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依着规矩与二人见礼,待落座,便道:“云丫头年岁也不小了,眼看要做娘的人了,怎还这般不知规矩?”
湘云瘪嘴道:“你们看看,我就说宝姐姐最守礼,这家里连老爷都不说我,太太也只会给我白眼,偏宝姐姐一来就说我的不是。”
宝钗苦笑道:“盘腿顶着小腹,可是对孩儿不好。”
湘云眨眨眼,摸着小腹果然紧张起来,随即舒展双腿,干脆歪在软榻上,眨眨眼道:“这般可好了?”
宝钗无奈点头,湘云便笑道:“早让你们都来,如今大观园虽毁了,人却都在,你们来了家里也热闹。”
一旁的丫头赶忙道:“夫人,这话可不好浑说。”
湘云却不在意道:“哪里浑说了?四哥三日不去、五日必到,一个月总要去看望探丫头、惜丫头五六回,我看再看上二年,迟早得看回家里来。”
迎春面上尴尬,道:“夫人言重了,他……老爷也是因着我,这才对三妹妹、四妹妹多照看了些。”
湘云撇嘴道:“二姐姐少替他说话,我才过门几日,就有人送了个花魁来。错非林姐姐给了他脸色,只怕那花魁就留下了。”
言笑一番,宝姐姐终于忍不住道:“云……夫人,我此番来,是为家中侄儿求药来了。”
“求药?”
宝姐姐便道:“鹏儿感了风寒,如今高热不退,惊厥抽搐,听闻侯府中有圣药,这才腆颜来求。”
湘云忽闪着双眼纳罕不已,看向迎春道:“二姐姐,你可听说过家中有什么圣药?”
湘云心大,自嫁进伯府也是万事不管,倒是身旁的鸳鸯被派了差事,如今管着外头的庄子。
迎春虽也万事不管,却多被李惟俭怜惜,眼看她素日里闲闷,干脆央其多翻看些医术,来日家中有个头疼脑热的,也好济些事。因是李惟俭摆弄新药的事儿,迎春自是知晓。
见湘云看过来,便道:“夫人,老爷曾说过,为医治忠勇王旧疾,曾以陈芥菜卤为例,以粉浆养青霉。二年下来汰劣了许多,倒是保留了不少青霉,只怕薛妹妹说的圣药便是此物了。”
湘云浑不在意道:“既然家中有,那就给宝姐姐一份就是,总不能看着小儿病重。”
迎春却道:“家中虽有留存,却都是太太掌管着,如今太太、红玉都去了佛寺”说话间看向宝钗:“薛妹妹若是等得,不若再等上几个时辰。”
宝钗哪里等得了?当即问道:“不知林妹妹去了哪处佛寺?”
一问,却是香山上的佛寺,宝钗思量一番,起身道:“事急从权,看来只好寻上王府去求俭四哥了。”
湘云一琢磨也是,知道耽搁不得,便打发了丫鬟命前面的小厮领着宝钗去寻李惟俭。
宝钗出得侯府,眼看改换了的门庭,心下五味杂陈。又急忙乘车往王府而去,谁知到得王府却知,此时李惟俭业已回了户部衙门。无法,宝钗只得又去户部。
因着宝钗是女眷,不好往衙门里走,便在外头等候,只小厮一个进去告知。过得一刻,便见小厮匆匆奔来,打开手中帕子,露出内中两个小瓷瓶来,道:“圣人召见,亏得薛姑娘来得及时,不然老爷便要去皇城了。此为青霉素,小儿每日两回,每次半匙、和水吞服。此物不能退热,只治炎症,老爷说须得用冷水退了热才好。”
宝姐姐得了两个瓷瓶,宝贝得什么也似,紧紧攥在手中。谢过小厮,急急往家中回返。到得家中,吩咐丫鬟们用冷水给小儿擦拭,又喂了青霉素,夜里那小儿便略略退热,不过三日便只剩下些许咳嗽。
家中上下俱都如释重负,这独苗好歹是保住了。
宝姐姐放下心事,顿感愁苦无寄,多喝了几杯酒,在屋里痴坐,东风吹起帘栊,现出帘内之人,风采依旧,肌肤如脂,年华正好。宝钗走到院里,忽听墙外笑语不住,想着自个儿一辈子知礼、守礼,却落得个孤苦伶仃、无着无落,这礼法有个什么用处?
