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括后来据李宽交代,皇祖母留给他的琉璃器,被他拿去换了这些粮食,所以他不过是在等价交易的情况下,买来了巴不得李唐江山倒下的关陇世家手中压根不打算卖的这三百万石粮。
等李二将这些事情说完,已经过去了整整半个时辰。
“所以……”无心再争吵的李渊此刻整个人仿佛苍老了十岁:“是裴寂心怀不轨在先,引诱宽儿入局,而宽儿在识破这一切后,带着恪儿摆了他们一道?”
"正是如此,"李二点点头,随后道:“观音婢赠给宽儿的玉山别苑里,如今就藏着他当初冒充单翎买来的百十万石粮食,如今长安三县中,凡是归附五姓七望的豪商乡绅的库房中,已经堆积了先前他们承诺给宽儿的一百二十万石粮食,而后来宽儿再次冒充单翎,从王家、郑家、卢家这三家手中购买的百万石粮食,再过几日,也会以同样的方式运抵长安,届时,就到了收网的时候。”
“派人盯着那些豪商乡绅,”李渊抬头看了儿子一眼:“只要盯紧这到嘴边一百二十万石粮食,蝗灾之危,便可安然度过。那还未抵达的一百万石粮,不过是锦上添花,有自然好,反之其实也无关紧要了……”
“儿臣知晓。”李二摆出一副受教的模样,此时的他,看着正在伤心却还不忘提醒自己的李渊,已经没了当初前来质问的底气。
一时之间,李二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好了。
所以反倒是李渊率先打开了话匣。
“裴寂当真想帮着那些关陇世家的家主,扶持恪儿上位,玩一出‘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把戏?”李渊看着自己的儿子,语气中带着不易察觉的某种情绪。
“父皇……”李二眼下已经有些后悔了,或许那竖子突然发疯,自己抽自己也说不准呢……
“是了……”见李二不愿意说,李渊干脆自己挑破真相:“朕老啦,做不了他裴寂的靠山啦……呵呵……一辈子的情谊啊……”
满脸颓然李渊缓缓坐回位置,他声音渐渐低沉下去,眼中亦俨然有了泪光闪烁。
“父皇,”李二此时有些不忍道:“您也别太伤心,起码,宽儿那孩子是真心孝敬您,裴寂儿臣打算届时准许他告老。”
“嘭!”
“将他发配,莫要留在长安,朕此生不想再见他!”李渊猛地一锤案几:“朕没有对不起他们!既然一个个的都不想过安生日子,那就滚!滚得远远地!别再让他出现在朕的面前,惹朕心烦!”
“此事儿臣谨听父皇安排!”自从意识自己到误会了李渊,李二陛下就再也没有了跟父皇顶撞的勇气,况且从李渊先前的话语中,那个饱含深意的“他们”,可实实在在透露着某层含义:那些被李渊念着旧情,留下来身居高位的庸官们,如今或许已经到了清退的时候了。
“所以宽儿脸上的巴掌印,到底是谁打的?”或许是李宽这个竖子太招人烦也太招人疼的缘故,太上皇哪怕在伤心之余,还是不忘自己宝贝孙子被人如此羞辱之事,只见李渊神情有些愠怒地等着李二道:“该不会是你小子贼喊捉贼?”
“父皇……”李二此时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儿子何曾干过这种事?”
