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姐儿恨道:“方才还劝我回东院儿,我若回了东院儿,岂不是每日都要被她磋磨?”
平儿附和道:“奶奶身子要紧,这会子还是别搬了。”
凤姐儿兀自忿忿不平,说道:“不过是拿着婆婆名号来压我,我若真信了她的,这掌家的可就换成是她了。”
平儿凑过来低声道:“不过方才大太太说的没差,那几个陪房总要更换了。”
凤姐儿哼了一声,捧起茶盏道:“平白无故的,总不好立时就更换了。不急,这几家子也自知时日无多,说不得趁着这会子多捞些银钱呢。”顿了顿,又问:“二爷还没回来?”
平儿摇了摇头。
凤姐儿又蹙起眉头来,却没多说什么,又吩咐平儿道:“你往园子里走一遭,给探丫头提醒儿,那小偷小摸的也就罢了,若真卷了咱们家库房可就不好了。”
平儿应下,凤姐儿又捡了几样自外头铺子买的点心命其装了几样,让其顺道给探春送去。
平儿禁不住说道:“这旁的都好说,厨房里管事儿的与外头的采办须得尽快换了奶奶总不能一直吃外头的东西吧?”
王熙凤道:“我心里有数,你甭管了。”
平儿不再多说,提了食盒款款而出。自凤姐儿院儿出来,不片刻进得大观园里,待过得蜂腰桥到得秋爽斋门前,遥遥就听内中探春怒斥道:“姨娘莫说了,我就算绞了头发做姑子去也不嫁!”
赵姨娘说道:“都是为了你好,你这丫头怎么不识好歹?”
探春恼道:“那人做我爷爷都够了,姨娘让我给那人做填房,安的是什么心思?你快走!侍书、翠墨,送姨娘出去!”
“哎?哎哎?填房怎么了?好歹有个诰命!自己个儿清高,就凭家里如今这名声,我看你来日嫁不嫁的出去!”
“嫁不出去就做姑子!”
平儿眼看两个丫鬟将赵姨娘推搡出来,紧忙往一旁避去,待赵姨娘骂骂咧咧过了蜂腰桥,这才缓步入得秋爽斋里。
侍书迎了过来,转头报与探春:“姑娘,平儿姐姐来了。”
平儿提了食盒入得内中,抬眼便见探春气得粉面通红,因是低声道:“怎么又闹起来了?方才胡乱听了一嘴,赵姨娘可是给三姑娘寻了亲事?”
探春别过身形不说话,侍书便道:“平儿姐姐不知,姨娘也不知打何处得了信儿,说是治国公府的三品威远将军马尚腊月里发妻故去,有意寻一填房。马将军与老爷一个辈分,年岁也差不了许多,偏生赵姨娘动了心思鼓动姑娘去给人做填房。平儿姐姐评评理,天下哪儿有这般道理?”
平儿眨眨眼,心下对那赵姨娘又鄙夷了几分。四王八公几辈子的交情,且彼此沾亲带故,赵姨娘想瞎了心竟让探春去做填房!
因是平儿说道:“三姑娘不用理就是,来日三姑娘婚事都要老太太做主,老太太、老爷不发话,她一个姨娘难道还能做了家里的主不成?”
探春心下委屈不已,强忍着心下憋闷,叹了口气道:“不说她,平儿姐姐有事儿寻我?”
