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般说着,虽红了眼圈儿,眸中却一片脉脉,惹得李惟俭心下纳罕不已。暗忖着,自己个儿也不曾招惹这个大丫鬟,怎么瞧着自己又钟情于自己了?莫非是凤姐儿以为自己瞧不上平儿,便干脆推了鸳鸯过来?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当下略略颔首,压下古怪心思,转过屏风来笑吟吟与贾母见礼。
贾母笑着招呼李惟俭落座,问过几句家常,又问寡婶刘氏身子如何,再问傅秋芳可还妥帖。
刘氏这些年操劳惯了,到得伯府里甫一享起了清福,不知为何身子三天两头的就病了。李惟俭四下延医问药,每次都说是小毛病,却偏偏断不了根儿;傅秋芳身子康健,肚子一日日隆起,若无意外,三月里李惟俭便会迎来自己头一个孩儿。
探春此时说了李惟俭所送贺礼,惹得贾母故作嗔怪道:“你这孩子又何必送这些?都是自家亲戚,未免太过抛费了。”
李惟俭就笑道:“也是借花献佛。”
当下原样复述一遭,贾母这才不在嗔怪。此时荣庆堂里并无旁人,李惟俭心下可惜,却也起身告辞。
贾母紧忙道:“鸳鸯,你去送送俭哥儿。”
不待鸳鸯应下,探春就道:“老祖宗,正好我要回园子,不如我去送吧。”
贾母应下,李惟俭随即起身与探春一并出了荣庆堂。看着二人一先一后出去,贾母与鸳鸯道:“本道让你与俭哥儿多相处一会子,罢了,来日方长。你母亲刚去,只怕心里头不好受,也不用伺候我,下去歇息吧。”
鸳鸯应下,红着眼圈儿往外行去。
却说李惟俭与探春并肩而行,一路进得大观园里,李惟俭便说道:“鸳鸯的母亲……”
探春说道:“就是这几日才得的信儿,奈何金陵远在千里,老祖宗又一日离不开鸳鸯,只得将鸳鸯留在了身边儿,打发其兄嫂往金陵奔丧。”
顿了顿,眼见李惟俭面上思量,探春忍不住说道:“俭四哥只怕还不知呢。”
“什么?”
探春便道:“鸳鸯一早儿就拜了云丫头为主母,来日要随着云丫头一并嫁去伯府呢。”
李惟俭顿时瞠目结舌,驻足讶然道:“多早晚的事儿?”
“有几个月了。大伯还健在时,不是闹腾着要纳鸳鸯吗,后来老祖宗就让鸳鸯拜了云丫头做主母。”
李惟俭顿时哭笑不得,说道:“我说每回见了鸳鸯都心下古怪呢,原来有这么一遭。”
探春素来与李惟俭亲近,有些不好说的话,却偏爱与李惟俭说。因是便低声道:“也是老祖宗怕湘云性子简单,年岁又小,有鸳鸯帮衬着,免得来日吃了亏。”
吃了亏?这是怕嫁进自家吃了亏啊。
李惟俭摇头连连,暗忖着再这么下去,只怕贾家就要被自己个儿搬空了。
过得沁芳亭,遥遥便见怡红院外的花架子旁不知何时立了个秋千,一阵阵畅快笑声自其间传来,那秋千一荡一荡的,湘云正肆意悠荡着。赶巧往这边厢一瞥,顿时一个身形不稳,亏得一旁丫鬟翠缕扶了,旋即主仆二人赶忙回了怡红院。
李惟俭摸着鼻子思量道:“谁又跟湘云说什么了?”
探春道:“上回宝姐姐说了几句,只怕来日云丫头再见了俭四哥还要躲着呢。”
李惟俭暗忖,黛玉与之两情相悦,婚事也是顺理成章;宝琴如今就养在家里,算是……养成?唯独这湘云,本来是个爽利性子,偏被宝钗用大道理噎得如今避自己如蛇蝎,差不多算得上是盲婚哑嫁了吧?