“呵,”李渊忽然发出一声冷笑:“当初也不知道是谁,听说朕给他安排了一桩婚事,那竖子担心女方长得难看,冒充登徒子去翻了高士廉家的院墙,后来被护院抓了现行,还恬不知耻的说亲眼见到贼人进了高府,他不放心高大人的家眷,才特意翻进去保护,那可真是热心肠啊……”(注1)
听着父皇说起自己的少年糗事,李二陛下先是红了脸,再是红了眼。
可能父与子之间就是这样奇怪:有时候吹胡子瞪眼吵上一架,远比不咸不淡客客气气地日常相处要好得多得多。
“父皇,”李二的声音此时有些沙哑:“说起来还得感谢您,要不是您事后几次上门求情,高士廉还真就未必肯将观音婢嫁给儿臣,如此一来,儿臣这辈子,或许遗憾会更多吧……”
“遗憾吗?”李渊突然问了李二这么一句。
“遗憾。”李二认真看着李渊,借此机会说出了心里话。
“那后悔吗?”李渊又问道。
“儿臣……”这一回,李二心知“悔与不悔”,都不是李渊想要的那个答案。
忽然,李渊伸出一只手,重重拍在儿子的肩头:“悔与不悔,这大唐江山如今都在你肩上,做个好皇帝,做个万民敬仰的皇帝!否则,你让父皇日后怎么下去见你的兄弟和母后啊……”
“父皇!”父子二人原本就只是隔着一张案几,叫了李渊一声“父皇”的李二陛下忽然重重一个头磕在案几上,久久不愿起身,更无法言语。
而李渊,此时不过是一个无奈的父亲,老人的大手抚过儿子的头顶,就好像多年前对方次次闯祸受罚后,妻子窦氏,用这种无声的方式,慢慢安抚着伤心的儿子。
如今你母亲不在了,只有我这当爹的,还能学着你娘亲当年的样子来安慰你。
儿子,或许我永远都无法原谅你曾经犯下的过错。
可我也始终都是你的父亲。
第108章 青山山青,少年年少。
青山山青,恰如少年年少。
当姜去赶着马车到达四周郁郁葱葱的献陵时,已经接近晌午,主仆二人也不是第一次来这里,熟门熟路的李宽捧着糕点盒子无视守卫官兵,径直去到了窦太后的墓前。
“祖母,宽儿又来看您了……”
姜去站在远处,看着规规矩矩跪在窦太后墓前连磕三个头,再如同闲话家常一般开始絮絮叨叨的楚王殿下,心中莫名生出一丝心酸。
世人都道楚王殿下行事百无禁忌,可谁又曾见过殿下像今日这般乖顺模样。
“祖母啊,今日孙儿来的匆忙,没寻着您最喜欢的花折鹅糕,只有水晶龙凤糕还有奶酪樱桃。”跪在祖母墓前,李宽好似闲话家常一般,从身旁的食盒中取出了两样点心:“祖母,宽儿如今还是嘴馋,所以按照老规矩,宽儿一半,祖母一半。”李宽说着,拿起糕点,塞进嘴里,可不知是吃的太急,还是没有果酒润喉,李宽忽然有些说不出话来。
“祖母……”良久,李宽俯下身,将吃剩一半的糕点轻轻放在墓碑前:“孙儿尝过,味道还成,只不过孙儿嘴刁,一直觉得这世上最好吃的,还是祖母当初亲手给我做的糯米糕……”
李宽重新挺直身躯,努力想象着记忆里那个慈祥妇人的模样,此时的他,好像不是跪在冰冷的石板上,而是幼时陇右祖宅的花园边,祖母拿着书本给自己不厌其烦的念那些神怪志异的故事,而自己也不过是坐在祖母身旁,一边看故事一边寻找四周何处有蚂蚁洞的天真稚童。
“祖母,您说我回头能不能让皇祖父答应,将来等我死后,不修王陵,就葬在您的身边如何?
祖母……其实长安真没什么好的,长大也没什么意思,我还是喜欢幼时在陇右,有您在我身边的日子。
祖母,请您原谅宽儿不孝,如今我都快忘记您的样子了。
祖母……如果您也想宽儿,就来宽儿梦里见见宽儿吧……”
姜去看着身形渐渐弯曲,最后伏身在地的楚王殿下,心中难免生出一丝酸涩,或许真正对老夫人念念不忘的,皇室之中,也就只有表面玩世不恭的楚王殿下了……
许久之后,李宽站起身,大袖拂脸,擦干了没用的眼泪,吸了吸鼻子后,转身便中气十足地朝姜去道:“走,回宫!”
