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得下晌,王夫人也来寻贾母,却绝口不提赖家之事,只说公中亏空。早前便欠下了薛家五万两银子,如今过了一年,无论如何都要先还上一些。
贾母听得头疼不已,她年老力衰,再无力管束家中。贾家日渐衰败,她又如何瞧不出?奈何精力不济,想要管束也管束不得。如今只想着自己高乐一场,临死前将小辈的婚事都打理了,如此也好与老国公交代了。
至于再往后?正所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后辈儿孙自是看自己的本事的,祖宗总不能一直照看着。
贾母心下想的通透,奈何这贾家如今就无以为继了。
王夫人虽绝口不提赖家,可贾母又如何不知,这二儿媳一早儿便将主意打到了赖家头上?
因是只道:“我年老,早已不理家事,这等事儿太太自己拿主意就好。”
王夫人木着脸道:“儿媳自当好生处置着,奈何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且近来风闻,家中奴才多有贪占之举。若不就此斩断四下伸出的爪子,只怕来日家中愈发窘迫。”
贾母叹息一声,心下发苦。到了这会子,贾母本心也不想再去保那赖家。前有宁府旧事,如今又张扬着抛费两万两银子为赖尚荣买官缺,赖家如此作死,合该被抄捡了。
只是这赖家一去,又换做谁来做这荣国府总管?
念及此处,贾母便思量道:“正要有一事与太太商议。”
“老太太请说。”
贾母道:“外头风言风语的,想来太太也是听闻了。本道赖家本分,不过是无心之失这才连累的宁府。不想赖家竟不知收敛,又闹得沸沸扬扬……如今看来,这赖家怕是留不得了。”顿了顿,又道:“只是这赖家一去,又选哪个来做总管?”
王夫人自知,老太太这是顾忌着自己,生怕来日王夫人的陪房做了总管。这抄捡赖家,若老太太不点头,行事总是不美。且孝道大过天,不管私下里如何,明面上总要孝敬着。
因是王夫人就道:“媳妇看,那单大良、吴新登都是妥帖的。”
贾母蹙眉道:“单大良就罢了,府中买办事宜办得稀里糊涂,不是个明白人。倒是吴新登是个好的……只是吴新登总领库房,他若升了总管,又叫谁来总领库房?”
王夫人试探着提了钱华等几个自己的陪房,贾母只是摇头不允,或说跳脱,或说资历不足。王夫人无奈,只道:“如此,儿媳这会子却没了主意。”
贾母便道:“我看那林之孝行事稳妥,不如让林之孝来总领库房。”
红玉之父林之孝,本是银库上的账房,也是一早便入了荣国府为仆,却并非贾母与王夫人的陪房。
这般提议,倒是有和稀泥之意。王夫人思量着道:“林之孝倒是妥帖,只是那银库账房”
贾母便道:“让他一并担着就是了,了不得给他加一吊钱的月例。”
王夫人应下,婆媳二人又说了会子话,王夫人这才压抑着内心雀跃而去。那林之孝两口子,号称天聋地哑,因着不是谁的陪房,是以四下巴结,早先甚至有意拜了凤姐做干娘。
王夫人暗忖,只消略施手段拉拢了,那林之孝两口子必朝她靠拢。
当下回返自己院儿,打发了今日又来跪着立规矩的赵姨娘,王夫人先行寻了薛姨妈商议一番,转头才寻了林之孝。
其后几日,薛姨妈调集了十来个账房入府,会同林之孝家的,暗中清点历年账目。与此同时,王夫人又打发了赖大往城外庄子巡视,是为调虎离山。
待到了二十日这一天,十几个薛家账房总算将往前十年账目点算清楚,领头的账房便与王夫人道:“回太太,往前十年账目如今点算过了,不管虚高账目,单是对不上的就有七万九千三百二十八两又六百文,待算上虚开账目,只怕便是十万两也有了。”
王夫人顿时变色,拍案道:“好狗才!原道是个忠心的,不想都是装了样子给人看,私底下心都是黑的!这是挖空了贾家的蠹虫!来呀,去将赖大、赖大媳妇一并拿下,派人抄捡赖家,将那贪了、占了的一并拿回来!”
