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九畴不说话了。
没错,他儿子耿裕有出将拜相之能,不说皇帝青睐,朝臣也看出他的才能,让他去坐冷板凳,他这个当爹的第一个不乐意。
良禽择木而栖,自然是换个地方施展抱负喽。
“将心比心,您如此明事理之人都受不了,何况天下人喽?”胡道。
“可也不能放开官吏之别呀。”耿九畴打心眼里瞧不起吏员。
吏员多是地方为富不仁大户人家子弟当的,都是些坏得头顶长疮脚底流脓的王八蛋干的,这些人对百姓敲骨吸髓,不堪入目。
若给这些人上升渠道,让他们跃居朝堂,天下必然大乱。
“那你说说。”
“是想让耿裕坐冷板凳,郁郁不得志一辈子?”
“还是打破官吏壁垒,放开吏员的上升渠道?”
胡反问。
王复嗫嚅道:“打破壁垒,也是治标不治本呀,等到吏员被填满后,还是要面临人才爆炸带来的后患。”
“所以老夫说了,只能缓解目前的压力,是治标之策。”胡苦笑。
“老太傅,就算让官员去做吏员的事务,您认为如秀才、举人般的天之骄子,会愿意做吗?”王复释放致命一击。
胡冷哼一声:“只要令进士从吏员开始做,由不得他们不愿意。”
制定政策的永远是中枢。
天下百姓没有选择权。
看着朝臣讨论,朱祁钰喝了口茶,安静道:“老太傅的话,说进朕心坎儿里了。”
“朕说过几次了,想放开吏员的上升渠道。”
“吏员在民间作恶,残害百姓。”
“中枢不是不知道,却睁一眼闭一眼。”
“朕早就看不过去了。”
“以前诸卿总说,中枢没钱没粮,需要靠这些吏员、粮长剥削百姓,强逼百姓纳粮。”
“但现在不一样了。”
“中枢不缺钱,也不需要吏员继续作恶了。”
“朕在想,是不是能用进士替代吏员,不设吏,全为官,将中枢权力,下到乡村去!”
见群臣要劝,朱祁钰摆摆手:“听朕说完。”
“吏员个个硕鼠,宰杀了他们,中枢也能丰盈一些,这笔钱都归户部,朕一文不取。”
“朕着实需要大批人才,如今新设诸省,都要精耕细作,详细治理,甚至两广云贵也要改变原来粗犷的治理方法,由粗到精,所以需要大量的人才,为中枢使用,为朕治理天下。”
“还有一点。”
“朕想给百姓松一口气儿,让百姓日子过得稍好一点,不要造反了。”
“朕不想再把精力放在内耗之中了,朕的眼光在国外,在广袤的疆土上,在恢复汉唐荣光上!”
说到这里,朱祁钰略微停顿:
“杀了吏员,也能给百姓出口气,缓解地方矛盾。”
“而新去的官员,可凭此立威,在地方站稳脚跟。”
“朕也能改变地方权力架构,而非像以往那般粗犷治理,把权力放给吏员、粮长、乡老等等。”
说来说去,朱祁钰要收地方之权。
皇权不下乡。
乡野之间,是士绅的自留地,朝堂靠任命士绅做吏员、粮长、乡贤等重要职位,靠士绅掌控民间,而朝堂掌控士绅即可。
这就导致了,大明基层被士绅掌握,久而久之,连皇帝都被士绅掌握了。
朱祁钰要收权,不是一天两天了。
他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
大明皇帝如此短寿,和文官集团不无关系,而支撑文官集团的,是天下士绅。
而士绅的根儿,又是什么呢?
仅仅是土地吗?
朱祁钰觉得不是,而是制度问题。
皇权不下乡,导致士绅掌握了基层。
而恰恰决定王朝兴衰的,不是皇帝,也不是满朝文武,而是民间一个个鲜活的百姓!
天下人齐心协力,才造就了真盛世!
同样的,天下人齐心协力,也能毁了一个王朝!
