日给些剩菜剩饭,余下光景都任凭它们两个四下打闹。”
宝琴新来,还不知宁国府之事,只是懵懂点头。湘云便转而打趣道:“琴妹妹,听闻你哥哥今儿去了梅翰林家,说不得就要好事将近了呢。”
宝琴明媚皓齿一笑:“这却不好说了,不过云姐姐倒是一早儿就小聘了。”
湘云顿时张牙舞爪过来:“好啊,才说你一句就来打趣我,看我不给你个好儿!”
未时过,众人各自散去,宝琴走时遥遥听得猫叫,便循声找了过去。一路过石洞、盘道,过得凸碧山庄,却在东角门左近的长廊曲洞处瞥见一只胖猫懒洋洋地蹲踞在房檐上。
宝琴仔细观量,却见那猫儿头顶一块与尾巴都是墨黑的,她也不曾读过相猫经,只觉这猫儿生得好生别致,因是便连连招手:“你是谁家的猫儿?可瞧见打闹的一猫一狗?”
拖枪挂印懒洋洋躬起腰身,定睛观量宝琴几眼,喵喵两声,纵身便直奔宝琴怀中而来。
“诶唷。”宝琴一个趔趄,赶忙将胖猫抱住,顿时笑个不停:“你这猫儿厚脸皮,怎么上来就要人抱?”
猫儿甩了甩漆黑的尾巴,没吭声。宝琴便宠溺地为其抓着头顶,猫儿立马发出舒服点呼噜声。
偏在此时,有呼唤声自围墙另一边传来,听声音是两个女子。
“大将军,跑哪儿去了?”
“大将军快回来,今儿有鱼哟。”
宝琴这才明悟,盯着胖猫道:“原来你叫大将军……这名儿好生古怪,也不知什么由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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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时前,李惟俭早早回返家中。
傅秋芳还不曾归来,只红玉在家中处置庶务。李惟俭在书房略略休憩片刻,便有仆役来报:“老爷,薛蝌求见。”
李惟俭撇下书册道:“此人与我有旧,径直带来书房见我。”
仆役应声而去,片刻后引着一少年入得内中。那薛蝌一别经年,身形又长了不少,瞥得李惟俭,薛蝌赶忙躬身长揖:“在下薛蝌见过李伯爷。”
李惟俭颔首笑道:“一别经年,文斗风采更胜往昔,莫要客套了,坐吧。”
薛蝌听得此言,顿时心下大喜!
当日广州情形,于薛蝌而言自是天大的麻烦,可他也知晓,于人家李伯爷而言不过是随手而为的小事罢了。
来时薛蝌甚至想着人家李惟俭早已将那事儿忘了,此番接见,许是看在薛家的脸面上。
如今径直喊出其表字,可见李伯爷不曾忘了他,如此倒是省了许多麻烦。
薛蝌赶忙笑着拱手:“不想伯爷还记得在下,当日错非伯爷出手,在下说不得还要在广州盘桓多日。”
李惟俭摆摆手,示意其落座:“些许小事,文斗不用一直记挂着。你此来京师,可是有旁的事儿?”
薛蝌挨着半边屁股落座,闻言又欠身道:“回伯爷,在下此番来京师,盖因母亲身子不大好,生怕耽搁了小妹婚事。”
“哦?”
“伯爷不知,我父早年行走天下,曾解囊助一举人赶考,不意那举人当科高中二甲第三名。其人感念父亲恩德,加之家中新得了小妹,便与家父说定了娃娃亲。如今小妹眼看除服,母亲担心自己拖累了小妹婚事,这才……”
“原来如此。”
“此为其一。”
李惟俭乐了:“这般说来还有其二?”
那薛蝌肃容道:“在下此番愿拜在伯爷门下,愿附伯爷尾翼。”
李惟俭顿时大笑不已。眼前的薛蝌年岁虽不大,却为人沉稳,知进退,看其神色便知是心知极坚之辈。如今李惟俭各处应声铺展开来,正是人手紧缺的时候,连那丁家兄弟都各自管了差事,这薛蝌不知能为如何,不过只消稍加培养,只怕起码就是另一个贾芸啊。
笑过,李惟俭明知故问道:“这却奇了,京师中高门大户无算,文斗为何偏偏要投在我门下?”
薛蝌便道:“伯爷创办水泥务,惠及江南百姓。尤其昆山父老,无不感念伯爷恩德;再者,伯爷造物之能无人出其右,在下自幼随着父亲行商,各地风貌都略知一二。若得伯爷所用,想来定有一二长处为伯爷看中。”
“好。”李惟俭连连颔首道:“文斗既这般说了,我也不打官腔。你先处置家中事务,待处置过来再来我府上,我打算先将文斗安置在武备院,待锻炼一二年,看情形再行安置。”
薛蝌赶忙应下。他心下自知,李惟俭既然这般说了,虽不曾提及什么差事,可料想好歹有个官身。便是不入流的杂品官,待悉心尽力一二载,总有谋求升迁之机。
因是又长揖到底,感念道:“伯爷恩德如同再造,往后伯爷有事儿尽管吩咐,在下若有推诿,尽管让雷”
“诶?”李惟俭笑道:“我信文斗,又何必赌咒发誓?”
薛蝌重新落座,李惟俭又问起江南情形,薛蝌事无巨细,一一作答。
江南本就是繁华之地,因着水泥务,水患少了许多,各处织场星罗棋布,自松江一路绵延到苏州,为赶海贸之期,常有织场挑了煤油灯日夜赶工,去岁苏州月余光景不见星辰,一时间引为奇谈。
因着锅驼机之故,省去了不少人工,各色织造物比照往年便宜了两成还多。饶是如此,那帮子士绅一边厢埋怨不休,一边厢加紧自京师订购锅驼机,织场一个接一个地开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