“殿下……”早就拿着锦帕和水壶等着的姜去,看着自家如此不讲究的楚王殿下,他真的很怀疑,老夫人生性如此爱洁,当初怎么就没把这位大爷给教的讲究些呢。
或许……
出于自己的身份是家臣,姜去也不好指责了老夫人当初太过溺爱孙儿,但是他又实在受不了如此埋汰的楚王殿下:“殿下……”姜去看着已经大摇大摆走到自己跟前的李宽,举起手中的物什,神情复杂道:“老奴这里有水壶和锦帕……”
“你不说我没发觉,确实有些口渴了。”此时的李宽眼眶还泛着猩红,可他脸上早就没了悲伤的情绪,只见他一把夺过姜去手里的水壶,一仰脖,就开始往嘴里灌。
看着眼前清秀少年一副军中糙汉子的作派,姜去原本到嘴边的话忽然就收了回去:算了,出门在外,讲究不如将就。
您开心就好……
只不过让姜去没想到的是,楚王殿下会“开心”的这么快。
回去路上之时,李宽忽然又问了让姜去头疼的老问题:“我说姜去,你跟本王说实话,你当真打不过那洪三? ”
正在赶马车的姜去闻言手一抖,差点就把马车给赶进沟里去。
不是,您才哭完献陵,完事小脸一擦,扭头就来问老夫干不干得过洪三?
您自个儿觉得这合适吗
咋的,主打一个“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是吧?
不过你还别说,这八个字还真是某竖子的人生信条之一。
“唉……”念及今日自家殿下的心情着实算不上有多好,姜去这回虽然决定露点底给对方:“如果殿下需要,老奴也可以打得过。”
“我需要啊!”李宽闻言就把头从车厢内伸出来:“我可太需要了!不制裁那洪三,本王以后还怎么在太极殿混?!他大爷的,我爹如今揍我,还请帮手,呵,那昏君果然是被酒色掏空了身子……”
“殿下!马车还在行驶呢,您赶快回去坐好!”姜去眼下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这小兔崽子有时候真就离谱,什么话都敢往外蹦,自己先前那番良苦用心,算是白费了。
“那你先告诉本王,什么时候去揍那洪三。”忽然惊闻如此喜讯的李宽,做一个不太恰当的比喻,这就好比他小时候斗蛐蛐,忽然让他寻得深藏不露的“青衣大将军”一位,那不得赶快上去暴揍“红袍将军”一顿,狠狠落他那冤家老爹的脸面?
李宽甚至觉得,哪怕慢上一刻,都是辜负了姜去的好身手。
“殿下……”姜去听对方这说话的语气,就没来由的想起李宽幼时最大的爱好:“老奴可不是您苦苦寻来的蛐蛐,好好的,老奴干嘛要和洪三交恶?”
“姜公啊!”自打听闻自己的家臣干得过老爹的家臣以后,李宽现在又开始叫上“姜公”了:“您是知不道啊,本王苦那昏君久矣,从前他教训我好歹还讲讲武德,大家摆开阵势一对一,如今他都叫上帮手了,这可怎么行?一旦开了这样的先例,往后本王一旦犯事,那昏君一怒,大内高手们就乌泱泱一片直冲本王而来……你想想!你想想!到那时,本王纵然已经年富力强,可哪怕英雄盖世,也注定会落得个‘蚁多咬死象’的凄凉下场啊……”
“呼……”姜去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到自家殿下无耻的嘴脸的,但是每一次,他总能体验什么是无耻的新高度。
“殿下,有没有可能,只要您守规矩些,陛下是不会没事找您麻烦的。”姜去决定指出问题的根结所在,因为这远比他听李宽的话将洪三打败有用得多。
“哼,”谁知李宽忽然坐会车厢,并且用一副不可一世的语气开始吟诗:“安能摧眉折腰事昏君,使我不得开心颜?”(注1)
因为李宽如此逆天的反驳理由,姜去忽然就对文人们吟诗作对这项活动失去了恭敬之意。
“啪!”
“驾!”随着蕴含着姜去某种负面情绪的一鞭子抽出,吃痛的健马在发出一声长嘶后,开始发足狂奔,拉着清高的主仆二人开始朝长安城的方向快速进发……
第109章 温情
“我说殿下啊……”姜去忽然觉得只要李宽能将心思用在正道上,他哪怕是想做第二个李二也不是不行。
可这货似乎就真和他爹较上劲了:“咱就是说,您能不能稍稍收敛一下言行?老奴看得出,您其实对陛下是很敬爱的,否则当初何必冒如此之大的风险,去筹来那些粮食呢?”