又念及宝玉,暗忖若宝玉有李惟俭半分的好儿,学得稍稍人情世故一些,也不会流落在外、至今未归。
思忖良久,宝姐姐叹息一声,忽而笑将起来,想是心下已然拿定了心思。
又几日,莺儿探听得今日李惟俭散衙后要来看望探春、惜春,宝姐姐便寻了一盒点心送到隔壁,又说家中憋闷,径直往侧园去耍顽。
那边厢,李惟俭与探春、惜春说了半晌,正往这边厢来,忽而听得女子笑声,抬眼一看,只见有人在高高的荡着秋千,穿着轻薄春衫,露出两个香肩,衣随风动,显出些雪肌香肤,随着起落洒下一片欢声笑语。
李惟俭不觉看得有些痴了,探春在一旁唤了半晌方才醒过神来。
探春、惜春对视一眼,姊妹二人俱都恼怒。素日里宝姐姐娴静端庄,何曾有过这般失礼的举动?加之前头莺儿来探听,二人哪里想不到,此番宝姐姐意在俭四哥?
李惟俭瞧着内中一笑,道:“薛姑娘倒是好闲情,前几日听闻鹏儿病得抽搐,不知可好些了?”
惜春瘪嘴道:“俭四哥不妨自个儿问去。”
李惟俭笑眯眯探手揉了揉惜春的小脑袋:“不错,我正要去问。”
说罢挪步负手朝着侧园而去。惜春眨眨眼,恨不得抽自个儿一个嘴巴,谁想到俭四哥就真个儿去了?
惜春禁不住骂道:“不知廉耻。”
探春虽也不爽,却因比邻许久,知晓宝姐姐的境遇,便摇头道:“莫怪她……她也是没了法子。”见惜春不解,探春便道:“这世道本就不是咱们女儿家当家立事的世道,性子强如凤姐姐不也如此?”
却说李惟俭挪步入园,那宝姐姐好似方才瞧见,顿时‘诶呀’一声,羞得下了秋千,紧忙以袖遮面、扭身而走。许是走得急切了些,便见一团雪白物什掉落,宝姐姐却顾不得捡,只往前头去了。
李惟俭也不去追,到得那团物什近前,却见是个帕子。展开来,内中幽香袭人,又有隽永小诗一首:
相见幽情羞难吐,心惴难平忘归途。
轩昂英姿频入梦,月冷阑干髻慵梳。
李惟俭读罢笑了笑,将帕子藏进袖袋里,转身出了侧花园,与探春、惜春道别,旋即出了贾家。
上得马车,叫过丁如松,吩咐道:“去查查,薛家可是遇到什么棘手事儿了。”
丁如松臊眉耷眼道:“老爷,前一回那花魁可还没过去,如今太太还气着呢。”
李惟俭瞪眼道:“让你查查,也没说做什么,哪里那般多废话?”
丁如松讪讪拱手应下,自去吩咐人手查探。
这日回返侯府,便见湘云正吃着瓜子,却不见黛玉等回返。问过才知,敢情是今日去得迟了,黛玉便做主在愚园住一晚,待明早再回返。
陪着湘云说了好半晌话,二人夜里一同睡下。李惟俭半梦半醒间,忽而听得湘云呓语不止,继而哭喊起来。
唬得李惟俭赶忙起身,叫了丫鬟掌灯,将湘云叫醒,湘云这才回过神来。湘云盯着灯火半晌,唏嘘着吐了口浊气,道:“还好是个梦。”
李惟俭小心将湘云搂在怀中,说道:“做噩梦了?”
湘云点点头,又摇摇头,咬着下唇道:“我说不好,只是梦中大家伙都太惨了一些。”
李惟俭追问,湘云便回思着娓娓道来。
却是湘云梦见自个儿嫁了旁人,谁知路遇匪徒,夫君惨死,湘云失了财货,流离失所好似浮萍一般四下流浪。
有一年走到京师,到得荣国府,却见荣国府早已荒废。寻了后头住着的老仆才知,敢情荣国府抄捡,贾赦、贾珍、贾蓉、贾琏等俱都入罪,不日便被斩了脑袋。
其后又有贼人袭扰,黛玉眼看家破在即,未免淫辱,干脆在林中上了吊。三姑娘探春远嫁海外,四姑娘惜春剃度成了尼姑,二姑娘迎春更是被孙绍祖生生虐杀。
倒是宝姐姐到底嫁了宝玉,可其耐不得宝姐姐劝诫,干脆离家流浪去了。
湘云又四下流浪,转眼到得暮年。一日冻得倒在路边,忽而得一乞丐救助。二人在山神庙里烤火,湘云掏出金麒麟来庆幸此物不曾丢失,谁知那乞丐大惊失色,一问才知这人竟是宝玉!
