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这日头晌先行将薛蝌安置在了武备院,也不曾吩咐下具体差事,只让其多看、多做、少说。到得下晌,赶在未时左近到了老师严希尧府中。
这日严奉桢不在家中,管事儿的便将李惟俭径直引到了书房里。略略等了一刻,老师严希尧这才蹙眉而来。
闲谈两句,严希尧便道:“复生今日有事?”
李惟俭观量老师神色,说道:“学生之事暂且不提,瞧老师神色,莫非朝廷里又有大事?”
严希尧颔首道:“今日忠勇王上书请战,圣人恩准了。”
李惟俭蹙眉不已,忙道:“此番还是以忠勇王为帅?”
严希尧摇了摇头:“上回险死还生,圣人哪里还肯让忠勇王犯险?此番圣人圣心独断,点了大将军岳钟琪为帅,统京营三镇、边军三镇,兵分两路剿灭准噶尔。”
顿了顿,严希尧叹息道:“圣人还是急切了些啊。如今国库虽充足,可这二年天时不过寻常,各处常平仓积蓄不多。那准噶尔又远在万里之外,人吃马嚼,只怕要从两湖抽调粮草。”
此时李惟俭军事好歹入了门,再非吴下阿蒙。这六镇兵马,算算就是八万大军。随行民夫起码须得二十万!
自中原、两湖抽调粮草,启程时二十石,到得西域只怕能剩下一石就不错了。李惟俭思量一番,说道:“准噶尔贼子经营西域百年,我大顺官军历经此番火器变革,准噶尔宵小再不是敌手。是以此番大军出征不怕准贼据城而守、寸土必争,就怕其避而不战啊。”
严希尧便道:“便是这个道理,是以老夫才与那陈宏谋不敢苟同。哼,陈首辅眼见新政推行艰难,有心以军功增威望,再强行将新政推行。却不知兵凶战危,岂能有胜无负?”
这便是为难之处了,准噶尔距离中原太过遥远,单单绵长的后勤补给线就是个大问题。
军事上李惟俭不好胡乱指手画脚,可那新政倒是能置喙一番。因是便拱手道:“老师,学生这些时日偶有所得,憋闷在心实在难受,因是说与老师,还请老师评判一二。”
“哦?”严希尧乐了:“复生深思熟虑,料想必有一二合用之策。”
当下李惟俭便将废两改元、分税制、税警制等策一一说将出来。
严希尧听罢不置可否,好半晌才道:“太宗时也曾铸银元,奈何有宵小刮银元,那银元刮来刮去只剩小半,还如何得用?”
李惟俭笑道:“老师,学生有万全之策,可让宵小得不偿失。”
“嗯,”严希尧颔首,看着李惟俭道:“那分税、税警二策,怕是要刨士绅的根基啊。”
李惟俭便道:“老师也知,朝廷定下一分税,那税吏伙同士绅、大户,能从小民百姓身上刮出三分还多来。长此以往,富者愈富、贫者愈贫,但有灾年,大乱必起啊。”
顿了顿,笑道:“与其肥了那些国贼禄蠹,莫不如让朝廷径直征二分税,多出来的径直养税警就是了。”
严希尧笑道:“复生就不怕税警与士绅大户勾连一处?”
李惟俭拱手道:“这等防微杜渐之事是老师考量的,学生可管不得那些。”
话音落下,却见严希尧笑道:“错了,这等事乃是陈首辅要考量的,老夫又何必操这等闲心?”
