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策也需要在江东达成共识,唯孙郎能扫平四海六合八荒,安定天下。
所以他也没有多说,淡然的对朱桓说道:“起身吧,你既然有意投到我帐下,就先在我军中暂领一部。”
朱桓立即郑重拜谢,然后主动走到了孙策右手边的席位上,挨着顾氏兄弟坐了下去。
朱桓起了一个很好的话题,孙策顺着便说了下去,对堂内所有豪杰说道:“吴县豪杰既然有雄心壮志比肩于沛县豪杰,那我亦效仿高祖,与江东约法三章!”
“四百年前高祖入关中,谓曰父老苦秦苛法久矣!凡吾所以来,为父老除害,非有所侵暴,无恐。乃与父老约法三章,馀悉除去秦法,诸官吏士民皆如故。”
这个是史记里明确记载的,在座豪杰,不论读过诗经与否,在听孙策说完这些后,都对四百年前的形势有了鲜明的了解。
甚至有些人思路活泛,想到了当今。江东形势与当年亦颇有类似。
同样是汉室失德,导致民不聊生,饿殍遍野,乱兵四起。
去不去汉室,这些豪强还没有想过,但只要汉室子民,无不思朝廷能出明君、贤臣,使政治清明,去除暴法,匡扶汉室。
而孙策就是针对天下士民所想,正式向江东推出自己的政治理念。
“昔秦法苛暴,高祖入关中,约法三章为父老除害。今汉室暴虐,我入江东,亦约法三章,为父老除害。且诸官吏士民皆如故,我大军军纪严明,绝不侵暴!”
听闻孙策所言,满堂豪杰无不欢欣!
江东豪杰为什么抵抗孙策?最大的原因不就是怕利益受损?
如果孙郎统治江东,对官吏士民皆秋毫无犯,父老自然悦服,甚至竞以牛酒诣军亦不在话下。
就算有人因为其他原因抵抗,那激烈程度亦会大幅下降。
只是有豪杰亦十分关注,孙郎欲稳定江东,效仿高祖不侵官吏士民,这一点不足为奇。
可孙郎到底打算如何治理江东?可别如高祖一般只是为了暂稳人心。前面说秦法暴民,为父老除之。后面就来了一个汉承秦制。
楚汉战争期间,关中父老比秦国治下还惨。在萧何治理下,男战女运,连免于兵役老弱以及少年都得组织起来,源源不断的支援荥阳前线,这才挡住了项羽。
有人当即问道:“敢问孙郎,约法三章内容究竟为何?”
第65章 我诸夏之族本应该走的历史正路
刘备有一句话,孙策一直觉得特别有意思。
“今与我势同水火者,曹操也。操以急,吾以宽;操以暴,吾以仁;操以谲,吾以忠;每与操反,事乃可成耳。”
每与操反,事乃可成耳。
孙策正襟危坐,对所有豪强说道:“汉室失德,施政暴虐,故黄巾猖獗,四方扰攘,天下纷争。社稷有累卵之危,生灵有倒悬之急。”
“既然汉室之政使天下动乱,我欲重安州郡,乃思与汉室反,则四方可安,民心可定,事乃成耳!”
“今日约法三章,则皆与汉暴法相反!”
“第一,汉室赋税苛重,使饿殍遍野。我则轻徭薄赋,尽除江东门户!”
这第一条就让所有豪强惊喜、诧异不定。
尽除江东门户!也就是所有人都不再征收人头税!
这对豪强大族甚至普通百姓的确是一个天大利好消息。此前可是只有世族读书人才有此待遇。
所有人都期待的望向孙策,他们迫切的想知道,孙郎不征户赋,打算如何治理?
可第二条随即让他们陷入了无与伦比的震惊和狂喜之中。
“第二条,汉室抑制发展,我则不立田制!”
但还不等豪强们的惊喜爆发,孙策猛然抽出长刀,一刀斩断自己身前桌案,凛冽的刀锋让狂喜的豪强们瞬间汗毛炸立,全身森寒。
孙策虎目俯视所有人,一字一顿,语气肃杀:“还有最后一条,逃税者死!”
豪强们顿时面容凛然,不敢侧目。孙郎这一刻暴烈如虎,英雄豪气甚至远超高祖,所有豪强都有种身在虎口的死亡压迫感。
满堂众人瞬间对第三条刻骨铭心,确定一旦逃税,必定会面对孙郎屠刀。
可看着如此豪烈冠世的猛将,豪强们实在是没有对抗的勇气。
而且在这恐怖杀气之下,豪强们心中亦有几分暗喜,甚至是狂喜!
