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云跪在床前大哭不已,贾母艰难探手抚了抚湘云的头,道:“你是有福之人不用愁,这些个孩子里,我对你最放心。”说话间又看向鸳鸯,道:“你跟着我好些年,性子愈发骄纵,等发引后就一心一意跟着湘云吧。”
鸳鸯哪里不知贾母照拂之意?当下也跪在地上叩头。
诸事吩咐妥当,贾母面上愈发红润,却再也说不出话来,须臾竟含笑而去。贾氏一门都放声痛哭起来。
贾政、贾琏、王夫人、尤氏、凤姐、李纨、宝玉、黛玉尤其哭的肝肠寸断。赵姨娘见贾母唤进众子弟见一面,独没有见贾环,有些气不过,忙乱之际拉了李纨哭道:“环儿不是他的孙子,为何只见宝玉、贾兰两个?”
恰此时贾政路过,不禁喝道:“住嘴,老太太弥留神竭,哪能一个个都见了,没心肠的歹妇,这个时候还争!”
赵姨娘被骂了个狗血临头,只得闷头撇撇嘴出去了。
贾母既去,贾家中乱作一团。凤姐念及当初贾母对她呵护慈爱有加,痛哭了几场,不想竟病了。贾政无法,只得让邢夫人与王夫人打理丧事。
这日夜里李惟俭领了黛玉与迎春回返伯府,先行将迎春安置在了知觉斋里与邢岫烟作伴,随即回返东路院劝说了黛玉半日,黛玉许是哭累了,这才昏睡过去。
到得隔天,李惟俭打发人往内府衙门告了事假,领着黛玉、迎春等往荣国府来商议丧事。
此时贾家虽不曾往各处报丧,可相熟的史家、王家业已打发人来送上赙仪。史鼎、史鼐领着家中儿女亲来居丧守礼,王舅母也带了王来吊唁。
贾母乃是超品诰命,亡故须得上书朝廷。当日礼部便来了人凭吊,又有贤德妃元春打发了夏太监来吊唁。贾琏招待夏太监,问起元春情形,那夏太监只道:“贤德妃闻听老太君噩耗,心下思念祖母,伤心涕泣,凤体违和,寝食难安啊。”
贾琏只得请夏太监带话,请娘娘节哀顺变。
答对过往来人等,丧棚业已搭建,到得下晌时,贾政、贾琏与李惟俭方才凑在一处商议丧事。
贾琏面上为难道:“二叔,如今公中不足用,老太太留下体己虽不少,可大多都是古玩、首饰,折价虽不少,可现银却不多。又要给几个妹妹留下各一万嫁妆,这操办丧事的银钱只怕能有一万就不错了。”
贾政顿时蹙眉道:“一万哪里能够?当日宁国府治丧都不止此数,老太太荣养一生,临了怎能如此简薄?”顿了顿,思量道:“我书房里还有些字画,不妨拿出去典卖了。”
“这,不至于,不至于。”
李惟俭插口道:“老太太乃黛玉外祖母,论情论理,伯府总要出一份。我看这丧事不妨办着,缺多少伯府补就是了。”
贾琏是要脸面的,哪里肯让李惟俭出银钱?当下摇头道:“不是这么个道理,俭哥儿虽有家资,此事却不好让俭哥儿破费。”
正待此时,忽而听得外头有人道:“二叔,老太太这丧事须得办得体面了。短多少银钱,从我这里出就是了。”
众人扭头往外看去,便见平儿扶着面色憔悴的凤姐儿绕过屏风进得内中。凤姐儿头上戴着扶额,眼睛红肿,与贾政见过礼后说道:“再如何说如今也是我掌家,虽如今病着不好奔走,可这拿主意总要听听我的意思。自我过了门儿,老太太便慈爱呵护,我总不能见着老太太丧事这般简薄。
前些年多亏了俭兄弟帮衬,我好歹赚了些体己银子。此番正是回报之机,二叔、二爷只管操办”说话间朝着平儿点点头,平儿便将个小匣子摆在桌案上。凤姐儿道:“这内中是两万银票,若还不凑手,我回去再凑一凑,总要将老太太丧事办得风光体面才好。”
贾政讶然不已,一旁的贾琏更是眼睛都直了。他素日里缠磨着凤姐儿讨个两千两都不肯,谁料此番这母貔貅竟吐了口,一下子拿出两万银子来!