梦到此一节,湘云生生骇醒,这会子还不曾缓和过来,只不停的掉眼泪。
李惟俭心下五味杂陈,暗忖,莫非没了自个儿,湘云等的命运本就该如此?
湘云擦了眼泪,忽而纳罕道:“古怪,我梦中怎么没俭四哥?”
李惟俭笑着劝慰道:“梦都是反着的,你既嫁了我,哪里还会梦见?”
湘云点点头,又道:“尤记得梦中我要投水时,宝二哥还劝来着,我却说‘夕阳西沉,年寿将尽,美韶光早已是昨宵陈梦,忍见家破人亡,空熬一生,亦于事无补。这世道岂容得你我,让我走吧,也早些脱离这污浊尘世’。”
李惟俭啧啧道:“来日你与林妹妹说去,说不得你们二人便能即兴赋诗一首。”
湘云瘪着嘴捶了下李惟俭,旋即又搂着李惟俭的脖子不撒手。自个儿更是好似狗儿一般用鼻尖四下在李惟俭的脖颈嗅着,半晌才道:“真好,亏得嫁了俭四哥,不然若嫁了旁人,我岂非成了老虔婆?”
李惟俭探手刮了下湘云的鼻尖,道:“哪里有这般好看的老虔婆?”
湘云眨眨眼,忽而意动不已。二人成婚数月,李惟俭情知湘云这个神情意味着什么,便肃穆道:“莫胡闹,如今才三个月,可不好闹腾着了。”
湘云忽闪着大眼睛,凑近李惟俭耳边嘀咕了几句,李惟俭便只能随她。便见湘云身形一路下滑,转眼进得锦被里。李惟俭顿时疼得龇牙咧嘴,探手弹了下湘云的脑门:“顽皮!再几个月就是当娘的了,哪有这般顽皮的?”
湘云苦着脸儿道:“谁要做娘?就因着肚子里的小东西,也不知错过多少意趣。”
李惟俭瞪眼:“你还真是什么话都敢说啊。”
湘云歪头笑道:“床笫之间的话,什么不能说?”
李惟俭暗忖,素日里这话都是自个儿说的吧?如今倒是被湘云教训了一通,哪儿说理去?吞吞吐吐间,李惟俭忽而想起白日里宝姐姐的情形,不禁心驰神怡,内中欢愉自是不提。
第417章 感卿笃爱(终章)
转天一早起来,湘云面上红润,很是小意温存了一番,这才将李惟俭送出仪门。待回转到东路院,鸳鸯便寻了过来。
主仆相见,鸳鸯很是打趣了湘云一番,湘云自打成了婚之后愈发荤素不忌,说话间探手便拍了拍自个儿小腹,嗔道:“都怪这小东西,如今做什么都不方便。”
鸳鸯笑道:“夫人就知足吧,才过门就有了身孕,那旁的人家女子求也求不来呢。”
湘云咯咯咯笑了半晌,歪着头很是得意。
过得须臾,鸳鸯见火候差不多了,这才说道:“前头得了信儿,说是老爷打发人昨儿下晌便往通州去了。”
湘云不明所以,道:“四哥说了,通州水陆便利,要搞个劳什子产业园,如今正说服朝廷给那产业园减税呢。”
鸳鸯一甩帕子,蹙眉道:“夫人啊,那小厮可是去扫听薛家的罐头厂子去了,谁知老爷打的什么主意?若被薛家那位趁机进了门儿,这来日家中可就有热闹了。”
“薛家?宝姐姐?”湘云乐呵呵道:“不怕,她那人心思最多,反倒误了自个儿。这会子便是进了门又如何,见了我与林姐姐还不是一样要敬茶?呵,她心气儿高着呢,说不得便学了那司棋,干脆在外头不进门了。”
鸳鸯欲言又止,心下暗忖,外头可不止一个司棋,自家老爷时不时便往凤姐儿、平儿那处耽搁半日,谁知做了什么好事儿?