众所周知,大汉一直限制豪强,大汉四百年就是皇室跟豪强激烈斗争的四百年。
豪强被杀戮,被限制,被针对,每天都如寒芒在背,如坐针毡。
而孙郎今日尽去之,不立田制!这可是宽以治国,如何能不受欢迎?
而关于这三条,孙策亦有十分坚定的信心。
其实这三条都可以归拢为一条,即两税法的宗旨,唯以资产为宗,不以丁身为本。
这也是几千年来中原税法改革的主要方向了,也就是废除租庸调制的人头计税标准,改按土地、资产来收税。
这里面最让豪强惊喜的第二条的不立田制,跟大汉一直推行的抑制兼并正好相反而行。
豪强们一时新奇不已,孙策倒是没有什么波澜。
因为不立田制,归结起来就是允许土地自由流通,宋、元、明、清四朝都在在推行,原则是“贫富无定势,田宅无定主,有钱则买,无钱则卖”
当然了,就算不考
虑后世的什么经验,当下江南人口可能只有一百万到两百万之间,却占有几百万年平方公里的土地,这种实际情况下,需要考虑什么抑制兼并?
这片土地后世的封建王朝可是养活了几千万甚至上亿的人口。当下只有一两百万人,豪强怎么可能去兼并。
毕竟杀头的买卖有人干,赔本的生意无人来。兼并那么多土地,没人耕种,除了多交税有什么益处?
另一方面,孙策也的确是不喜欢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
历史上农业技术突飞猛进,农耕水平发展最快的朝代就是率先不立田制的宋朝。
宋朝最著名的就是庄园、员外们,他们有自己的农庄,被划为主户,雇佣无常产的客户进行农耕生产。
这种生产模式下,大庄园主们纷纷改进农耕技术,所以使得农业生产突飞猛进的发展。
讲道理,东汉跟西汉那完全是虚假的继承者。东汉与大宋那才是真正的亲父子。
两个朝代制度非常相似,经济上都以庄园经济为主,军事上都施行募兵制,就连工商上,两个朝代都大为雷同,豪强大家,得管山海之利,采铁石鼓铸,煮海为盐。一家聚众,或至千余人。
更巧合的是这俩朝代都延续了两朝,他们俩存续时间加起来占了所有大一统王朝存续时间的一半。算上南北朝、五代十国这种乱世,这两个王朝存续时间也超过了三分之一。
这么多巧合,就让人不得不思考其中究竟有没有什么必然联系了。
在孙策看来,不管自己是否喜欢,在汉末,豪强的庄园经济都已经是事实存在的经济基础。
如果自己一定要摧毁这个经济模式,重新进行均田、授田,那就注定要与所有豪强为敌,引起天下豪强的蜂起反抗。
如果自己身后没有一个强大无比的新生势力,比如关陇军事集团,不可能碾平这天下州郡无数的豪强。
所以与其跟所有豪强对抗,不如进一步完善庄园经济,并设置与其相应的税制。
汉室失统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税收制度跟庄园经济严重脱节,一方面田宅地产等财富都在豪强手中,一方面官府还在拼命对小民征收苛刻的人头税。
而到了大唐,第一次施行两税法,按照资产来收税,两税法推行之后,两年内征收的财富,甚至远超大唐从立国之后,经历贞观之治、开元盛世期间上百年的税赋总额。
当然了,自古以来,无论中外,都面临着一个相同的问题,那就是“有能力纳税的人,也有能力不纳税!”
所以不立田制之后,最关键的就是税收!
逃税者死,是孙策必须立下的铁律。就跟十恶不赦大罪一样,犯者立毙。
孙策对所有人郑重的说道:“江南凋敝,人口寥寥百万,就算平均授田,对所有人都征以十倍重税,也不过是汉室税赋的
一成有余而已。故而我免征户赋,核田归税。将以田税为唯一农业税收。”
在所有人沉思之时,孙策帮他们算了一笔账:“江东不立田制,你们可以有良田千亩、甚至良田万亩,哪怕缴纳一笔赋税,所能获得财富依旧数倍甚至十倍、百倍于如今。”
“十倍、百倍富于今日!这利益殊异,哪怕蒙童亦一眼可见。所以我希望你们分清利弊,莫要为了蝇头小利,而放弃了这百倍财富,及荣华富贵。逃税者死,此为铁律!”