而皇权,从一开始就象征着至高无上,注定不会和泥腿子打成一片的。
皇权里所谓的民,只是士绅而已。
鞑清就把士绅喂得白白胖胖,有钱一起赚,有福一起享,所以年年造反,却都造反失败,鞑清朝局稳如老狗。
太祖皇帝曾经试图打破,终究因为基层行政成本太高,而选择放弃。
但现在又不一样了。
朱祁钰手里有多是钱,这些钱还会生成钱。
最重要的是,他知道哪里有银山。
有取之不竭的钱,为什么不改革呢?
朱祁钰要打破这种根深蒂固的理念,一定会遭到激烈反对,甚至士绅会铤而走险,杀掉他朱祁钰。
朝臣都吓到了,皇帝这哪是改革呀,这是送死呀!
“陛下,吏治改革绝非一时一日之功,请陛下稍安勿躁,暂缓行事。”
胡不敢说透,陛下呀,老臣是为你小命着想。
你挖士绅的根子,士绅能不跟玩命吗?
你的军功集团尚未成型,无法抗衡士绅集团的,需要时间的。
“老太傅之策,深得朕心。“
朱祁钰直接把胡装进去了,但还是很理智地道:“但还需斟酌,阁部拟定,七月初一大朝会上,再行讨论便是。”
胡欲言又止,您这不是把我往文庙里面送,而是往死路上送啊!
“暂时只是讨论,等人才过于拥挤时再行决定,是否实行。”
“毕竟现在,朝堂还是很缺人的。”
“朕预计呀,人才井喷,朝堂实在用不完的时候,要二三十年之后了。”
朱祁钰也不想英年早逝。
他还没到直接挖士绅根子的时候,得一步步来。
“就按照姚卿说的办,各地官吏不够用,便征召秀才、举人协助,务必妥善安置好流民。”
“各地督抚,丈量土地,妥善分配,并记录在案。”
“去年都察院御史派去地方调查,效果显著,明年春暖花开之时,朕会派御史、监察史一地一地核实。”
朝议基本到此为止了。
议了一个下午,主要议定文武庙、圣庙、帝王庙事宜。
现在开始督建,于景泰十二年建造完成。
这笔费用,完全由内帑承担。
皇帝是款爷,花银子一点都不心疼。
朝议结束。
朱祁钰还有一下午的奏疏没看,他熬夜要看完。
然而,正看着呢,冯孝说皇后娘娘驾到。
唐贵妃的封后礼,在六月初已经礼成,唐贵妃移驻坤宁宫,正式册封为皇后。
但她和皇帝的关系,却变得微妙。
这段日子,她颇为自觉,皇帝自己在乾清宫睡,没有宣诏,她也不敢来打扰。
“让她去乾清宫候着吧,待朕看完奏章……就过去。”
朱祁钰颇为不情愿。
冯孝可不敢乱说话。
看了半晌奏章,朱祁钰莫名烦躁,放下奏疏,起身转悠转悠,活动活动筋骨,才去了乾清宫。
六月的京师,热得让人心烦意乱。
进入乾清宫。
“臣妾向陛下请安,贺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唐皇后恭恭敬敬行大礼。
“皇后不必行大礼。”
朱祁钰掠过她,坐在椅子上,脸色紧绷,没有丝毫笑意。
“谢陛下。”唐皇后微微发福,脸型圆润一些,却增加了几分韵味。
她盈盈而起,袅步而来。
安然坐在皇帝的对面。
她是母仪天下的皇后,是正妻,不再是妃嫔,不是妾!
所以,她是有资格和主君对面而坐的。
她毫不吝啬地行使主妇的权力。
朱祁钰也不说话。
“陛下,淇儿听得懂诗文了。”
“他抓周时抓的就是论语。”
“臣妾想着,他一定是有出息的……”
唐皇后的声音越来越低落。
因为,皇帝似乎没兴趣知道朱见淇的情况。
废话,一个孩子抓周能说明什么?、