平儿指了指那食盒笑道:“奶奶得了一些外头铺子的点心,自己个儿尝着不错,打发我来给三姑娘送一些。”
“凤姐姐有心了。”探春感谢道。
平儿又道:“另一则,奶奶说如今家中人心惶惶,只怕有那胆大妄为之辈会盗卖库房财货,还请三姑娘仔细盘查了。”
探春点头,还不曾发话,一旁的翠墨就道:“我们姑娘早想在头里了,前儿魏婆子出园子查出来身上藏了个珐琅彩的鼻烟壶,姑娘打了那婆子板子,昨儿头里就寻了人牙子发卖了出去。”
平儿就笑道:“我们奶奶也知三姑娘是个妥帖的,料想三姑娘早就心中有数,偏我怕三姑娘一时忙忘了,这会子又多嘴提起。”
探春笑道:“我才多大年岁?错非凤姐姐点拨,我如今还不知从何处着手呢。”
平儿又说了会子话儿,旋即起身告辞而去。探春闷坐房中气闷了好半晌,直到临近晚点时分,翠墨过来提醒,这才起身往王夫人院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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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夫人院儿。
羹匙送到王夫人嘴边儿,王夫人略略仰头饮了一口,那羹匙随即顿了下来。王夫人等了须臾,抬眼望去,便将宝玉又痴将起来。
那日闻听黛玉出嫁,宝玉便闹了一场,却也因此彻底惹恼了老太太。命根子一般的通灵宝玉碎了,宝玉虽身子无恙,却好似丢了一身灵气,每日家昏昏沉沉,时而便痴将起来。
不问自知,此一番定是为了宝钗搬走之事。自打贵妃懿旨降下,宝玉便一直随侍王夫人身旁,白日里服侍用药,夜里添炭,从不曾懈怠了。王夫人便思忖着,宝玉虽不成器,可好歹还有孝心在。
因是这会子眼见宝玉半晌不曾回神,王夫人也不忍开口责备,只抬眼与丫鬟绣鸾递了个眼神儿。
那绣鸾便上前接了汤药碗,说道:“宝二爷夜里不曾安睡,想是这会子乏了,还是奴婢来伺候太太用药吧。”
宝玉回过神来,含糊应了声便起身退在一旁。
王夫人吃了半碗药,与宝玉吩咐道:“我如今大好了,也不拘着你在身边儿伺候。听说如今园子里草木返青,你不妨往园子里走走散散心。”
宝玉却问道:“母亲,宝姐姐与姨妈何时还回来?”
王夫人心下刺痛,面上却笑着安抚道:“你姨妈挂念着儿媳妇呢,待料理了家事也就回来了。”
宝玉张口欲言,话到嘴边儿又咽了回去,只含混着点了头,丢下一嘴‘那我往园子里转转’便起身而出。
见其出了门,王夫人方才叹了口气。薛姨妈与宝钗存着什么心思,王夫人又如何不知?不过是眼见自己倒势了,贵妃又被圣人责骂,这才紧忙搬出去另寻高枝。
将汤药喝完,玉钏儿便来回话:“太太,周瑞家的请见。”
王夫人忙道:“快让她进来。”
玉钏应下,转头便将周瑞家的引了进来。王夫人眼见周瑞家的面上急切,便与众丫鬟吩咐道:“你们且下去吧。”
待玉钏、彩云、绣鸾、绣凤四个丫鬟退下,王夫人紧忙问道:“怎么说?”
周瑞家的哭丧着脸道:“奴婢寻了大爷(王仁)问过了,说得了信儿大爷便去寻了舅母太太,奈何舅母太太拦着不让家中来看。”
王夫人重重拍在床榻上骂道:“鼠目寸光!”
周瑞家的停了停又道:“大爷说了,一早儿就给舅老爷去了信儿,这会子正等舅老爷回信儿呢。”
王夫人舒了口气道:“兄长定不会不管。”
如今元春在宫中情形不好,王夫人唯有指望王家为其撑腰,不然可就真个儿被关了家庙……这让王夫人如何甘心?
此时就听周瑞家的又道:“今儿回来听婆子说嘴,好似二奶奶与老太太说太太大好了。”
王夫人怒吼道:“我死也不去家庙!她要是有能为,干脆抬了我去家庙,我便一头碰死在里头,侄女逼死亲姑姑,看她往后如何做人!”
周瑞家的讷讷不言。错非她先前被探春拿了错处,心下实在没了指望,这会子又怎会为王夫人冒险沟通内外?
正要说些旁的,忽而听得外头有说话声,王夫人忙问:“谁来了?”
彩云回话道:“太太,三姑娘来瞧太太了。”
王夫人顿时朝周瑞家的使了个眼色,低声嘱咐道:“传我的话,让那几家这些时日小心行事,万万不可让凤丫头拿了错漏。不然来日就算我再掌家,也救不得他们了!”