第289章 两面三刀
门房里,这日贾蔷端坐门房里等着王夫人吩咐。王夫人想的分明,这抄捡赖家之事总要自家人盯着方好。
奈何大房贾赦瘫了,贾琏自承嗣之后每日贪花好色,极少再理庶务。便是此事贾琏出首领命,那王夫人也不想让大房沾染了好处。
因是思来想去,早几日便将贾蔷笼络了过来。
一则,贾蔷本是宁府正派玄孙,虽被贾珍打发了出去独住一院,可有宁府接济着,这日子过得也逍遥。宁府一倒,贾蔷的日子每况愈下,心中又怎能不恨赖家?
二则,贾蔷此人行事稳妥,如今又没了亲长看顾着,只消分润几分好处,必为自己个儿臂助。
王夫人早几日叫过贾蔷笼络一番,那贾蔷果然感恩戴德。这日一早便有小厮来寻,只说请蔷二爷到家中听差。
贾蔷这会子喝了两盏茶,心下略略忐忑,本道此番不过是王夫人重新管家后,交代下几桩采买事宜。可瞧着仪门外聚拢了几十号携枪带棒的仆役,贾蔷这会子也知事情只怕不妙了,暗忖莫非此番要寻哪个勋贵人家放对不成?
正思量间,忽有小厮来寻,说道:“蔷二爷,太太吩咐了,那赖家贪鄙无状、罪大恶极,太太请蔷二爷领着小的们去将赖家抄捡了!”
“嗯?”贾蔷略略蹙眉,随即霍然起身,狰狞道:“你再说一遍!”
那小厮又说了一回,贾蔷长长出了口气,心下憋闷怨气顿时化作豪气鼓荡胸间,暗忖‘合该赖家倒了’,随即长身而出,冲着几个领头儿的管事一挥手,喝道:“走!”
当下蔷二爷领着百十号仆役自角门涌出,路上人等瞧见了无不远远避开,有那好事者还悄然缀在其后仔细观量。
赖家距离荣国府不远,不多时贾蔷领着人便到了地方。
眼看高墙深院,贾蔷心下更恼。他这宁府的正派玄孙才住了一进小院儿,偏赖家这等家奴却住着三进大宅院,后头竟还有个园子,这叫人情何以堪?
有那门子战战兢兢上前过问,还不待其发话,便被贾蔷一脚踹翻在地,随即一挥手:“给爷打进去!”
一众豪奴纷纷呼喝应承,挥舞棍棒自那角门冲将进去,当面撞见人就打,只须臾光景,待那贾蔷迈步入了角门,抬眼便见哼哼唧唧躺了七八赖家奴仆。
早有奴仆往内宅通报,更有几个婆子封死了仪门,任凭贾家豪奴如何来撞,死活就是不开。
也不用贾蔷吩咐,早有奴仆人踩人翻过墙头,吓得内中丫鬟、婆子乱叫一声四散而去,转瞬开了仪门,贾蔷当即领着一众豪奴冲将进来。
忽而内中有一三十许白面男子颤抖着迎出来,遥遥虚指喝道:“青天白日打破家门,尔等不怕王法吗?”
贾蔷眯眼扫量,王夫人的陪房郑华凑过来道:“蔷二爷,此人便是赖嬷嬷的孙子赖尚荣,如今不过是个监生。”顿了顿,又道:“不过此人一早就脱了籍,倒是不好处置。”
贾蔷恶从心头起,冷笑道:“奴才便是奴才,莫非脱了籍就不是了?这厮瞧着就是个忘本的,且让他长长记性!”
郑华应诺,挥手之际便有两个小厮冲上前去,一个抬脚将那赖尚荣踹翻在地,另一个压着赖尚荣半边儿身子,左右开工噼噼啪啪将其抽成了个猪头。
贾蔷这会子郁郁之气渐去,只觉心下豪气冲霄,竟理也不理那赖尚荣,迈步领着人手就往里走。
进得内宅里,略略扫量了正房陈设,贾蔷顿时气上心头。迈步到得一幅画前,贾蔷道:“这梅花蕉叶图不是宁府之物?怎地到了他家中?”
一旁随着的郑华道:“还能如何,必是私下里偷了主子的物件。”
再往后头花园而去,就见那花园虽不及大观园,却也十分齐整宽阔,泉石林木,楼阁亭轩,也有好几处惊人骇目的。
贾蔷看得瞠目不已,道:“赖家不亡,天理难容啊!”