“老师高明,学生佩服。”
此事说过,书房中气氛愈发融洽。
说过两桩官场趣味,严希尧忽而道:“也是古怪,今儿江南道御使上书,言扶桑幕府颇为无礼,扣押大顺商船,随意拘捕大顺百姓。请圣人调拨水师征讨扶桑,以正视听。”
“啊?”李惟俭吓了一跳,心道这是哪位御使如此莽撞?略略思忖,忽而说道:“莫非是江南……”
严希尧点了点头:“江南今年棉布增产三成有余,若寻不到销路,江南士绅可是要亏本的。”
李惟俭摇摇头,说道:“大战在即,且我大顺水师四下维系商道还来不及,只怕圣人不想节外生枝。”
严希尧嘿然道:“老夫私下听闻,有江南士绅寻了陈宏谋递话,若果然能让扶桑打开国门,江南士绅愿将历年积欠一并缴还。”
李惟俭乐了,道:“江南士绅此番是下了血本啊。”
严希尧道:“有一就有二,陈宏谋正谋算着抬一抬商税,就看那些江南财主如何取舍了。”
李惟俭心下暗忖,这便是士绅逐渐朝着工业资本演变。与英吉利不同的是,大顺朝堂上的官儿本就是各处士绅的利益代言人,如张居正那般的终究是少数,长此以往说不得朝堂上的官儿就成了工业资本利益代言人……这倒是可喜可贺,好歹暂且不用担心新生的工业资本遭到打压了。
师徒二人又言说半晌,李惟俭眼看申时刚过,紧忙便起身告辞而去再留下去,说不得师娘又要留饭。李惟俭心下怀疑,挚友严奉桢那厮就是为了躲这顿饭才不着家的。
申正二刻到得家中,李惟俭习惯性往东路院而去,过得仪门自是惹得傅秋芳、莹、红玉来迎。
他一路思忖着朝局与战事,不自查地便蹙起了眉头来。傅秋芳与红玉看在眼中,情知李惟俭怕是思忖着朝廷大事,便不多言搅扰,只伺候着李惟俭入得正房里。
待净过手,李惟俭施施然落座椅上,这才发觉身边儿只三个姬妾,随即想起晴雯、香菱与宝琴如今住进了西路院。
李惟俭便笑道:“往常都是大家聚在一处,忽而这般分开来还有些不习惯。”
傅秋芳便笑着意有所指道:“老爷须得早些习惯了,过二年主母进了门儿,可不就要这般分开来?”
便在此时,在门口儿的莹就道:“老爷,晴雯、香菱与琴姑娘一道儿来了呢。”
话音落下,须臾便见三女进得正房来,依次招呼过,宝琴便凑过来笑道:“四哥哥,你每日都是这般时候回来?”
李惟俭道:“往常是,可往后一二月就不好说了。”
“怎么说?”
“说不得往后这一二月须得常驻武备院。”
晴雯、香菱、莹还想不分明,那傅秋芳与红玉却心知只怕又有变故,却又听宝琴道:“可是又要打仗了?”
李惟俭笑着道:“是,今儿圣人拟以岳钟琪大将军为帅,统三镇京营三镇边军,马步八万兵发准噶尔。”
宝琴立时便道:“此番总不用四哥哥再去统兵了吧?”
“这倒不用。”
宝琴闻言便笑将起来:“四哥哥不去就好。”
这一声声四哥哥落在傅秋芳、晴雯与红玉耳中,分外刺耳。有心说上两句,却因着位份,傅秋芳与红玉不好开口。那晴雯心下却并无顾忌,当即便道:“琴姑娘昨儿还叫俭四哥,怎么今儿就成了四哥哥?”
宝琴眨眼笑道:“我想着四哥哥听着亲切,”又看向李惟俭:“四哥哥说呢?”
李惟俭这会子早迷失在一声声‘四哥哥’中了,有个粉雕玉琢、画中仙女儿也似的小姑娘见天这般喊自己,他又怎会反驳。
因是只不迭颔首,笑着道:“无妨,妹妹想叫什么都成。”
晴雯顿时暗恼不已,只觉的这琴姑娘怕是心里藏了奸的。往常俭四哥回返家中,总会头一个想着自己个儿;如今琴姑娘来了,四爷的眼睛便一直盯着琴姑娘不放。长此以往,家中哪里还有她晴雯的位置?