周瑞家的应下,此时帘栊挑开,探春已然迈步进了内中。周瑞家的赶忙告退而去,探春上前问候一番,王夫人泪眼婆娑,一时间倒是母慈女孝。却不知那玉钏儿听了只言片语,扭身寻了个由头就去告知了王熙凤。
王熙凤心下气恼,褪下个镯子来赏过了玉钏,又再次允诺来日定将其调到布庄,待玉钏儿走了,凤姐儿便气恼着与平儿道:“她这回彻底不要了脸面,硬挺着不去家庙,偏生我还不能真个儿抬了她去。”
平儿道:“不如奶奶请了老太太出面?”
凤姐儿蹙眉道:“老太太将掌家的差事交给了我,如今还要老太太出面处置,那来日我还如何掌家?不妥。”
平儿蹙眉思量半晌,一时间想不起主意来。
凤姐儿这会子却早已拿定了主意,只是心头一动也不曾说出来,反而与平儿道:“我如今实在没了主意,你二爷又是个不顶事儿的,我看还得劳烦你往伯府走一遭,去问俭兄弟讨个主意来。”
“这”平儿踌躇道:“俭四爷如今正忙着大婚事宜,这会子不好劳烦吧?”
凤姐儿便说:“不过是讨个主意,哪里算是劳烦了?”
平儿只得应下,服侍着凤姐儿用过了晚点,这才快步往伯府而去。
此时李惟俭早已回了家中,正与宝琴、红玉等商议请全福人。
宝琴细数道:“平原侯府钱夫人、锦乡伯府周夫人都算全福太太,位份又高。我看过往礼单,咱们家与两家多有往来,四哥哥还腾出不少股子分与了两家。明儿四哥哥下帖子我去求肯一番,这两位太太定然是肯的。”
李惟俭笑道:“平原侯府如今袭着二等男的爵位,锦乡伯是三等子……请两个超品的夫人来,是不是太过兴师动众了?”
红玉就笑道:“四爷怕是忘了,这外头不知多少勋贵人家指望着趁着四爷大婚好生巴结一番呢。这两家门风极紧,不是那等行事乖张的,又素来不掺和朝政,料想多多往来也是无碍。”
李惟俭便笑道:“也好,那过会子我去写帖子。”
此时就见茜雪引了平儿入内,李惟俭讶然道:“平姑娘怎地这会子过来了?”
平儿笑道:“我们奶奶又遇到了难处,便打发我来求四爷给出个主意。”
李惟俭招呼平儿落座,身旁宝琴与红玉也各自落座了,李惟俭方才问起所求何事。待平儿说将出来,李惟俭面上不动,心下却对凤姐儿的心思顿时了然。
这等家宅内事,又何必用李惟俭出主意?凤姐儿管家这般多年头,什么鬼蜮伎俩没见过?对付耍赖的王夫人,只怕凤姐儿自己个儿就有的是法子。
想来,凤姐儿定然还存着将平儿推过来的心思。李惟俭一边厢出着主意,一边厢心下古怪。这般想来,好似凤姐儿并非当日那般说的‘只求一夕之欢’,这情形分明是打算长久往来啊。
心下虽哭笑不得,却也暗自得意不已。只是这会子他正忙着大婚,哪儿来的心思去考量别的?因是待出过了主意,便让红玉送了平儿出去。
待平儿、红玉出了门儿,宝琴便禁不住吐槽道:“这二奶奶也是的,便是关系再亲厚也没得将四哥哥当老黄牛使唤的,怎么什么都要四哥哥来拿主意?”
李惟俭笑道:“她也是为难,到底是姑侄女,总不能真个儿将人抬进家庙吧?”顿了顿,转而说道:“你去取了笔墨来,趁着这会子我赶紧写了帖子。”
却说平儿自大观园回返凤姐儿院儿,将李惟俭的主意说将出来,却与凤姐儿心下所想一般无二。
凤姐儿顿时暗自得意,暗忖着这等事儿处置起来,她与俭兄弟果然有默契。嘴上感念了一番李惟俭的好儿,临了方才与平儿道:“可惜你被收了房,不然我还真想将你送到俭兄弟身边儿做个姨娘呢。”
平儿顿时红了脸儿道:“奶奶又浑说!”
王熙凤咯咯笑道:“俭兄弟年少有为,又貌比潘安,我若不曾嫁人,说不得也动了心思。咯咯,莫说你这小蹄子心下不曾想过。”
平儿顿时起身往外就走:“没得这般攀诬人,我不与奶奶说了!”