好在这丫头性子单纯,来日倒是好唬弄。
过得沁芳亭,眼见四下无人,探春踩在薄薄的积雪上,嗫嚅一番忽而说道:“俭四哥,如今守东角门的是费嬷嬷,算是……我的人,我与其交代好了,俭四哥来日若要见二姐姐,只消与其招呼一声便能进来。”
李惟俭笑道:“多谢三妹妹挂心。”
探春摇了摇头,心下苦涩,面上却笑道:“我也盼着俭四哥与二姐姐善始善终呢。”
李惟俭暗自好笑,探春只怕不知,那费婆子一早儿便被自己用银子砸晕了,这俩月他可没少私会迎春。
转眼到得东角门,李惟俭深深瞧了眼玉皇庙,交代道:“我得空就来,三妹妹,我先家去了。”
“俭四哥慢走。”
李惟俭不再多言,出得东角门就进了会芳园。竟陵伯府自然各色齐备,府中换了门神、联对、挂牌,新油了桃符,焕然一新。伯府从大门、仪门、大厅、暖阁、内厅、内三门、内仪门并内塞门,直到正堂、会芳园,两边阶下,一色朱红大高照灯,夜里点得好似条金龙一般。
他一路过得凝曦轩,自天香楼后角门上了箭道,转眼到得东路院里。此时莺莺燕燕俱在,因着年事将近,是以傅秋芳、红玉、宝琴几个正商议着置办年事。
眼见李惟俭入内,众女招呼一声,又问他来拿主意。李惟俭懒得理会家中琐屑,只让几女看着操办。
因是转眼傅秋芳、红玉、宝琴又你一言、我一语的商议起来。李惟俭坐了一会子便觉无趣,干脆招呼一声起身又往外来。
游逛一番,不知不觉便到了会芳园中知觉斋,李惟俭到得近前便见曼妙倩影正伏案书写是邢岫烟。
略略思量,李惟俭自袖笼里寻出个红封来,点了百两银票塞进内中又重新拢进袖口,这才迈步进得内中。
听闻响动,邢岫烟赶忙抬眼观量,眼见来的是李惟俭,起身一福道:“伯爷。”
李惟俭笑着颔首:“邢姑娘还在写菜谱?”
邢岫烟笑道:“绞尽脑汁,总算将最后几道一并写全了。”说话间吹干墨迹,捧起菜谱来道:“伯爷看看可还有疏漏的?”
李惟俭接过册子也不急着观量,说道:“邢姑娘何必这般急切?过了年慢慢写就是了。”
邢岫烟却是个要强的,面上虽笑着,却摇头道:“我知伯爷是照顾我,也多亏了伯爷,我这几个月日子才好过了些。只是我会的菜色就那般多,往后再不好赖着不走,平白拿了伯爷的银钱。”
不待李惟俭开口,邢岫烟又道:“伯爷自是不在意这些,只是……还请伯爷宽宥。”
李惟俭没言语,半晌才叹息着道:“邢姑娘……累吗?”
“啊?”讶然一嘴,邢岫烟顿时心下一酸。
累吗?不过寻常一句问话,邢岫烟便酸涩不已。她自小颠沛流离,说是姑娘家,身边儿却没个丫鬟,什么事儿都要自己去做。家中实在窘困,她还跑去给旁的姑娘做厨娘。
入得大观园里,别个才是体面的姑娘,又有谁真个拿她当正儿八经的姑娘了?
