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华彩 第318节

  凤姐洗了脸走来,又服侍贾母等吃了一会。

  黛玉不敢多吃,只吃了一点儿就下来了。贾母上了年岁,多吃了两片羊腿肉也就撂下了筷子。

  眼见将外头安置停当,贾母便将湘云与凤姐招呼回来。笑吟吟看着小湘云大快朵颐,想起其身世来,又想着保龄侯夫妇这会子业已去了江南,心下便多了教导之心。

  因是说道:“我让你随着凤哥儿,就是要多想多看。这掌家一事,该体面时体面,该俭省时俭省。万不可一概铺张,也不好总是吝啬。那话不是说过?一张一弛才是道理,这一条你须得与凤哥儿好生学着。”

  湘云嚼着羊腿肉颔首:“我知道了,姑祖母。”

  贾母又道:“这第二条道理,是为不是冤家不聚头。”

  湘云眨眨眼,刚要张口便被凤姐抢了先:“老祖宗,这是什么道理?”

  贾母就笑道:“夫妻之间,床头打架床尾合,就不该有隔夜仇。有什么事儿当面说开了就好……云丫头,这一点你可不要学凤哥儿。”

  凤姐嗔道:“老祖宗这话儿说的,我倒是想床尾合,可人家二爷如今心气儿高了,哪里肯与我多说话儿?”

  贾母就道:“管他如何心气儿,你但凡好言相商,我就不信琏儿会与你翻脸。”

  凤姐哼哼一声不言语了,心下却不以为然。贾琏要本事没本事,要才情没才情的,要她与贾琏低头?凭什么?

  贾母看在眼里,知道这等事儿劝说不得,只得继而又道:“这第三条,叫做嘴巧遭人疼。”说着遥遥一指吃酒的凤姐儿:“你瞧瞧她,这阖府上下哪个不疼她?”

  湘云顿时乐道:“是了,凤姐姐这张嘴实在是巧,我便是想学也学不成呢。”

  凤姐笑道:“老祖宗今儿怎地专拿我作筏子?”

  一旁的薛姨妈道:“凤丫头办得好,得了老太太喜爱,可不就要拿你做例子?”

  凤姐便笑着道:“罢罢罢,总是你们长辈有道理,我啊,乖乖听着就是了。”

  贾母笑了一阵儿,湘云便道:“姑祖母,还有旁的道理吗?”

  贾母道:“这四一个,便是分寸。与人往来、打理家务、相夫教子,无一不要分寸。过了遭人厌嫌,不及为人贬损。这分寸一事须得经年累月自行领悟,我便是想说也说不分明。”

  湘云听着若有所思,贾母又道:“再一个,便是公道。说的不如做的,来日云丫头打理家务,行事须得公道了。切忌说一套,做另一套。这心口合一,往后行事自会惹得下头人信服。

  下头人信服了,行事方可无往而不利。”

  湘云最喜这一条,当即笑道:“姑祖母安心,没人比我更公道了。”

  此言惹得众人好一通笑,贾母便摩挲着湘云的后脑勺道:“你啊,我旁的都不记挂,唯独怕你信错了人,叫人给哄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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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会芳园。

  却说这日早间宝琴、香菱一道儿往傅秋芳处学着管账目,宝琴只看不问,香菱却是看得头昏眼花。

  她心中自有才情,奈何偏偏对那经济一道七窍已通了六窍,只消看一眼账目便会昏昏沉沉。于是乎好容易捱到午时,香菱不待在傅秋芳处用午饭,便推说要去寻甄大娘,一溜烟的便跑了。

  余下宝琴与傅秋芳两个,一道儿用过午饭,又遵着李惟俭的吩咐,往会芳园游逛了一番。

  两个人并肩而行,在各处亭台上走了一回。那银桂花瓣纵纵横横不知落了多少,到得悦椿楼上,命丫鬟卷起纱幕,二人便清清静静坐在上面看景。

  是时炉添兽香,杯酌龙团,一缕缕轻烟断续,一片片细叶浮沉,两人一面品茶,一面清谈。

  傅秋芳品了口香茗,笑着遥指下方银桂,说道:“琴妹妹快瞧,一技枝粉色低昂,真可称为玉树。”

  宝琴便笑道:“傅姐姐,那假山上飘得山白森森,一层层,合天一般颜色,真可称为玉山。”

  一个道:“妹妹你依栏而立,风儿吹着,被人家远远望去,岂不是个玉树?”

