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纤夫可不畏惧达官显贵,这一年,他看到很多官老爷被押上了船支,押解去北方戍边去了。
“公子,您问完了话,这桌酒菜能赏给小的吗?”纤夫打个哈哈。
边镛没想到,这纤夫胆子这么大,也不计较:“成。”
“谢公子。”
纤夫看着桌上的酒肉流口水:“公子您问。”
“您这一天能赚多少钱呀?”
边镛一问,纤夫顿时变了脸,一副怕边镛抢活计似的。
扈从看不下去了:“我家公子是圣上派来的天使,去安南传旨的,不会跟你抢活儿的。”
纤夫松了口气:“不瞒公子,我们这些纤夫没啥本事,就一把子力气,以前一年到头,养家糊口都难。”
“今年圣上皇恩,商旅发达,我们这些小民也有口饭吃。”
“不瞒公子,我们纤夫不是跑单帮的,上面是谁我也不清楚,反正十天一结账,两个月能赚一两银子。”
“再加上我家的土地,院子里的自家桑树,我娘和媳妇纺布,赚得肯定比去年多。”
纤夫脸上露出笑容。
边镛不嫌他说得嗦,反而问:“两个月才赚一两银子?”
“公子,小人们的生活自然不敢和您比的。”纤夫看着桌上的饭菜,吞了口口水。
就这桌饭菜,花了边镛一两二钱银子。
纤夫一辈子也舍不得吃这么一顿。
“一两银子已经很多了,我和媳妇商量着再要个娃。”纤夫眼睛不停往菜上看。
一个月半两银子,在此时的大明已经算高收入群体了。
五两银子,够一家五口一年吃穿用度。
“你说了去年不好,前年怎么样?”
一提前年。
纤夫叹了口气:“前年我家饿死了两个娃……若前年的时候,有人告诉我,能赚这么多银子,打死我都不会信的。”
前年是景泰七年。
那时候湖广满目疮痍,一片狼藉。
才一年过去,流民尚在安置,叛乱逐渐平息,但湖北已经出现欣欣向荣之景。
“若我家两个娃能熬过去多好呀。”
纤夫抽噎道:“只是不知道,好日子能过多久。”
边镛觉得眼睛发酸,他有三个儿女,有三个夭折的,他知道儿女去世是什么滋味。
他给纤夫倒了杯酒:“来,共饮此杯。”
纤夫抹了把眼泪,将酒一饮而尽。
“好日子才刚刚开始。”边镛斩钉截铁。
纤夫讶然,放下酒盅,问旁边的扈从:“圣上是谁我知道,天使是啥意思?”
“不许胡说!”
扈从虎着脸给他解释天使的意思。
纤夫竟跪拜在地上:“您能见到皇帝爷爷?”
边镛要扶他起来。
“求您告诉皇帝爷爷,不要收回我们的好日子!”纤夫不停磕头。
“本官会转告陛下的。”
边镛让他起来,问他为何这样说?
“若非圣上撤了钞关,商贸怎么会繁荣呢?”纤夫也不是一门心思做活的,他们也有思想,也有盼望。
“陛下撤了钞关,只是今年、明年不征商旅税而已。”
边镛想告诉他,湖北繁荣,和北方大肆建造城池有关系,等北方建造停下来,自然就不再繁荣了。
“只要皇帝爷爷不封河,小人们就有口饭吃。”
纤夫笑道:“就算这条河繁荣两年,小人也能赚够了钱,就能生两个娃。”
“等过两年,我儿子就能和我一起当纤夫了,我们就能赚两分钱。”
“我爹就不用在地里挨累了,我娘也不用纺布了,爹娘安享晚年了,我也尽尽孝心。”
“再过几年,老二也能帮着家里了,攒两年,先给老大娶媳妇,余下的钱给老三当嫁妆。”
“这日子就一天天的好哩。”
他笑容纯真却灿烂,对未来充满“美好”的愿景。
边镛却觉得心里沉甸甸的。
百姓太容易满足了。
中枢做的太少了。
正聊着呢。
扈从来禀报,说年督抚回来了,请他过府一叙。
边镛便将酒菜送给纤夫,骑着快马,来到督抚府。
督抚府是新建的,建在江夏。
快马进城,进了督抚府中。
年富打量着这个年轻得不像话的使臣,不由失笑,皇帝喜欢启用年轻人,担任传令官。
正常来说,传令官虽无职权,但到了地方,都作威作福,事后皇帝还要安置去各部。
这就导致了,朝中逐渐出现了传令官这个官职。
朱祁钰却扫除弊政,改用宫中侍卫做传令官,这些侍卫都是达官子弟,自然看不上这狐假虎威的官职。
先传旨,传旨之后。
边镛行礼:“后学末进,参见年督抚!”