她四处逢低做小,又不失风骨,一边厢还要应对贪得无厌的邢夫人与眼皮子浅的生身父母。
每回来伯府,过后其母总要过问内中情形,恨不得立时送她过来与李惟俭做了妾室。
李伯爷这般人物,邢岫烟心下自是欢喜的,只是父母如此谄媚,惹得邢岫烟心下逆反,于是偏要与李惟俭错开了不见。也是今日急切着将菜谱写完,她这才多盘桓了一阵,放在往日邢岫烟一早儿就回了缀锦楼。
因是她叹息着惨笑一声,说道:“累又如何?人啊,总要活下去。”
李惟俭便道:“既如此,邢姑娘又何必推拒我的善意?”顿了顿,道:“并非要唐突邢姑娘,只是我心下极赞赏姑娘风骨,另外姑娘的手艺也的确上佳。”
邢岫烟只是摇头不语。
李惟俭思量着道:“也罢,姑娘自有风骨,不食嗟来之食。既如此,往后也不用算银钱了,邢姑娘若烦闷了,不妨来寻宝琴、秋芳说说话。哦,”李惟俭一抖衣袖,自内中寻出方才那红封来:“邢姑娘还不曾辞去,这年节的红封总要收下。”
推拒其一,不好推拒其二,此为李惟俭话术。邢岫烟略略嗫嚅,果然笑着接过:“多谢伯爷。”
李惟俭笑着摆手:“谈不上。对了,我前几日赴宴,吃了一道菜肴颇对心思,来日邢姑娘若得空也随我品尝一番,过后再将做法写下来?”
邢岫烟自觉去了差事,心中没了吃嗟来之食的负担,因是痛快应承道:“伯爷素来是个嘴刁的,能让伯爷如此上心,那菜肴定然诱人。好,待转过年我试试。”
李惟俭方才要说什么,忽而便有茜雪匆匆而来,回话道:“老爷,琴姑娘的兄长来了。”
“哦?”李惟俭本道是薛蝌上门来送年礼,当下出得知觉斋,直奔前头书房而去。
进得书房里,果然便见吴海平正陪着薛蝌说着话儿。眼见李惟俭到来,薛蝌紧忙起身拱手道:“伯爷,那绿矾油……成了!”
李惟俭怔了怔,紧忙催问道:“成了?如何成的?”
薛蝌兴奋道:“回伯爷,下头匠人逐样投料,不知哪个错将硝石也一并投了进去,结果开炉三天,如今已得一桶绿矾油,且其后所得还源源不绝!”
硝石……这东西加热后生成了什么?李惟俭一时间闹不明白催化剂是氧化氮还是氨气,却也振奋不已,喜道:“好!重重有赏!”
第317章 赐婚
李惟俭庆幸不已,不论如何,尝试两月有余,这化工总算有了个着落。绿矾油便是硫酸,放在前世瞧着不起眼,却是一切化工的基础。就这么说吧,短了硫酸,就别想置备三酸两碱。
薛蝌此人果然是办实事的,往后必能为一方能吏。二人说过半晌,略显疲倦的薛蝌又紧忙奉上礼单来。
李惟俭略略扫量一眼便知,这南货加起来怕是要一千两上下。除去贾家、恩师家与忠靖侯、保龄侯府,李惟俭年节时送的年礼也不过一千两上下,这可算是重礼了。
因是李惟俭责怪道:“文斗何必送这些俗物?有你方才之言,于我而言便是最好的贺礼。”
顿了顿,又道:“你方才入官场,只怕年节时少不得走动。前日我方才得了几匣子东珠,一会子走时带走一匣子。”
薛蝌也不客气,当即笑着拱手应下。李惟俭又打发了丫鬟去叫宝琴,不片刻宝琴便兴高采烈而来。
李惟俭早已问过公事,当即起身离去,将书房留给兄妹二人。
待其一走,宝琴便凑过来道:“四哥哥说兄长这阵子十分忙碌,可须得仔细身子骨。”
薛蝌方才办了一桩大事,此时略略放松,靠坐椅背上笑道:“我心中有数,妹妹不用记挂。这些时日妹妹过得还好?”
宝琴笑道:“自是极好的。”
宝琴初来乍到时,自然要争要强,四下试探底线。待此时有了一席之地,加之傅秋芳安心养胎,极少过问外间事务,因是这外头的账目多是宝琴在打理。另一则,虽不曾明说了,可夜里到底给宝琴排了时日,时而又与四哥哥在书房中红袖添香、赌诗泼茶,宝琴自然过得畅快。
薛蝌眼见宝琴并不作伪,略略颔首又暗自蹙起眉头来。
宝琴观量其神色便问道:“哥哥可是遇到难处了?”