  另一个继而道:“姐姐你或午倦方来,颓然侧卧,若被人家赞扬,岂不亦是个玉山?”

  小丫鬟念夏不知二人打的什么机锋,忙道:“古诗上说,‘宛如玉树临风前’想来就是这个树。又说,‘玉山自倒非人推’,想来就是这个山了。如今二位姨娘以玉树、玉山自比,固是取其清洁;但以无情比有情,我恐玉树玉山还比不上二位姨娘呢。”

  傅秋芳乜斜一眼,笑道:“偏你会说话,将咱们两个都赞了。”

  宝琴便笑道:“可见‘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古人诚不我欺。”

  方才一番机锋,却是各自探明了心思。傅秋芳以玉树做比,宝琴回以玉山,都是捧着对方,要其高风亮节。

  如今见各自并不退却,傅秋芳便暗自思量起来。她如今将外头的营生大多拢在手上终究是不妥,想来日主母过了门儿,这些营生、账目必被收拢上去。既如此,莫不如卖个好儿,将那庶务分出一些与宝琴。

  只是这分哪个、留哪个又有说道了。不可留让人眼热的,好比那蒸汽机厂子,谁都知那股子烫手,又怎能让傅秋芳收在囊中:更不可留着那可有可无的,好比乳厂,如今受限乳产量,不过是半死不活。听老爷说,只怕二三十年也不见得能起色。

  这余下的营生,如今傅秋芳也说不出哪个好、哪个不好,因是思量了好半晌,这才说道:“琴妹妹家学渊源,想来这账目也难不住妹妹。”

  宝琴便笑道:“傅姐姐谬赞了,我不过小时随着父亲耳濡目染过,但自己个儿经手账目还是头一遭呢。”

  “触类旁通嘛,都是四柱记账法,又有什么区别?我看也要不了多久,下月琴妹妹便能试着理账。只是妹妹新来,年岁又小,我可不敢累着了妹妹。如此,我先将机床、车辆、弹簧、螺丝这四处厂子的账目交给妹妹打理,待妹妹熟稔了,再多交给妹妹一些。”

  宝琴明媚道:“都听傅姐姐的。”

  常言道‘一山不能容二虎’,宝琴心下自知,傅秋芳总不会好心将那好打理的账目交给她处置。可是那又如何?若是好打理,又岂能显出她的能为?

  此事定下,傅秋芳转而道:“不是说今儿云姑娘请客?怎地这会子还不见动静?”

  宝琴就道:“这却不知道了。说是先请了家中长辈,过后另置一席再招待诗社的姊妹。许是被事儿绊住了?”

  正说着话,念夏就道:“两位姨娘,老爷往这边厢来了。”

  二人赶忙起身,傅秋芳嗔道:“老爷回来,怎么也没人知会一声儿?”

  宝琴笑眯眯道:“傅姐姐何必明知故问?必是四哥哥怜惜姐姐害喜,这才没让人知会。”

  果然,待须臾李惟俭拾阶而上,见了二人便笑道:“茜雪还要打发人来知会,让我给拦住了。都是自家人,你还有着身孕,折腾个什么劲儿?”

  宝琴顿时掩口而笑:“瞧我说什么来着?”

  傅秋芳便宜嗔宜喜凑过来,低声道:“老爷啊,妾身又不是身怀六甲,方才还在园子里游逛了一圈儿呢。”

  李惟俭乐道:“小心无大错,你既游逛过了,那边好生歇歇。”

  当下落座,一边吃茶一边过问傅秋芳今日饮食。许是心思落定之故,今儿傅秋芳倒没怎么害喜,只是依旧食欲不振,稍稍吃半碗饭便会感觉胃口顶住。

  李惟俭思量道:“往后少吃多餐,命厨房单独给你开小灶,总不能委屈了孩儿。”

  傅秋芳心下熨帖自是不提,宝琴这会子还是个孩子,倒是没怎么吃味。

  说过此事,宝琴忽而问道:“四哥哥今儿怎么回来这般早?”