眼见凤姐儿好奇,贾政羞愧道:“奈何我这做叔叔的不知经营,如今竟要偏着侄媳妇……”
贾琏心疼不已,面上却道:“二叔,旁的容后再说,如今还是老太太的丧事要紧。”
事已至此,贾政不再推辞。凤姐儿舒了口气,只说身子不爽利,告退而去。
李惟俭顺势起身告辞,快行几步在大观园里追上平儿与凤姐儿,禁不住与二人说道:“财不露白,你一下子拿出两万两来,只怕往后定会惹来是非。”
凤姐儿红着眼圈儿道:“老太太待我不薄,再如何也不能看着她身后事太过简薄了。”
李惟俭叹息一声,心下却对凤姐儿颇为赞赏,说道:“往后事有不协,尽快打发人知会我一声儿。”
凤姐儿却浑不在意道:“不过是谋算家产,如今荣国府不过是个空架子,再谋算又能如何?”
李惟俭不再多劝,当下回返家中。
又过一日,贾政得了银钱,往钦天监走了一趟,请了僧道各一百,来家中念经超度、打醮。想起水月庵备用的有一干女尼,由贾芹看掌,遂叫了林之孝的来,要她去水月庵去找贾芹。
林之孝家的带了三四辆车子到水月庵里去,打算把那些女尼女道士一齐拉回来。却说那十二个小戏子,头一回遣散时便有五人散去,当中便有往水月庵做了姑子的。其后再次遣散,黛玉应承探春所请,将七个小戏子安置在了两处绸缎庄子里。
谁知芳官、蕊官等不喜迎来送往,没几日便恶了管事儿的。黛玉再是心善,也瞧不上这等不自知的小戏子。因是不到月余,除去三个留下的,另外四个小戏子便被遣散。
四人不知往何处去,干脆也去了水月庵。
那贾芹管着贾家宗庙,贾芹本就是个风流的,先是把芳官上了手,庵里那些女孩子年纪渐渐的大了,也都有个知觉了,禁不住贾芹招惹,也都上了手。另有族中子弟名香怜、玉爱的,结识了贾芹,也偷偷地溜到水月庵与小尼姑调笑淫眠,闲时便学些丝弦,唱个曲儿。
不过多久,贾蔷、贾环等得知此处有乐子,干脆引了铁槛寺中一众不良子弟来淫乐,每日家吃喝聚赌。
林之孝家的撞了个正着,唬了一跳之余,想着如今是老太太大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暂且将此事掩下。
荣国府水陆道场齐开,定下停灵七七四十九日,黛玉、迎春每日往荣国府居丧守礼自是不提。
却说凤姐儿伤心过度,竟一病不起,这家中丧事只得交与王夫人打理。
赵姨娘看在眼中,心下既惊又怕。一来,生怕王夫人重新掌家,这来日哪里还有她的好儿:二来,那日愤愤之言惹了贾政不喜,贾政宁愿留宿书房也不往赵姨娘院儿中来。且如今是凤姐儿掌家,说不得大房、二房只等丧事一过就要分家,分了家赵姨娘依旧归王夫人管,她哪里受得了?
夜里忧思过甚,赵姨娘安睡不下,时不时便扯着贾环痛哭不已,只道‘来日太太定会害了咱们娘儿俩’。
谁知这日贾环回返,竟将一包药粉递与赵姨娘道:“娘,此物只消让太太闻到,说不得便有奇效!”
赵姨娘唬了一跳,赶忙拧着贾环耳朵追问。贾环吃疼,这才说了药粉来历。却是邢德全三不五时往尤三姐家中寻去,或蹭一饭,或饮一盏茶,尤三姐时不时又让邢德全占些小便宜,顿时哄得邢德全五迷三道。
李惟俭前番上奏朝廷言明阿芙蓉危害,朝廷虽不如何重视,可时任广州知府却引为知己。李惟俭眼看禁不住,干脆曲线救国,挑唆内府海关对此物苛以重税。
广州知府销烟,又有海关重税,两厢叠加之下,这阿芙蓉顿时暂且断绝。那尤三姐早已沾染此物,一时摆脱不能,偏寻不到阿芙蓉,只得寻了替代之物。此物掺进熏笼里,闻之有离魂之效。
赵姨娘将信将疑,守夜时趁着无人观量,便将此物丢进了熏笼里。
那熏笼烟气袅袅,王夫人首当其冲闻了个正着。
到得这日下晌,王夫人连日劳累悲恸,添了些病,体弱身乏,走路恍恍荡荡的,却强撑着要往凤姐儿处去商议事儿。
凤姐儿此时业已好转,二人说过事儿,凤姐儿便道:“太太也不用太过操劳,我身子好了许多,明儿开始便由我打理吧。”
王夫人应下,凤姐儿与平儿送王夫人出了怡红院。眼看王夫人神思恍惚,凤姐儿赶忙打发丫鬟叫了软轿来。
谁知等软轿时,王夫人一时目眩,便斜依着柳树休憩。忽而从那水里影影绰绰现出三个披头散发的小鬼,里头还有一个看着眼熟,竟是碧痕的摸样,王夫人甚为惊恐,只听那小鬼冷笑道:“太太好狠毒,逼的奴才走投无路,如今就是来报仇来了。”说着同那两个都向王夫人扑来。
王夫人吓得肝胆俱裂,嚷道:“鬼,鬼啊!”随即撇开平儿阻拦,调头就跑。
凤姐儿与平儿在后头紧追,却追之不及,眼睁睁瞧着王夫人一头折进水里。
凤姐一边哭喊着叫人,一边伸手救人,又喊着平儿折树枝,恰见那几个轿夫来了,急忙放下轿子,跳身入湖,把王夫人救了上来。只是王夫人就此一病不起,日间夜里发烧身热,诞语粘粘。贾政连忙请了大夫看视,并不稍减,更加发起狂来,谵语不清,大喊大叫的。
亏得李惟俭请了太医院御医来看视,那御医仔细观量,命人翻转身形,竟在王夫人后脑处寻见一枚锈迹斑斑的铁钉。
李惟俭看得倒吸一口凉气:“这是破伤风啊!”