“不好说。”薛蝌摇头。
那置备硫酸之地乃是李惟俭老宅,与薛家宅子比邻而居,自打一个多月前夏金桂搬了去,薛蝌便烦恼不已。
也不知夏金桂何时瞥见了自己,往后时日里三五日便会偶然撞见,待近些时日干脆理直气壮领了丫鬟进得宅子里,或是送些茶点,或是邀着薛蝌过去用饭。
昨日薛蝌实在被缠磨不过,下晌到底过去了一遭,谁知方才饮了两盅酒就是人事不知,待醒来时惊觉嫂子夏金桂只一身小衣贴在身旁。
薛蝌吓得卷了衣裳夺路而逃,亏得今儿一早便有匠人来告知喜讯,不然薛蝌还憋闷在家,不知要不要往老宅去呢。
那夏金桂只怕不是个好相与的,过后还不知如何要挟、逼迫,只是这等事儿又如何与妹妹宝琴说?罢了,待过了年与那夏金桂见过一遭,先看看她所求为何再说旁的!
回过神来,薛蝌只道:“妹妹好生管着自己个儿就是了,外间的事儿自有我处置。”顿了顿,又道:“你如今就在伯府,大伯母那边厢也不用如何走动。”
宝琴纳罕着应下,薛蝌又随意嘱咐几句,这才起身告辞而去。将薛蝌送出仪门,回转身形宝琴边走边寻思,暗忖着莫非哥哥与大房又起了间隙不成?
按说前番结算了银钱,两房之间再无往来,可怎么瞧着哥哥架势,好似这后头又生了是非?
不过想着哥哥素来稳妥,宝琴便也不曾多心,一路往东路院而来,入得内中却不见李惟俭行迹。
问过才知,原是这会子李惟俭往后头去瞧寡婶去了。
寡婶刘氏近来身子不大好,虽延医问药不断,奈何却愈发恹恹。因是李惟俭过来时,刘氏不免旧事重提,又提及李纹、李绮婚配之事。
李惟俭隐隐听出来托付之意,赶忙止住其话头道:“婶子怕是又多心了。婶子这病不过是小毛病,侄儿可不曾隐瞒。至于两堂妹的婚事,侄儿寻思着待过了春闱,寻那年少进士结秦晋之好。”
李绮也在一旁嗔道:“早与妈妈说过一箩筐了,偏妈妈自己个儿多心。”
李纹也道:“妈妈好生将养着,不过旬月就好了。”
刘氏见三人都是这般说,这才知晓果然不是重病,当即嗔道:“错非记挂你们两个不省心的,我又如何会病了?”
当下李纹、李绮娇嗔不已,看得李惟俭笑了好半晌。自刘氏院儿中出来,李惟俭又往甄大娘院儿寻去。
可巧,这会子香菱也在侍奉甄大娘,眼见李惟俭来了,赶忙起身引着李惟俭落座。
甄大娘调养年余光景,身子骨已然大好,李惟俭过问了一番,甄大娘只道都好,偏眉宇间心事重重,欲言又止。
李惟俭见此便笑道:“大娘也知我待香菱如何,有什么话还不好明说?”
“这”甄大娘几番欲言又止,到底说道:“伯爷,英莲是个苦命的,自小便被拐子拐了去,可再如何也是良籍。伯爷如今位高权重,不知能否将这良籍恢复了?”
李惟俭沉吟了半晌方才说道:“不瞒大娘,此事说容易也容易,说难……只怕难比登天。”
“啊?伯爷这话是何意?”
李惟俭说道:“如只是良籍,只管更名换姓,年后便能办了;可要是恢复原本良籍,只怕难比登天啊。”
此事非但涉及薛蟠,还涉及到了贾雨村。那薛蟠也就罢了,李惟俭才懒得理会此人死活,偏生有个贾雨村在,此人如今又为兵部大司马。若恢复香菱良籍,只怕就要将过往的案子重新翻出来。
香菱情知母亲这是得陇望蜀,一心想着自己为良妾,来日在伯府之中也好有些位份。可香菱又何曾在意过这些?这姑娘自打李惟俭为其寻回了母亲,一早儿就心满意足,往后只盼着与李惟俭生下一儿半女的,便再没旁的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