“边永的儿子?”
年富回礼后,眯着眼打量他:“倒是器宇轩昂,一表人才。”
边镛可不敢造次,不说年富官职高,而且其人资历更深,年富是永乐朝进士,宣德三年被重用。
而边永才是正统十年进士,和年富差着辈分呢。
“本督听说你探访民间事。”
年富神情威严:“不妨在江夏住几天,好好看一看。”
“江夏是湖北治所,是湖北最繁华之地。”
“想看到民间疾苦,不能只看富裕之地,而是要去贫困地方去看一看。”
“正好,本督还要去黄州府麻城,麻城刚刚安置了一批流民,缺衣少粮,刚好去看一看,对你有帮助。”
边镛又惊又喜,恭恭敬敬行礼:“谢大人成全!”
年富这是提点他呢。
给皇帝讲述地方,不能只说好事,还要说一些坏事,让皇帝看到,自己做得不足。
年富面色稍松:“起来吧。”
他觉得边镛是个可造之材。
若不是脚踏实地的人,肯定不愿意说些不好之处,惹怒皇帝,只有想真正做实事的人,才会针砭时弊,鸡蛋里挑骨头。
年富不止在黄州府安置流民。
还在剿匪。
“你今晚早早睡下,明日天一亮,咱们就出发!”年富风尘仆仆。
他已经六十三岁了。
却丝毫不显老态,做事雷厉风行。
天色刚一亮,他就早早洗漱干净,昨晚他睡得很晚,密奏是有火漆的,外人不能看。
年富摆案焚香,叩拜后阅览。
看到了陛下谆谆叮嘱,还特意叮嘱他,免除湖北商税,湖北大治,要抓住商贸的机会。
读完,年富唏嘘,又写了漫长的上奏,把湖北情况先说了一遍,弊端、策略等等。
写到深夜,但第二天早晨起来,却神采奕奕。
登上舟楫,返回麻城。
在船上一天时间,年富一直在读书。
闲暇时倒是指点边镛两句。
边镛看着须发尽白的年富,已经位极人臣,却还在坚持读书,这份坚持,让他动容。
在麻城下船。
边镛听到兵卒操练的声音。
年富仪态紧绷,下了船,如武将般上马,打马入麻城。
和商贸发达,千帆竞速的江夏不一样。
麻城则黑云压城城欲摧,一副悲凉寂寥的景象。
“几伙匪类,卷携着流民,进了大别山。”
年富坐在府衙之上,府衙上挂着一副地图,他跟边镛说:“本督欲深入大别山内剿匪,可愿意和本督一道?”
边镛吃了一惊:“督抚大人,后学是要去安南传旨的。”
“安南正值雨季,你去了也进不去,去之何益?”
“再说了,安南弹丸小国,有你爹边永坐镇,翻不起风浪的。”
年富满不在乎道:“可看本督剿匪,可仅此一次。”
“想不想去,随你。”
边镛犹豫了,年富确实有心提拔他。
他若入了年富的眼界,拜入年富门下,也是一件好事。
而且,皇帝着实没限制他抵达安南的时间,还说让他沿途好好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