这年头破伤风只能硬挺,什么大蒜素之类的全然无用。御医死马当活马医,下了药方,却始终不见好。待王夫人膏肓之际,含泪拉着宝玉的手不肯放松,道:“我的儿,为娘此去没有其他可挂虑的,只是牵念着我儿未能功成名就,又怕日后荒废了学业,再没人管你,可叫我怎么放心。又怕那促狭鬼嫉恨你,得空便拧一下,掐一下,也没有人护着你了,为娘怎不心痛?”
说过此言,王夫人便撒手而去。
贾家一冬竟遭逢两回丧事,都哭的寻死觅活,凄不忍睹。宝玉年少丧母,更是胸腑俱裂,恨不得随母亲一同西去。那赵姨娘自是趁心如意,假意啼哭,却不见一滴眼泪。
第396章 邢夫人掌家
王夫人既死,邢夫人心下寒凉!
心下不由得暗忖,那王夫人是自怡红院出来后方才不慎落了水,偏生轿夫赶到时人已沉了水底,加之王夫人这几日一直声称乃是遭了鬼祟,可邢夫人哪里肯信?
只道必是凤姐儿动的手脚,随即越琢磨越对。是了!老太太这一去,凤姐儿本就掌着家,偏王夫人再没了老太太压制,说不得就会生出是非来。因是凤姐儿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谋害了王夫人。
那凤姐儿本就心思歹毒,想当日的尤二姐不就是被其阴害了吗?
有道是唇亡齿寒,王夫人既去,下头接下来说不定就会对付自己。不拘是自保还是反击,邢夫人都决不能让凤姐儿好过。
是以瞧着凤姐儿冷笑道:“那日你是怎么看护的?难不成眼睁睁看人掉水里不闻不问吗?我看你是存心见死不救!”
凤姐儿忍着恼怒道:“大太太真的委屈我了,我那时是偶然路过,离太太还有一段路程,且是电光石火之际,谁顾得过来?”
邢夫人嗤笑一声道:“这却不好说了,说不得是因着先前旧事心忖怨怼,干脆来个见死不救!”
凤姐儿气得涨红了面皮道:“大太太这样说就是疑心我了?”
邢夫人道:“这前前后后细细一想,也太巧了罢,不疑你疑谁?”
凤姐当着众人不便强辩,索性低头一言不发了。
邢夫人见其不应声,心中不禁愈发得意,又说道:“此事不提也罢,你如今掌着家,眼看身子也无恙了,我看明儿起还是将家中庶务操办起来。咱们家虽说如今不济,可该讲的体面还是要讲的,这二三日人来人往,多有照应不周之处,你须得多用些心。”
凤姐儿当着贾政、贾琏的面儿闷声应下。心下鄙夷不已,只道是邢夫人知晓家中银钱不凑手,这才推她出来给付银钱。
此时内中李惟俭与贾政、贾琏出来,一道儿去到梦坡斋里叙话。
到底夫妻一场,贾政蹙眉唏嘘自是不提。李惟俭与贾琏商议丧事,那贾琏便道:“老太太头七刚过,如今倒是省事了。明儿搭了灵棚,置办棺椁,分出部分僧道做法事,三日后往各处报丧。算算老太太七七发引,太太这边厢倒是差不多能赶上五七之数,如此也不算简薄了。”
李惟俭一琢磨也是,如此不过额外添三两千银钱也就是了。又盘桓一阵,这才领了黛玉、迎春回返伯府。
过了东角门,黛玉方才长叹一声道:“不想舅母就这般不明不白的去了。”
李惟俭也感叹道:“人生无常啊。”
李惟俭还琢磨着贾母这一死,说不得王夫人如何与凤姐儿闹腾呢,谁知竟落得个落水暴病而亡?