可怜他一个宁府正派玄孙如今还蜗居在后街小院儿,这奴才秧子却华服美宅,上哪儿说理去?
当下贾蔷转悠一圈儿,待回返正房,随行的薛家账房便来报:“蔷二爷,库房点算清楚了,金、银并银票一万有奇,另有外城铺面十三,城外田土八百亩。”
“好好好!”贾蔷气急而笑。
眼见那账房欲言又止,贾蔷便道:“可是不妥?”
那账房道:“只怕还有些出入,如今这些便是算上宅邸也对不上账。”
贾蔷只想着快意一番,将赖家抄捡个底朝天,又哪里管对不对的上账?因是便道:“散出人手四下找寻,说不得就有密室暗阁之类藏匿财货之地。”
郑华顿时一个激灵,赶忙吩咐下去。他随行而来,等的就是贾蔷这句话。那百十号贾家豪奴之所以士气高昂,不就是擎等着抄捡时上下其手吗?
如今得了贾蔷吩咐,一众人等无不雀跃不已,或四下打砸,或威逼宅中仆妇,更有甚者干脆强拉了有姿容的丫鬟行那苟且之事。
一时间赖家宅中哭喊嘶吼,鸡飞狗跳。贾蔷虽不曾瞧见,可听见响动便知不好,此人生性圆滑,又怎肯担着这等骂名?
当即叫来郑华吩咐道:“太太还在等着,我须得去与太太回话,此处暂且交给你看顾着……莫要让下头人闹得太过了。”
郑华心下更喜,拱手道:“二爷放心,有小的看顾着,定不会闹出人命官司来。”
言尽于此,贾蔷也懒得多管,当下寻了十来个不情不愿的小厮,抬着财货,会同几个薛家账房趾高气扬往荣国府回返。
却说这日衙门无事,李惟俭早早回返,方才到得家门前,遥遥便见贾蔷领着人抬着财货而来。
李惟俭干脆也不急着进家门,站定马车旁,待贾蔷到得近前才笑着问道:“蔷哥儿这是哪里发财去了?”
贾蔷瞧见李惟俭就发憷。早先随着贾蓉招惹了李惟俭一回,转头就挨了一通好打;后头赖尚文盗图样,宁府更是被连根拔起。
贾蔷心思多,虽并无实证,可心下认定宁府之事与李惟俭脱不开干系。因是硬着头皮慌忙躬身施礼道:“俭四叔,侄儿得了太太吩咐,此番是去赖家抄捡了。”
眨眼间,这位就低眉顺眼,再没了赳赳丈夫之气。
李惟俭讶然道:“抄捡赖家?也是,这等悖主之奴,早该惩治了。你且先去与太太回话,我过会子就过去瞧瞧。”
贾蔷如蒙大赦,又拱手一礼,紧忙领着人走了。
李惟俭进得内中,换了一身常服,转头便自会芳园进了大观园。过清堂茅舍,方才到得沁芳闸桥上,遥遥便听得有落水声自北面传来。李惟俭驻足扭头观量,便见对面凹晶溪馆里站着两人,却是宝姐姐与其丫鬟莺儿。
那边厢的宝钗瞥见李惟俭,慌忙屈身一福,李惟俭笑着略略颔首,思量了一番,下得桥来转头便奔着凹晶溪馆而来。
那宝钗也不停留,径直往南而来,二人倒是在缀锦阁前碰了个对向。
宝姐姐娴静道:“俭四哥可是有些日子没来了。”
李惟俭笑道:“家事、国事,今儿方才得了空。听闻薛妹妹前几日为那流言蜚语所中伤,秋芳与宝琴都气恼不已,仔细检索家中,虽不曾拿了那多嘴的,却也将两个手脚不干净的婆子赶了出去。”
宝钗闻言便道:“俭四哥行事严谨,料想家风也是如此。且傅姐姐素来周全,定不会容那乱嚼舌的在家中多留。”
李惟俭点点头,抬手一邀,二人便往沁芳亭而去。李惟俭道:“方才回来瞧见蔷哥儿领着人气势汹汹而归,问了才知是抄捡赖家。果然还得是太太当家,二嫂子当家时可不敢闹出这般动静来。”
宝钗只道:“姨娘拿的主意,先前倒是没怎么听见风声。俭四哥只是为此而来?”