“你怎么也知道此事?”这回轮到李宽惊讶了。
“殿下……”姜去此时的语气里充满了无奈:“事到如今,老奴要是再不知情,怕是此刻想下去向老夫人谢罪,都是没脸的。”
“嗨,我那是为了他吗?”李宽一副拒不承认的态度:“我那是为了我那欺男霸女,混吃等死的美好未来,粮食在关陇世家的手里囤积,就只是粮食,在朝廷手中分发出去,就是几百万条人命!孰是孰非,还需本王多说?
不过姜去,你说我做完这件事,将来死后至少也能混个‘文正武宁’的谥号吧?”
“……”姜去真的有些佩服某竖子的心大:还文正武宁呢,文武谥号,您还都想混个第一等?那你得是立多大的功劳,才有这个待遇啊?光眼下这一桩,怕是难以服众啊。
要不干脆点,咱把当初陛下能干却没干的事直接给干了:去洛阳立天子旌旗吧?
哪怕是玩“皇帝过家家”,都没这么玩的啊!
当然,像李宽这种不学无术的“高端”玩家,从来都是不走寻常路的。
“你别不说话啊?!”为了达到自己的卑劣目的,正在努力给姜去洗脑,以便达成自己日后“虎躯一震”,对方则立马“纳头便拜”的李宽,还想着等解锁了这个“主公成就”以后,就指使对方去解决洪三呢。
可现在倒好,这老头儿一问一个不吱声。
这让楚王殿下内心的挫败感正在无限上升。
“我说殿下啊……”姜去决定让李宽知晓一个残酷的现实:“虽说老奴打得过洪三,可这世上从来都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您觉得陛下在洪三失利后,会不会调来更多得力人手?万一下次来个没眼力见的,陛下说让其将您擒住,人家‘啪’的一下就给您按地上了,那样岂不是更丢脸?”
“你这么一说……”李宽忽然就垮下脸来:“好像还真的挺有道理!”
“是吧……”总算是马虎过去的姜去甚至都不自觉的抬手擦了擦鬓角的细汗,当然,他现在也很想给自己一嘴巴:一开始自己怎么就被“楚王的悲情”给麻木了心智,说了句真话呢?
就这小子没心没肺的程度,伤心是真伤心,但人家能转头就跟没事人儿一样了。
现在的姜去,觉得自己就好似街边的杂耍艺人,被自家这位殿下给耍了。
“唉!天要亡我啊!”意识到眼下困境一时无解的李宽,整个人突然之间就丧失了活力,两手一摊倒在车厢里。
没“打手”的楚王不开心。
但这种不开心,也只是持续到他回宫的时候。
这一回,让李宽和姜去万万没想到是,李二陛下居然搬来一张椅子,就坐在了玄武门的门口,等着儿子归来。
“回来了?”傍晚时分,看着马车在自己身前停下,李二放下手里的奏折,随后他站起身,身后宫人便自觉撤去椅子,并且将奏折重新送回甘露殿。
“爹……”以为此次再劫难逃的李宽闷声应了一句,随后跳下马车,来到李二面前站好。
李二陛下看着儿子脸上淡淡的巴掌印,抿了抿嘴,用一种他不怎么习惯的语调开口问道:“脸上的印记,自己打的?”
“嗯……”李宽也不知怎的,忽然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往后想去看你祖母,随时都可以,不要没事甩自己一耳光,害得爹差点跟你皇祖父吵了一架。”李二还是一副笑呵呵的样子。
可李宽现在却惊悚的抬起头,看着笑容满面的老爹,只觉得要不是自己见了鬼,就是对方中了邪。
“爹,你是不是被人下降头了?”李宽现在觉得面前这个李二哪哪都不对劲。
他甚至都怀疑这是不是自己的梦境,难道说自己现在还是在回宫的马车上,没睡醒?
不顾李二满脸的惊讶与尴尬,李宽忽然踏前一步,伸手朝向老爹前胸……但随即又犹豫了片刻,随后魔爪转向胳膊,捏起一块胳膊上的皮肉,轻轻一拧。
“嘶!”李二瞬间就感受到了什么叫逆子的逆(力)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