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是战战兢兢地把奏章给打开看了。里面写了足足千言,多有批判嬴政前两次东巡的效果不佳,又有批判嬴政东巡奢侈耗费巨万,更批判嬴政在南越大战的时间里,频繁外出寻欢作乐,这会逼得君臣离心。
信看到这些奏疏后,忍不住颓废地坐在地上。
那一刻,他对嬴政产生了怀疑。
而怀疑是好东西,一旦开始,就不会停下。
很快,其他侍从们陆陆续续走了进来。
信倒是装作若无其事,只是手中一直拿着那份被嬴政批过来的诏书。
嬴政的批示是说,要把这奏章扔给太子去解决。
信把奏章自己拦下,“你们整理完这些奏疏后,随我一道去太子宫中送诏书。”
“唯。”
正是大夏天,侍从们忙的前心贴后背。
大家伙在忙的时候,忍不住议论了一两声。
“哎,这几天怎么这么多谏言、劝书啊。密密麻麻堆了好几箱子。可惜皇帝陛下也不看。”
信忍不住问,“好几箱?”
“是啊。”
章台宫里,每三天就要清理一批奏章。也就是说,这好几大箱子谏文和劝疏,都是在六天之内送过来的。
信看着他们汗流浃背的,“你们所有人都下去吧。去用陛下赐给我的冰酒。这里我一个人来处理。”
这些侍从闻言,一个个两眼放光,擦着自己脸上的汗水,一个个对林信叩头作揖。
“谢令史。”
侍从们纷纷丢下文书,纷纷跑去后殿歇脚喝酒去了。
信望着那些堆积起来的奏疏后,那一刻,他的手臂都在颤抖。
好奇心驱使他打开了那些尚未被封好送去其他官府机构的文书。
其中竟然有大夫茅焦的谏言。嬴政对他的劝谏没有批复。这种是要被烧了的。
再有就是各御史乃至大夫的奏疏,其中有张苍的、有蒙毅的。
张苍的奏疏,林信看到署名之后,黑着脸径直丢在了一边。
其他大夫,其中有东园公唐秉的劝谏。这是一篇洋洋洒洒的谏文,内容多达三千言。
对嬴政的劝谏多达三十条。
关于秦始皇陵的扩建、频繁拉动民夫前往咸阳徭役的后果、频繁下令让民众异地群居搬迁招致非议……
诸如此类。
信看着,眼珠子瞪大。
他吞了下喉哽。
这些害处,可都是实打实的。
但是让信感到难过的,不是这些大臣们冒着触怒嬴政的风险写下如此多嬴政施政的种种过失,明明嬴政已经废除了谥法。
这些大臣固然忠心为国,可是信对这样的行为并不感动,因为他自己就是这样的人。他觉得这才是大臣应该作为的。
信仔细记下这些臣子的名字,他认为这些人是未来大秦帝国的栋梁之臣。
往往特殊情况下,就能显现出一个臣子的品质了。
比起臣子尽忠,信更难过的是嬴政对这些谏言、奏疏的充耳不闻。
而信也渐渐了解了嬴政。
看到这些奏疏的嬴政,气得火冒三丈不说,不会为他不听取谏言而觉得有什么。反而会为自己没有杀了他们而沾沾自喜,认为自己德行涵养极高。
许多大夫、御史,多次上书请嬴政停止攻打南越,这会使得君臣背心、耗空国库。
信看到这些堆积起来的奏疏后,那一刻,他的手在颤抖。
信望着奏疏,不知不觉,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
他不知道的是,期间他认真看奏疏的时候,被两个送奏章到来的小宦侍给看到。
好巧不巧,这两个人曾经是赵高的手下。
他们看到信大驾光临后,立刻使出老手腕巴结信。但是信根本不吃这一套,还冷遇他们。
在看到这一幕后,这两个人立刻撅着屁股来找他们前‘老大’。
赵高在看到这两个小杂碎之后,也是一肚子的气。自己被贬黜后,他们两可对自己落井下石过。
但是听到他们对自己说信的种种不是,赵高立刻压住了怒火。
“你们是说,尚书令信偷偷看了奏疏。”
“这……怎么能是偷偷看的呢。只是看了而已。我们可没指证什么。只是看到赵常侍,和常侍聊聊天罢了。”二人鬼精鬼精的,现在的赵高论地位还不如他们两呢。
他们也犯不着对赵高卑躬屈膝的,好像显得他们是来献媚似的。
赵高听明了之后,只能咬着后槽牙,恭恭敬敬送走这两个人。
这两个小杂碎固然让赵高恨得牙痒痒,但是他也意识到,林信这样的人,在宫中树敌太多,底下的人恐怕未必对他满意。
这就是自己的机会啊。
但是这样的事情,根本只能是捕风捉影,不足以作为杀了他的罪证啊。
赵高认识到问题的所在后,还是选择继续蛰伏。
他找到了自己的弟弟赵成,让他身边的弟兄留意信。让侍卫看着信,总比再去找尚书台那帮狗腿子们的强。
炎炎夏日,竹林婆娑。
一阵狂风驰过,越过咸阳宫诸多王宫林苑,一路穿行,来到了恒阳宫的后苑。
这里密集地栽种了不少竹子,风拍竹动,好似惊涛拍岸。
翠竹杆杆摇晃,竹叶层层摇晃。
碎影斑驳。
王后坐在院子里,跟着自己孙子孙女们玩耍。阳光落在她的脸上,她今天好像一个孩子,脸颊微红,沉浸在幸福之中,教小孩子们‘牙牙学语’。
扶苏站在廊道上,静静地观望着这美好的一幕。虽然有个不靠谱的爹,但是这家还有个老母亲在支撑。
没有相机,只能让画师来了。一位技师‘临危受命’,被强行拉到这里来,他之前刚刚被训练才学会在白纸上作画。现在正是表现的时候。
这时候,一个莽汉急急忙忙从廊道那一端跑过来。
“太子,太子!尚书台有诏书来了。”
扶苏没好气望着灌夫,“你这样可不行,让外人看到,还以为我治宫无方。”
灌夫挠头,太子治过这宫吗。
“信来了!”