不提晴雯心下腹诽,宝琴又凑过来问起大战事宜。李惟俭这会子心下惬意,便不由得指点江山了一番,听得宝琴美目连闪,眸中满是崇敬。
待晚饭时,李惟俭忽而有些醒悟,这琴妹妹怎地有些……茶颜悦色?
啧,如今细细回味,虽茶味儿十足,却有七分心意在。这倒是有趣了,此前晴雯、红玉等因着傅秋芳是良妾,这才听之任之。如今又来了个宝琴,却不知傅秋芳与之会不会斗将起来。
李惟俭自知,这深宅后院要想安宁和谐那是纯纯的奢望。不说旁的,当初念书时便听闻一个宿舍四个女生六个群,这女子多了又怎会少得了龃龉、间隙?
他身为一家之主懒得理会这些,斗便斗吧,只是不能学了荣国府那般,什么下毒、巫蛊都能使得出来。
转念一想,傅秋芳与宝琴都是聪明人,料想再是天翻地覆也能维系个斗而不破的局面。
再看余者,香菱不在意这些,莹是个憨憨,且兄弟两个都在府中,无论如何也不会吃亏;红玉也是个拎得清的,就是不知会被谁拉拢了过去;唯独剩下个爆炭性子的晴雯。
刚好这两日夜里轮值到了晴雯,李惟俭便拿定心思,总要与晴雯交代一番才是。若不提前说明了,只怕这傻丫头就被人当了枪使。
待吃过晚饭,宝琴忽而道:“四哥哥,听说你每日清早操练,我明儿能去瞧瞧吗?”说着,又看向莹,笑眯眯道:“莹,听说你飞刀、飞镖是一绝,到时候可要让我开开眼界啊。”
莹顿时拍着胸脯傻乐道:“琴姑娘只管来就是了,我那暗青子功夫只是寻常。倒是老爷新近在练一门绝技,说是待练成了比我那暗青子还厉害。”
“哈?”宝琴连忙转头问李惟俭:“四哥哥练的是什么功夫?”
李惟俭乐道:“妹妹说刀枪与火铳比,谁更厉害一些?”
“自然是火铳。”宝琴理所应当道。
李惟俭摇头,说道:“我却以为,十步开外,火铳快!”
宝琴问:“那十步之内呢?”
李惟俭正色肃容,说道:“十步之内,火铳又快又狠!”
一众姬妾被这番话逗得娇笑不已,却不知李惟俭并未说笑。自打造出他熟悉的子弹,他便打造了两把左轮手枪,每日操练拔枪术不缀。
犹记得前世看过有神人眨眼间连开出三枪,几乎同时命中三个靶子。他也不求自己个儿有这般反应,只求着眨眼连开两枪,遇到强敌时能自保就好。
这日到得夜里,几番缱绻,事闭晴雯趴伏在李惟俭胸膛上,半晌又被热得滚落在一旁床榻上。娇俏的小脸儿这会子白里透红,只裹了肚兜,便从一旁抄起团扇来轻轻摇动,随即媚眼如丝道:“四爷,可要去冲个凉?”
李惟俭道:“罢了,懒得折腾。左右明儿一早也要冲凉。”
晴雯应下,思量着便道:“不知为何,听琴姑娘叫四爷‘四哥哥’,心下就腻烦的紧。”
啪
“诶唷,”晴雯捂着屁股嗔怪着看向李惟俭,恼道:“好好,琴姑娘如今成了四爷的心头好儿,我却一句也说不得了?”
李惟俭探手捏了捏满是细密汗珠的鼻尖,说道:“你心思最少,又是个爆炭性子,往后别往宝琴、秋芳跟前儿凑。”
“哈?”
李惟俭道:“我来问,从前秋芳来时,你为何心下不曾厌烦,反倒是宝琴来了便厌烦的紧?”