李惟俭道:“也是有些时日没瞧老太太了,只怕再晚几日定要遭老太太埋怨。”顿了顿,李惟俭又道:“这几天一早一晚上了霜,妹妹怎地这会子来游园?”
不待宝姐姐开口,那身后的莺儿就道:“姑娘有些闲闷了便出来转转,不想正瞧见宝二爷往栊翠庵去了。四爷方才过来,可曾瞧见宝二爷了?”
“这倒没有,”李惟俭乐道:“宝玉又能进园子了?那书院不去了?”
宝姐姐乜斜一眼莺儿,莺儿顿时讪讪不敢开口,随即宝钗便道:“自家园子,哪儿能拦着宝兄弟不让进来?只是姨娘立了规矩,不许宝兄弟寻姊妹们胡闹耍顽。”
宝玉如何,贾家如何,李惟俭如今并不关心。只是心下暗忖,自林妹妹与自己定情,湘云又下了小聘,这两女自然就疏远了宝玉。也不知宝玉这货何时与那妙玉瞧对了眼……
料想以宝姐姐的聪慧,这会子也瞧得分明,说不得此时已将妙玉当做了头一等的对手?
习惯性上眼药的李惟俭便道:“进园子也就罢了,可这书院还是要去的。就算读不出个名堂来,好歹多交些朋友,说不得来日就有大用。宝兄弟想做富贵闲人,须知那富贵闲人也不是好当的,若外无亲友庇护,内无贤妇打理庶务,又哪里闲得起来?
只怕早被那些琐屑烦死了。”
换做寻常,宝钗只怕会深以为然。如今历经纷纷扰扰,前一回更是险些清誉尽毁,心绪自是与以往不同。
是以听闻此言宝姐姐非但不曾认同,心下反倒生出一股子逆反来,于是乜斜了一眼说道:“俭四哥这话须得说与姨娘听,与我说了又有何用?”
李惟俭笑而不语,有些话揭破就不好了。
宝姐姐自是知晓,因是再不提及宝玉,转而说道:“琴丫头这几日可好?”
李惟俭踱步而行,颔首道:“琴妹妹聪颖,外头账目不过几日就上了手。秋芳说,怕是到得下月便能交给琴妹妹打理了。”
宝姐姐顿时心下酸涩,因是说道:“姑娘家抛头露面的总归是不妥……再者她年岁还小呢,俭四哥不如多留琴丫头在家中养着,读读书、做做诗,得闲了也往这园子里与姊妹们聚一聚。”
李惟俭便笑道:“随她就好,薛妹妹也知我家人丁不旺,这外间的事儿说不得就得多劳烦秋芳与宝琴打理了。”
宝姐姐心下愈发酸涩,强笑道:“俭四哥这般维护,也是琴丫头的福气呢。”
却见李惟俭笑道:“双向奔赴嘛,说不得也是我的福气。”
宝钗正要再说,此时却已到得大观园门口,李惟俭道:“我去寻老太太问安,薛妹妹要往何处?”
宝钗暗忖,姨娘王夫人方才抄捡了赖家,虽说先前得了老太太默许,可说不得这会子荣庆堂就是龙潭虎穴,她又何苦去自寻烦扰?因是抬手指了指一旁的小门道:“我去寻妈妈说会子话儿,俭四哥自便。”
李惟俭颔首,与宝钗告别,朝着荣庆堂而去。
却说刻下荣庆堂里,可谓是剑拔弩张。王夫人方才与贾母禀报过,贾母心下不忍,便与王夫人道:“到底是伺候了咱们家几辈子,不拘如何,总要留一分体面。”
王夫人正要回话,鸳鸯便匆匆回话道:“老太太,大太太推着大老爷来了!”
“啊?”
贾母骇了一跳!自打贾赦二次中风瘫了,贾母不过看望过两三回,余下光景自是眼不见为净。本以为下回再见时便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不料这会子竟来了!
须臾光景,便见邢夫人推着坐在轮椅上的贾赦绕过屏风而来。
贾母眼明心亮,这会子哪儿还不知这两口子为何而来?因是蹙眉便道:“你怎么还来了?身子不好在家中歇息就是,都说了也不用你来问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