想明此节,鸳鸯暗自泄气,自家姑娘不顶事,是个心宽的,老爷眼里又容不得沙子,她何苦在中间枉做小人?
当下再不说此事,只说些顽笑话儿,逗得湘云乐得打跌。
却说李惟俭一早得了丁如松回信,不禁好笑不已,不过是一伙欺行霸市的青皮喇咕,如今竟将宝姐姐逼得险些朝自个儿自荐枕席。又暗忖,想来宝姐姐心中,多少对自个儿有些心意吧?
如今新皇登基,治平帝锐意进取,忌惮新党势大,如今逐渐重用老师严希尧,说不得老师来日便要得偿所愿,登临首辅之尊。自个儿此时因着年岁只是户部侍郎,待十年方才能为部堂,再十年接了老师的政治遗产,才好入阁为相。
方此之时,倒是不用再那般小心翼翼。
想明此节,李惟俭与丁如松道:“首善之地,这欺行霸市的青皮喇咕实在煞风景,只怕来日意欲投资的客商见了此等人物,必定心绪大坏。你拿了本官手书去与顺天府痛陈利害,总不好眼瞅着一条鱼腥了一锅汤。”
丁如松应下,当即拿了名帖往顺天府而去。此时顺天府尹业已换成了严希尧的旧友王戢,听得丁如松转述,当即发遣一票衙役往通州而去,当日便将那群青皮喇咕尽数缉拿,三日间定下罪责,除去少数罚了劳役,余下的尽数流放西域。
却说宝姐姐烦恼几日,一则那日大胆所为,不知落在李惟俭眼中自个儿会不会太过轻浮;二则罐头厂子每日遭受青皮喇咕袭扰,烦不胜烦,甚至耽搁了生产。
如今厂子里的订单已不多,独保留了科尔沁王爷的大订单,方才能维系些许利润。这眼看发货在即,若果然耽搁了,说不得今年就得折本。
连着几日多思少眠,宝姐姐日渐憔悴。只侄儿薛鹏转危为安,让其心下稍稍安慰。
这日下晌,宝姐姐正打着算盘盘点账目,忽而便见莺儿喜滋滋入内,也顾不得福上一礼,扯着宝姐姐胳膊急切道:“姑娘姑娘!老掌柜的来信儿,说是那一伙青皮喇咕尽数被官府查办啦!”
宝姐姐心下一动,面上依旧娴静,说道:“那起子人恶事做绝,合该有今日之难。”
恰宝蟾抱着薛鹏入内,闻言连道:“菩萨保佑,这一难总算是过去了。”
家中上下俱都长出了一口气,宝姐姐虽面上不显,却听闻外头有卖春杏的,便让莺儿买了一筐来分与家中上下。
过得一日,掌柜的登门说了详细情形,听闻此番办差的都是顺天府衙役,宝姐姐便心有所觉,这只怕是俭四哥的手尾。
一时间心中七上八下,极为不安。暗忖着,他会不会因着自个儿有所图,便瞧不上自个儿?又或者将自个儿当做猫儿、狗儿般逗弄?喜欢了,便来逗弄一番;厌烦了,便好些时日不见人影。
正思忖间,莺儿又来报:“姑娘,我方才瞧见侯爷又去看三姑娘、四姑娘了。”
“嗯。”宝钗应了一声,却不动声色。前番卖弄风情,临别赠帕,已是极为不要脸面,宝姐姐再不敢有旁的作为。
一本账册盘了两个时辰,可账册依旧翻在前几页,宝姐姐一手撑着香腮,一手擎着毛笔,那毛笔上的墨迹这会子竟已半干。
临近申时,莺儿又匆匆入内,道:“姑娘,侯爷朝咱们家来了!”
宝姐姐心下咯噔一声,说不清是惊是喜,呆滞了须臾,这才撂下笔墨起身去迎。谁知那毛笔不曾放好,翻滚掉落,却将其衣衫染了老大一块。
莺儿急切道:“这……姑娘快去换一件衣裳,这般狼狈可不好见人。”
宝姐姐正犹豫间,却听得宝蟾业已引着李惟俭往后院行了过来。
宝姐姐叹息一声道:“就这般吧,左右我如今已够狼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