  李惟俭说道:“衙门里闲暇了,早间巡视一番也就是了,旁的自有人盯着,出不来差池。”顿了顿,又道:“今儿不是湘云请酒?香菱去了?你怎么没去?”

  宝琴便原样又说了一遍,李惟俭思量着笑道:“好些时日不曾去了,正好我也去瞧瞧老太太。”

  说话间起身便要领着宝琴往荣国府去,偏此时翠缕来请,说是贾母、邢夫人、王夫人、薛姨妈等尽了兴,这会子散去了,湘云又重新置办了席面儿,邀宝琴、香菱一并去耍顽。

  闻听此言,李惟俭驻足笑道:“老太太都散去了,我这会子去倒是不合时宜。既如此,那你与香菱便去耍顽吧。”

  宝琴乖巧应下,下得楼来寻香菱,香菱却因天葵之故不能成行,宝琴便只得一个人往大观园而去。

  大观园里,此时贾母等长辈果然早已散去。

  宝琴过得蜂腰桥,便见黛玉掇了一个绣墩倚栏杆坐着,拿着钓竿钓鱼。宝钗手里拿着一枝桂花玩了一回,俯在窗槛上掐了桂蕊掷向水面,引得游鱼浮上来唼喋。湘云出一回神,思量着先前贾母教导,又招呼山坡下的众人只管放量吃。

  探春和李纨、惜春立在垂柳阴中看鸥鹭。迎春又独在花阴下拿着花针穿茉莉花。

  眼见宝琴到来,湘云赶忙上来张罗。扯着其落座,又招呼众姊妹也落座。

  当下黛玉、宝钗等纷纷回来,聚在藕香榭中齐齐坐了。说过几句话,宝琴就道:“怎么不见岫烟姐姐?”

  二姑娘迎春便道:“时日不巧,她今儿可不好劳动呢。”

  湘云问道:“还说呢,怎么不见林妹妹的女弟子?”

  宝琴就笑道:“云姐姐说巧不巧,香菱与岫烟姐姐一般,今儿都是不良于行呢。”

  湘云就感叹道:“女儿家不易,每月总会恼烦上几日。”

  宝钗思量着道:“如今诗社人多,差一个两个的也无妨,了不得过后罚她们补上就是了。”

  众人都道‘有理’。姑娘们陪坐了,宝琴因着年岁小,胃口也小,不过略略用了些便停了筷子。

  当下提及今日题目、留韵,众人正说得热闹,忽听有丫鬟叫道:“宝二爷来了。”

  众人扭头观量,果然就见宝玉气势汹汹而来,身后还缀着个袭人不住的劝说,偏宝玉蹙着眉头竟半点也不听。

  眼看宝玉到来,迎春自是不提,好歹是自家兄弟,便是有心思也不好言说;惜春心下雀跃,只觉宝玉来了又会热闹一番;探春本也是这般心思,可忽而瞥了眼宝琴与湘云,顿时欲言又止。

  黛玉只瞥了眼便收回目光,她如今心思俱在李惟俭身上,又哪儿有心思理会宝玉如何?时不时的听闻宝玉虚度光阴,黛玉不过偶尔心下唏嘘,只觉得可惜了宝玉那般心思,如今却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

  宝钗将一众情形看在眼中,轻咬了下唇,虽不满宝玉不成器,却也知此为无奈之选。

  宝琴眼见宝玉快步而来,思量着笑道:“哟,险些忘了一桩事。诸位姐姐,今儿不凑巧,改明儿我再来将诗补上如何?”

  此言一出,众人心下无不分明,这是躲着宝玉呢。探春有心劝说两句,忽而想起当日宝二哥曾出言挑唆过傅秋芳,于是到嘴边的言语顿时又咽了回去。

  当下宝琴起身,领着丫鬟小螺、小蛤出得藕香榭,却往北绕行而去。小姑娘心下想的分明,那宝玉发起巅来无人管束得住,迎面撞见说不得哪一句不对就会惹得其发了疯。与其如此,莫不如敬而远之。

  当下宝玉到得近前,先行在藕香榭前驻足,纳罕道:“琴姑娘怎么走了?”

  这话说出口,却无人应承。宝玉却不自觉,又一把推搡开追来的袭人,迈步行入藕香榭中笑道:“你们也来评评理,妈妈好不容易准我进来与大家伙热闹一会子,偏她东说西扯的就是不准。我往哪儿去,还要她做主不成?”