眼见平儿气急而去,王熙凤却愈发笑得欢实,心下已然笃定,平儿那小蹄子一准儿心下琢磨过。
待转过天来,王夫人方才醒来,正口渴的紧,便招呼丫鬟奉茶来。当下便有丫鬟入内奉了茶水,王夫人接了茶盏抬眼观量,随即顿时怔住,蹙眉叫道:“你是谁?玉钏、彩云呢?”
那丫鬟紧忙屈身一福,说道:“奴婢名翠柳,得了二奶奶吩咐来照料太太。玉钏、彩云几位姐姐另得了差事,如今往大观园去了。”
王夫人心下发凉,掀了被子起身趿拉鞋子便往外走:“谁叫她换我身边儿人的?我去寻她理论!”
那小丫鬟也不拦着,王夫人方才出得碧纱橱,便见林之孝家的领着两个五大三粗的婆子拦在身前。
王夫人顿住身形叫骂道:“下贱胚子,你们要做什么?”
林之孝家的板着脸道:“太医与老太太说太太时而便犯疯病,二奶奶便打发奴婢来照应着,免得太太伤了自己个儿。”
王夫人气得浑身打颤,叫嚷道:“这是要将我幽禁了?我兄长如今在外为官,便是老太太与老爷也不敢拿我如何,我如今就要出去,看看你们谁敢拦着!”
说话间王夫人往外就闯,结果林之孝家的往边儿上一闪,两个婆子顿时上前将王夫人制住。那林之孝家的道:“果然犯了疯病,快寻了细布将太太捆了,免得太太又伤了自己个儿。”
王夫人兀自叫骂不已,婆子却三下五除二将其捆了,临了又往起口中塞了帕子,旋即一头一尾将其抬回了床榻。王夫人蛆虫一般在床榻上扭动,奈何却挣脱不得束缚,心下凄凉之余,目光凶厉地看向一众人等……
也是这日,方才与妙玉私会过的宝玉,转头儿便被贾母叫到荣庆堂来,不咸不淡说了一通,只道那金台书院可是好不容易方才进去的,不好再荒废了,旋即便打发一众小厮将宝玉送去金台书院。
宝玉蔫头耷脑应下,想着到书院点了卯,待晌午时便寻蒋玉菡等朋友诉苦。结果方才出了仪门,便见一众陌生小厮等着自己个儿。
宝玉纳罕问道:“怎么是你们?茗烟、李贵他们呢?”
那领头的小厮拱手笑道:“回二爷,二奶奶重新发派了差事,茗烟、李贵另有任用,往后就是小的跟着二爷了。”
宝玉张张口欲言又止,旋即明白了什么,只叹息一声,便闷头蹙眉上了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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匆匆便到了三月里,这日伯府得了信儿,说梁恭人不日便到通州。李惟俭有心亲自去迎,奈何这会子衙门庶务缠身,宝琴自告奋勇,便驱车领了吴海平一道儿往通州而去。
李惟俭匆匆忙过衙门事务,紧忙又往钦天监去,选定了两个日子又赶紧打发媒妁往胡家送去。
此时宫中已然传出,老太妃身子不大好,因是张宜人便选定了三月初十。方才送走了媒人,转头便有王府护卫护送着一辆马车到得胡家门前。
管事儿的略略过问,得知是郡主亲来,紧忙往内中报去。当下张宜人与黛玉一并迎到仪门前,看着那四轮马车进得内中停在了仪门前。
有护卫将矮凳摆放了,旋即帘栊一挑,先下来两个宫女,跟着才将永寿郡主搀扶下来。
张宜人与黛玉屈身见礼,李梦卿笑吟吟上前搀扶,说道:“是以我不愿多往外走动,这拜来拜去的你们烦,我心下也烦。今儿不讲俗礼,只讲交情就好。”
张宜人情知郡主是为黛玉而来,因是引着郡主往内中稍坐,便寻了个由头告退而去。待张宜人一走,李梦卿愈发活泛起来,促狭道:“不想你过几日便是新娘子了。”
黛玉面上晕红道:“你也知我情形,他生怕我寄人篱下受了委屈,因是便急切着催我过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