一旁的迎春道:“无上天尊……都说太太被那碧痕拽去了水里,可知前承后负。”说话间斜眼瞥了黛玉一眼,欲言又止。
李惟俭却不曾多想,说道:“也是赶上二嫂子前一阵有恙在身,太太每日家连轴转,一时恍惚也是有的。若果然有承负、报应,那碧痕何至于等到如今?再者荣国府中僧道无数,又哪里有冤魂敢靠近?”
黛玉却道:“四哥虽不信这些,却也该与人为善的好。”
李惟俭不由得笑道:“妹妹不妨扫听一番,这天下士绅可有几个说我不好的?”
黛玉嗔看了其一眼没言语。暗忖这倒也是,这几年时不时便有各地士绅登门,也不求李惟俭旁的,奉上重礼只求结交一二,若来日有了发财新门路能指点一番就承情了。
说话间过了木桥,黛玉略略顿足道:“我先回了,二姐姐瞧着忧心不已,四哥还是多多宽慰才是。”
李惟俭应下,到底将黛玉送到园子门口,这才折返回来往知觉斋而去。心下暗忖,这会子的黛玉倒是比先前邢岫烟那时豁达多了。
也难怪,李惟俭与迎春断断续续攀扯了好些年,迎春过门本就在意料之中,所以黛玉才没多大反应。不过李惟俭琢磨着回头儿还是得寻机好生宽慰一番才好。
贾母、王夫人这一去,因着黛玉是外姓,是以不用服丧。但黛玉与贾母情谊深重,自愿居丧守礼,定下缌麻之期,因是这些时日李惟俭不好往东路院正房去;迎春赶在贾母临终前过门,守齐衰不仗期。若不曾过门,就得守齐衰,这过门之期拖上一年,谁也不知一年后是什么情形。
李惟俭心下暗叹,贾母临死也不曾糊涂,偏不愿约束家中子弟,只一门心思指望着元春在宫中得了圣眷,从此贾家恩荣不断……可能吗?
李惟俭摇摇头,贾母到底不过是个内宅妇人,见识有限,不能太过苛求。且贾母也不曾说出求肯李惟俭照拂贾家的话,只提及贾兰,可见贾母人情练达,这是情知自己不待见二房旁的那几子弟啊。
此时邢岫烟与迎春同住此地,说来也巧,当日大观园中二人便同住缀锦楼。思忖间李惟俭到得知觉斋里,邢岫烟与迎春赶忙起身相迎。
李惟俭便道:“此处到底有些逼仄,不急,等开春在一旁再起一处宅院就是,左右地方有的是。”
邢岫烟极有眼色,心知只怕李惟俭有话与迎春要说,当下便笑道:“老爷安坐,刚巧太太赏了些六安茶,我去煮些来让老爷尝尝。”
李惟俭应下,邢岫烟便领着两个丫鬟往外头而去。
绣橘也极有眼色,赶忙退将出去,内中只余下李惟俭与迎春。李惟俭上前扯了迎春的手,二人一并到得软榻上,李惟俭安抚道:“生老病死应有时,二姐姐也不必太过伤心。损了身子骨,我可是心疼的紧。”
迎春略略红了眼圈儿道:“我这性子老太太虽不得意,却一碗水平端,姊妹们有的,总少不了我一份儿。如今连这等公允的长辈都没了,我”
李惟俭赶忙握住其手道:“往后不是还有我吗?”
迎春许是近来心绪起伏极大,悲喜交加之际,所思所想一并说了出来:“错非老太太点头儿,你只怕还不知要拖延多少时日。”
这话颇有怨怼之意,李惟俭却不辩驳,只揽住迎春道:“是我对不住你。二姐姐放心,往后定不会委屈了你。”
迎春闷声应下,旋即不安的扭动身形嗔道:“俭……兄弟,我,我还得守孝呢。”
李惟俭赶忙讪讪收回手,道:“习惯了,习惯了。”
迎春不知如何言语,好半晌才道:“方才大太太又指摘二嫂子,都这等时候了,偏她拎不清还要闹腾。”
李惟俭问明因由,心下也不当回事,道:“大太太向来如此,莫管她就是了。”
心下却想着另一桩事儿:因贾母亡故,贾政上书丁忧,这光禄寺少卿刚上任,屁股还没坐热乎就退了下来。加之前头宁国一脉被抄,大老爷贾赦早死,贾家支撑门面的只剩下贾政与贾琏。
若这二年贾政、贾琏安心丁忧,少跟长乐宫往来,说不得就免了抄家流放之噩?这倒是应了那句‘福祸难料’了。
转眼几日,荣国府又起灵棚,三日后四下报丧。各处亲朋故旧,往来勋贵人家,乃至宫中贤德妃,纷纷登门吊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