“我也不知。”晴雯摇头。实则她不是不知,只是一时间说不清楚,心下只觉后来的宝琴抢了原本属于她的东西。
李惟俭就道:“虽说在我心中你们都是一般无二,可世俗如此,总要有个高下之分。你与红玉因着身契,到底不算良妾。所以秋芳新来时,你不自觉的便想着自己个儿低人一等。”
晴雯蹙眉思忖,半晌才颔首道:“许是这般……也是傅姨娘行事大度,让人信服。”
“呵,”李惟俭笑道:“宝琴新来,也不曾处置过家中事务,你怎知她处置起来不叫人信服?”
“这……”晴雯一时语塞。
李惟俭便悠悠道:“新来一处,这人总要找准自己个儿的位置,如今宝琴不过四下试探而已。位份相当,说不得来日还会与秋芳明争暗斗起来。”
晴雯便蹙眉贴在李惟俭胸口,说道:“四爷既然知道,何不现下就立下规矩?”
李惟俭道:“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啊,规矩再多,也防不住人心。左右秋芳与宝琴都是聪慧之人,斗起来也自有法度,断不会与荣国府一般鸡飞狗跳。”
顿了顿,探手揉捏了两下小巧萤柔,李惟俭道:“反倒是你,虽也聪慧,可气上心头便什么都不管不顾了。你这性子改不了,往后还是少往她们跟前儿凑吧。”
晴雯自知知晓李惟俭此言是为了她好,便瘪了嘴闷声道:“罢了,惹不起总躲得起。”半晌,又道:“如今不过是来了个琴姑娘,若来日林姑娘、史大姑娘也来了,家中哪里还有安宁日子?”
李惟俭想起黛玉来,仰头看着头顶道:“云妹妹还小,性子还不定。倒是林妹妹来了,到时秋芳与宝琴身上压了五指山,便是闹腾起来也不过是小打小闹。”
晴雯想起扬州时黛玉处置家中仆役的决绝,顿时笑道:“是了,是我想岔了,林姑娘可不是个挨欺负的性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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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过天来,李惟俭一早操练时,宝琴果然早早等在登仙阁前。
上来甜甜叫了声‘四哥哥’,随即退在一旁观量李惟俭与莹比斗。
如今李惟俭身量又长,所用木刀又厚重了几分,此消彼长之下,莹再不敢凭着力气硬接。只是闪展腾挪用巧劲与之周旋。
待须臾,李惟俭忽而连连劈砍,逼着莹连接了两下。到底手腕遭受不住,莹紧忙丢刀滚地避开。
“四哥哥真厉害!”
李惟俭收刀,一边将莹拉起,一边朝场边观量。便见宝琴合掌跳脚,雀跃不已。
与莹言说两句,见其果然无事,李惟俭这才将木刀放在架子上。转头儿便见宝琴提了帕子与茶水来。
“四哥哥快擦擦。”
“嗯。”李惟俭擦拭过,宝琴收回帕子,又紧忙将一盏温茶双手碰上。
嘴里还道:“如今虽说天热,一早儿却不好喝凉的,四哥哥先饮些温茶吧,这可是我一早儿沏的女儿茶。”
“妹妹有心了。”
宝琴仰着小脸儿笑道:“不过是举手之劳,谈不上有心。”
莹在一旁看在眼里,忽而心下失落。往常清早都是她与老爷的专属时间,少有人搅扰。这琴姑娘一来,自己倒好像是外人一般……她还没跟老爷说几句话呢。
好似知晓其心绪一般,宝琴又转身来寻莹,赞叹道:“莹你好厉害,四哥哥比你高了两个头,莹竟能与四哥哥周旋这般久!”
莹顿时忘了委屈,傻乐道:“这算什么?去年老爷还打不过我呢。也是古怪,到得今年老爷力气愈发的大,莫说是我,只怕我哥哥也接不住老爷连劈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