“同时检举逃税者,可得其税金之半!官府与其共分之。”
最后一条,随即让所有豪强暗吸一口凉气,只感觉背后都凉飕飕的。
他们每家每户家中都有大量宾客、部曲,这一旦他们逃税,被这些人中的某一个给举报了。
他们的万贯家财,良田千顷,以及娇妻美妾都得分给这个检举者一半。而他们豪强本身,却身首异处,被扔在荒野里喂狗。
要是这样的话,逃税这件事,受益的是宗族里面所有的其他人,只有豪强本身承担了一切风险和恶果。
豪强们自然不会蠢到去做这种事情。
有人当即问道:“那孙郎打算如何征收农税?按井田一般征田亩,还是征实物?”
中原的征税体系一直比较混乱,井田制度就是把一亩地划分成九块,像九宫格一样,周围八块归为私田,中间那一块则是公田。私田产粮归百姓,公田产粮则纳为赋税。
征实物则是当下比较盛行的。例如每名百姓每年要上交一匹布。曹操的屯田则是官吏称量每亩田的产粮,按实际产粮征税。
但这些征税方案,统计起来就太麻烦了。
所以孙策说道:“我打算推行一条鞭法,将所有户赋、税赋、杂役等皆并拢于一条,计亩征税。每亩田税收定额,有多少田,便按多少亩交税。”
这项律法就省掉了很多乱七八糟的赋税,也不搞什么累进税制。一千亩良田在百姓手中,跟一千亩良田在豪强手中缴纳的赋税相同。
可以省下大量官员,税收官员们现在就只干一件事,核对豪强家中究竟有多少田亩。
既能完善税收体制,又省了小吏扰民。
至于每亩田征税多少,这就不是现在可以定下来的了。
毕竟孙策势力现在算上吴县,掌握的疆域也没超过五个县。疆域内的人口、田亩、产量更是近乎一无所知,至少得等张昭、顾雍等贤臣清查一遍,才能定下。
等宴会结束,离去的豪强们无不振奋。更是坚定了信念,一定要说服郡内亲友,鼎力支持孙郎占稳吴郡,推行黄老之治。现在就是刘繇杀回来,豪强们也要极力反抗,坚决拥护孙郎。
这可是黄老之治啊!轻徭薄赋,无为而治,最利好休养生息,官府除了管税收几乎什么都不管,绝对算得上是所有吴郡豪强
的幸事。
没错,离去的豪强们攀谈交流,都一致认为孙郎推行的并非什么新法,而是重新恢复了汉初的黄老之治。
孙策的这个约法三章,你可以说他是翻天覆地的改变,彻底推翻了汉室一直以来的治国理念。
但另一方面,你又可以说,孙策几乎等同于什么都没做。只是轻徭薄赋,然后承认了大汉如今客观存在的经济基础。
如果三国之后,没有经历五胡乱华,没有鲜卑重新推行春秋以来的均田制,禁止土地自由流通。那大汉只要进行一次两税法一样的税收改革,东汉的经济制度应该直接过渡到宋朝的庄园经济形式,至不济也是唐朝后期的水准。
只能说灵帝的平庸、董卓的残暴和袁绍的野心等一系列巧合凑在了一起,葬送了大汉最后中兴的可能。
当然,能有这么多巧合,背后就一定有其必然。
就算没有董卓、袁绍,也会有王卓、李绍这种边郡豪强或者世家大族,冲击汉室的统治。
最终豪强、世家中要么出现一位刘秀,要么出现一位王莽,要么出现一位司马懿,出来结束纷争,建立新的王朝。
这期间,一场战乱打的中原世族、豪强、百姓全部元气大伤,百姓十不存一,豪强和世族大量阖族而灭。天下只想休养生息,甚至没有了土地兼并的意愿,然后迎来了一段所谓的“盛世”。
这种盛世甚至还不如中晚唐的中兴,至少中晚唐推行两税法后,江南农业是真的迅速发展起来了。整个唐庭都仰仗东南税赋,才第一次有了韩愈“当今赋出于天下,江南居十九”的说法。
而写下长恨歌的大唐名臣白居易则更进一步,直言“当今国用多出江南,江南诸州苏最为大”。
苏州就是孙策如今脚下的吴县。
孙策甚至就可以豪言,只要允许土地自由流通,改革与之适应的税法,开发好了吴县这一个县,江南财富不说居天下十之八九,也能实现经济中心的第一次南移。至少赋税堪比整个残破的北方,没什么问题。
当然这个政策现在还只是个雏形,不可能只靠孙策三句话就架构起来整个江东的治理体制。更关键的是之后如何完善治理。上马治军,下马治民。日后这下马治民几十年,可不是每天在朝堂上无所事事,治理的关键就是架构起完整的治理体系。
所以等豪强们离开,孙策就开始着手吴县治理和开发的事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