  宝钗扫量一眼满脸委屈的袭人,方要张口,却又止住。心下暗忖,宝玉便是这般德行,自己这会子就算劝说了又能如何?改不得不说,说不得还会与自己个儿心生厌嫌。

  她闭口不言,有人却忍不住开口道:“二……哥哥这话可与我们说不着。二哥哥此番是来吃酒的?刚好席面俱在,我叫人了来,二哥哥且吃着。我们诗社姊妹相聚,正要寻个所在思忖了,二哥哥自己个儿先吃着,我们就少陪了。”

  “哎?”宝玉急切道:“还说呢,起社这等雅事怎么不叫我?亏我什么都想着你们,有好事偏忘了我。”

  探春闻言便道:“宝二哥,不是我不想着你,实在是太太发了话,说让宝二哥专心攻读,往后少往这园子里耍顽。”

  宝玉不耐烦道:“风花雪月的雅事,怎么能叫耍顽?往常我不知也就罢了,如今知道了,这诗社总要算我一个。今儿是湘云做东,可出了题目,要什么留韵?”

  湘云心下暗自气恼,可有些话又不好明说。这到底是荣国府,再如何哪儿有客人赶主人走的道理?

  可这宝二哥实在不识趣,错非他冒然前来,宝琴又怎会避而远之?加之先前贾母、王夫人都叮嘱过,如今谁还敢与其顽在一处?且不说宝二哥如今名声坏了,单是担个与其厮混、阻其上进的名头,也没谁能吃得消。

  当下湘云、黛玉、宝钗都不言语,二姑娘又是个闷葫芦,惜春虽小,却也是个能瞧出风色的,当即都不开口。探春思来想去,想着左右不过这一遭,便只得道:“今儿以菊为题,不限韵。”

  宝玉听了顿时合掌赞道:“好好好,我最不喜限韵,如此正好便宜。”

  事已至此,众人只得耐着性子各自作诗。不片刻各有所出,一一评过,却是宝玉最出挑。宝玉夺了魁首,喜得手舞足蹈。却见各人都是神色恹恹,忽而便是心下凛然。

  他又不是真傻,又哪里瞧不出风色?只不过想着好些时日不曾与姊妹们聚在一处,如今不过是有些生分罢了。待多说几句话,熟稔起来也就热闹了。

  不料诗做过了,竟还是这般。

  此时湘云就笑道:“大家彼此都做过了诗,我看今儿也不早了,不如散了?”

  宝玉顿时恼了:“什么是大家彼此,你们是大家彼此,我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说罢拍案而起,竟负气而去。

  藕香榭中众人彼此对视,黛玉便打趣道:“宝二哥气着了,宝姐姐还不去追?”

  宝钗嗔道:“这话儿说的,为何偏我去追?林妹妹怎地不去?”

  黛玉笑道:“我身子骨弱,可是追不上呢。”

  宝钗顿时故作嗔恼过来撕扯:“好你个林丫头,我不过多吃了几口,偏要被你打趣!”

  黛玉好似蝴蝶一般起身翩翩躲过,宝钗却又非真恼,因是便道:“这个宝兄弟,性子一来只怕又要不管不顾的,罢了,我还是去瞧瞧吧。”

  说着,不顾众姊妹打趣调笑,领着莺儿追宝玉而去。

  湘云这会子兴致大坏,只觉好端端的事儿,偏生因着宝玉闹了个虎头蛇尾。又与众人说过几句话,湘云便道:“咱们也散了吧?过会子还要去姑祖母跟前儿呢。”

  大家伙应下,于是出得藕香榭各自散去。

  李纨往稻香村而去,惜春去了暖香坞,探春回了秋爽斋,二姑娘去了缀锦楼。湘云与黛玉过得蜂腰桥,眼见过了蜂腰桥,那潇湘雨近在眼前,湘云忽而驻足蹙眉道:“林姐姐,你说二哥哥如今怎会变成这般情形?”

  黛玉嗤的一声笑了:“你啊,真真儿是有事儿林姐姐,无事林妹妹。”顿了顿,停步看向远处说道:“云丫头可曾想过,不是宝玉变了,而是咱们变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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