“拿出来。”
“太子,不是这个信。是尚书令林信。”
扶苏心头一震,上次林信前来,是为了国尉的事情。
“传。”
扶苏整了整衣服,前去接见林信。
结果他已经带着两个侍从来到了扶苏的前殿里。施礼过后,他望着扶苏,似乎有很多话要说。
邵平望着两人四目相对,包含深情,也很识趣退了出去。
走时,邵平还把信带来的两个小厮给带了出去,专门请他们喝酒吃凉菜。一边还给他们准备金子。
陈平看着邵平像是吃了老陈醋一般,不由得跟老好人粱打听。
“看起来,这位章台宫的尚书令,和我们太子交情不浅啊。”
粱摇着头,“太子和尚书令,岂止是交情不浅,一个是竹,一个是松啊。这么和你说吧,尚书令就是太子的老师、朋友、督导、听者。尚书令陪伴太子的时间,比皇帝陛下和皇后加起来陪伴太子的时间还要长。”
殿内,信望着扶苏,先是把太学的奏疏递给扶苏。
“父皇的意思是,让我来处理?”
信没有说话。
扶苏望着奏疏,仔仔细细看过一遍后,他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太子麾下,有些人很不安分。与其说皇帝陛下是信任太子,让太子亲自解决这些事,不如说是皇帝陛下在警告太子。”
“陛下最近为南越之战的事情伤神。这些奏章此前都没有出现过,而今却在这个时候一起冒出来。是因为大家都听到了南越大战失利的消息。”
扶苏忍不住皱眉。“南越大战啊那是一场集结了六十万兵力南下伐夷的大战。”
“那是?”信感到惊讶,太子怎么能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呢,好像这场大战和他无关,又好像已经发生过了,而太子只是个后来的见证者。
“你是知道我的。”扶苏给信倒了一杯茶。“话说送诏书这样的大事,本不该你这样身份的人亲自来一趟吧。”
信也顾不上尴尬了,只捡紧要的说,“事出突然。我想皇帝陛下的变化,太子您也察觉到了。”
“所以呢?该不会你也认为陛下是能被人劝动的人。”扶苏冷声问着。
“太子,您可能不知道。现在情况很是危机。因为皇帝陛下的种种过失,现在已经的达到了人所共愤的地步。而太子您想置身事外,恐怕已经不能了。因为所有人都把希望放在了您这儿。如果您再不有所作为,恐怕很多人都要对您失望了。那那个时候,局势恐怕更加危机。”
信心平气和地对着扶苏说。
在信到来之前,扶苏不知道自己对大秦帝国的影响已经达到了这样大的地步。他的作为已经影响着臣子民心。
信的到来,开始逼迫扶苏必须尽快有所作为。
“也许旁人劝告太子,逼迫太子,都是希望太子能有所作为。这个作为自然是利用太子的地位和影响力去规劝皇帝陛下。”
“我也知道这么做,会使得太子在皇帝陛下心目中的地位有所改变。”
“但是以我多年来对太子的了解。太子未必没有方法去劝说皇帝陛下。”
扶苏望着信,默默无语。
“我考虑考虑。”
“我会为太子打头阵。”信重重地说着。
“不要做傻事。这个时候公然上谏,不会有好结果的。”
信便问,“太子的意思是说,太子要出手了?”
“是啊。是你们非要逼我出手。”那就怪不得我了。扶苏劝信说,“你现在是父皇的内官,掌管文书机要事务。不应该贸然出动。”
“我会配合太子的。若是太子有需要,告诉我一声就是。”
扶苏望着信,一时间不知道该说啥好。他怎么还是这么正呢,还是那么相信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